第85节
  他说得平常,却让沈昭不由得刮目相看。
  两人寒暄了一阵儿,沈昭欣赏着他挂在墙上的亲笔丹青,状若随意地问:“你觉得京兆尹为官如何?”
  温玄宁忖了片刻,正经答道:“油滑精明,恰在好处。”
  沈昭素来不喜官吏过于油滑,偏爱钟毓那样的刚直之辈,温玄宁与沈昭自小一起长大,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因而听到这话,沈昭便回眸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京兆府诸事繁杂,又要应付这京中权贵,若要放一个刚直之辈在此,定然做不长久。京兆尹虽占了个‘油’字,但恰合其位。水至清则无鱼,官吏的考评本就不能一刀切,得结合实际。”
  这一席话颇有见地。
  沈昭早就知道兰陵这个人先不论善恶,至少在学识和见地上乃是人中翘楚,远胜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儿,她悉心教导出来的儿子,不说惊艳世人,至少不会差到哪里去。
  从前的温玄宁乃是深宅贵公子,稚气难脱,天真烂漫,而在京兆府历练了一年,这里又是人情往来极为复杂的地方,眼瞧着他脱胎换骨,人沉稳干练了许多,像是个堪大用的苗子。
  想到这里,沈昭不由得叹息:可惜,是兰陵公主的儿子。
  他对自己的小舅子嘘寒问暖了几句,便要摆驾回宫,出了屋舍的门,穿过游廊,京兆尹率小大官员还侯在前院。
  沈昭瞧着这些身着官服,低眉顺眼的官员,心道大秦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官员,看上去大同小异,可偏偏有些人天生鸿运,能登高位,而有些人就得在琐事杂物蹉跎一辈子,永远出不得头。
  温玄宁注定不会是后者。
  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就算沈昭刻意打压,兰陵也会替自己的儿子谋算安排,他有自己的路要走,用不着沈昭去替他操心什么。
  沈昭行至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见温玄宁站在官员中间,一脸寡淡,似是本就对他的到来没有过多的期盼,不求圣恩,也不以落空了而沮丧。
  他一时有些迈不开步子。
  说不清是爱才之心,还是年少时那点情谊被唤醒了,抑或是只是想替傅司棋还了这个人情。
  他转过身,扬声道:“玄宁。”
  温玄宁再一次绕过挡在自己前面的官吏,走到沈昭跟前。
  “朕封你为监粮副使,随庆王世子和钟毓去雍州赈灾吧。”末了,他温和道:“这几天就得走,你得空进宫向你姐姐辞行吧。”
  一直到圣驾走远,京兆府门前才窃窃议论开。
  “赈灾?这可是个苦差事,好歹是皇亲,陛下怎么舍得让小舅子去吃这个苦?”
  “你懂什么,这可是擢升的好机会,若是赈灾赈得好,温大人很可能就不必回京兆府了……听说正使可是陛下的心腹爱臣,这是旁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好差事。”
  马车辘辘而行,苏合骑马随在侧,笑说:“陛下到底心软,给了小国舅机会。”
  沈昭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淡淡道:“机会给了,能不能出头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能耐。”
  苏合道:“臣倒觉得,没准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这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昭猛地睁开眼,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面色冰凉,隐隐浮动着杀意戾气:“司棋的伤不能白受,兰陵伤了朕的臂膀,朕要斩她的手足。你这就去安排,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第92章 92章
  这段时日, 长安内外风平浪静,最起码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的。
  雍州连年灾荒,流寇作乱,沈昭下旨遣重兵前去赈灾, 封晋王沈旸为黜置使, 刑部枢密钟毓为监粮正使, 京兆府知录温玄宁为监粮副使, 庆王世子沈襄率兵驻防以应不测。
  兰陵越发搞不明白沈昭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差事, 是天子近前立功露脸的好机会,他怎么会舍得给玄宁?
  她本来不想让玄宁去, 可得知沈旸也被一同派去, 心思微动了动,隐约猜到沈昭想干什么, 便不做阻拦, 嘱咐了玄宁一些事, 就放他去雍州了。
  但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兰陵的手底下就出了事。
  她在朝中经营多年, 麾下蓄养了一批暗卫,专门替她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隐蔽事。这些人有大部分是她当权后招兵买马精心选上来,还有一小部分是当年李怀瑾留给她的。
  李怀瑾的旧部, 自持辅佐她上位有功, 平日里傲慢张扬了些, 惹出不少麻烦, 兰陵不是不知道。
  但他们有一个好处。
  李怀瑾如今还背着叛臣的罪名, 这些人作为他的旧部, 当年刀口逃生, 都有几桩大罪罗列在身,一桩一件拿出来都是诛九族的。他们和兰陵紧紧绑在一起,不光荣损与共,连生死都相连。凭兰陵那多疑的性子,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换得她三四分的信任。
  可就是这些人,近来出了岔子。
  她先前为了把李忧救出来,已折进去一个刑部尚书,这才让沈昭有机可乘,把高颖安排进刑部。继而把庆王府的旧案掀了出来,又害她把吏部也折进去了。
  若兰陵早知道沈昭如此厉害,被他咬住就挣脱不开,她断不会为了一个李忧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如今她领教了沈昭的手段,也重伤了傅司棋出了口恶气,打算见好就收,先安稳些时日,恢复恢复元气,来日再战。
  但谁知道,沈昭不肯放过她。
  外面雨下个不停,渐成瓢泼之势,细密的雨幕如丝织连缀着天地。每到这种下雨天,兰陵的心情就莫名烦躁。
  她干脆把笔扔回砚上,揉着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总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好预感,徘徊于顶,久久不散。
  门外传进侍从的声音,兰陵有些敏感地直起身子,让他进来。
  “公主,李忧出事了。”
  这些暗卫平时都另有住处,像李忧这样有些头脸,有些身份的人,自是劈府独居。但毕竟见不得光,没过几个月就得换一次住处,如此小心谨慎,才能做到这么多年大隐于世。
  若不是贺昀那个叛徒,就算沈昭也不可能探得李忧的存在。
  想起这些被身边人合力算计的往事,兰陵陡觉一阵气闷,她忙压抑下这些无用的情绪,认真听侍从回禀。
  “京中几处暗卫宅邸同时遭到袭击,属下不敢耽搁,一边派人来去找李忧大人,一边来禀告公主。谁知来的路上,那去报信的人回来,说李忧大人的府邸也遭到了入侵,里面有血迹和打斗痕迹,唯独不见了李忧大人的踪迹。”
  说着,侍从自袖中拿出一方素帕。
  长条白底,泛着血腥味儿,潦草书了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兰陵的手不住发抖,额间青筋凸起,蓦地,将素帕揉搓成团,狠狠掼到地上。
  “沈昭!”
  她阴恻恻地吐出这两个字,满是阴戾之气,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样。
  侍从胆颤地跪倒,不无忧虑道:“公主,当下之计该想想如何救李忧大人,还有那些暗卫,他们……”
  “救不出来。”兰陵顷刻间恢复了冷静,眸光雪亮,如冰凿锋刃般通透。
  沈昭敢留下这样的字样,无外乎就是想激怒她,引她去救。
  要是上了钩,去救了,前方不定有什么陷阱正在等着她。
  就算能救,她也不救了。
  沈昭登基才不到两年,已将颓势彻底扭转,如今在朝堂上勉强还算两人平分秋色,暂且谁也奈何不了谁。要是再被他算计一回儿,可就难说了。
  同样的错,她不能犯两次。
  她看着侍从惊讶的脸色,和缓了声音道:“并非本宫不想救,而是对方出手狠辣,又留下了字条,想来胜券在握,若是贸然相救,只怕会折进去更多的弟兄。你现在去,把剩下的暗卫秘密移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侍从领命出去。
  书房里恢复安静,兰陵慢踱到窗前,看着外面樱树枝桠被雨打风吹,秀眉微拧,想起一件要紧事。
  这人死不死都不打紧,可关键是他知道的辛秘太多了。
  她忧心一阵儿,慢慢将眉宇舒开。
  李忧不会背叛她,这个人是李怀瑾的生前心腹,对当年旧主被诛杀满怀怨怼,对除她之外的沈氏皇族恨之入骨。他不会投降沈昭的,至于旁人,他们知道得并不多,只要她稍作安排,再沉住气,不会损失太多。
  “还真能沉得住气啊……”
  沈昭将奏疏扔回龙案,听着苏合的禀报,那些暗卫出事的讯息已送进长公主府几个时辰了,可直到现在兰陵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照这么个势头,看来她是打算咽下这口气了。
  苏合不甘心道:“那鱼还钓吗?”
  沈昭微微一笑:“还钓什么啊,不钓了。她可是兰陵长公主,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把线收回来吧,这一回你们办得漂亮,给傅司棋报了仇,给朕出了气,各个赏银百两,官升半品。”
  苏合正躬身谢恩,魏如海进来禀,说校事府的王效来了。
  王效负责审理苏合抓起来的人,那个李忧是个硬骨头,上足了酷刑也不肯吐半个字。剩下的那些倒是有几个贪生怕死的,但说得都是些微末小事,听上去没什么价值,因而王效来复命时满脸挫败颓丧。
  “他们说兰陵长公主同军中有联络,暗卫往北边和西边都送过书信。”
  王效一边回话,一边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谁都知道兰陵长公主手握军政大权,若没有军队撑着,她能骑在皇权之上作威作福吗?
  御座上久久无回音,王效心里忐忑,悄悄抬眼偷觑天子神色,却见他坐在暗翳里,目光幽邃,似是陷入沉思。
  前世,绥和七年,长安生乱。叛变的首领是镇守西关二十年的大将贺兰懿,他与京畿外防守军相勾结,攻入皇城,被早有准备的沈昭轻松击败。
  这一战,也是沈昭和兰陵之间的决胜之战,此战过后,兰陵元气大伤,再无力与他抗衡。
  如今才是绥和二年,贺兰懿还在镇守西关,所谓‘西边’应该就是指他,而‘北边’……应该是中州刺史陆远。
  前世在贺兰懿死后,兰陵损兵折将,身边可堪用之人越来越少,才派温玄宁去中州联络陆远,途中温玄宁被暗怀蛇蝎心肠的沈旸暗算,才丢了性命。
  最后的几年,沈昭与南楚大战之际,这个陆远给他添了不少堵,他既要迎战徐长林这个劲敌,又要防着后院失火,如此辛苦,才没顾上皇城,没顾上瑟瑟,间接害得她红颜薄命……
  沈昭一想这些往事,就觉得心隐隐作痛,把魏如海叫到跟前,低声冲他吩咐:“你去寝殿看看皇后,看看她在干什么,回来告诉朕。”
  看着魏如海领命而去,他的心才稍稍安下来,凝神思忖。
  虽说这两员大将都与兰陵瓜葛不清,但依照沈昭两世的经验来判断,贺兰懿与兰陵的关系更亲厚,而那位中州刺史陆远则更圆滑,更想在他和兰陵之间谋求平衡,想谁也不得罪。
  所以前世与兰陵里应外合作乱的是贺兰懿,所以当兰陵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地步时,陆远依旧按兵不动,需要她派出温玄宁去联络,去请……
  前世的沈昭太过嗜杀残暴,凡与兰陵有瓜葛的皆被打作逆党,欲除之而后快。这固然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敛权,可也有个弊端,就是把一些本不该是敌人的人逼到了对方的阵营。
  那么这个中州刺史到底能不能收归己用?
  他这么想着,突然开口问:“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明显想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可当一方势弱时,派人去请他,却也能请得动,这是为什么?”
  殿前的王效和苏合面面相觑,默了片刻,苏合大咧咧地上前,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呗。”
  对,就是这样,中州刺史陆远一定是有把柄在兰陵的手里。
  所以当最后沈昭和兰陵胜负已定,兰陵东山再起无望时,还是能调得动陆远。
  沈昭轻叹了口气,这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他又该从哪里去知道呢……
  他缄然片刻,唤进内侍,让请他的八叔宁王过来。
  行不行的,死马当活马医吧。
  与内侍擦肩而过,魏如海回来了,他笑眯眯地走上御阶,朝沈昭道:“臣去时娘娘正在饮药,她说想陛下了,跟着臣一块来了,就在殿外……”
  沈昭弯唇微笑,让王效和苏合退下,亲自出了殿门,把瑟瑟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