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山间气候变化无常,谢妙容等人在山洞中躲雨歇脚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那雨就停了,阳光重新穿透密林和云雾,照到了山洞前。
  见雨停了,守在门口的萧府护卫便进去禀告谢妙容。
  而此时,那个被周坦救下的龙溪寨的小男孩儿也醒过来了,他一醒过来,看见谢妙容等人竟然哇一声哭起来,接着他又到处张望,当他看到了那三只死虎时,忍不住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也停住了哭泣。可等他的目光落到了三只死虎旁边的那具血肉模糊的人骨架时,又开始哭起来,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伤心和悲恸……
  “贺牛,你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妙容见状就对站在一边的贺牛道。
  贺牛便上前用一种谢妙容等人都听不懂的土语跟那小男孩说话。
  谢妙容听了只觉这一种土语十分软糯,不似他们建康士族说的中原汉语那么铿锵。但此种软糯的土语又听不出来一定点儿汉语词汇,可见到底是跟汉人不同。
  那小男孩一开始对贺牛跟他用土语交流微觉吃惊,在贺牛多说了几句话后,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跟他交谈起来。
  谢妙容等人就像是听天书一样,在一旁插不上半句话。
  好一会儿,贺牛才停止了跟那小男孩交谈,那小男孩随后也停止了哭泣,转而望着谢妙容等人。
  贺牛接着便向谢妙容禀告,他说:“这个小郎君说他是离此五十多里地的农洞的人,他姓农,名叫十一。那个被虎吃掉的人是他阿父,他跟阿父两日前上山打猎,今日一早遭遇饿虎伏击,他被那饿虎叼走,他阿父在后面追赶,一直追到这个老虎的巢穴里面,后面他阿父为了救他,跟那饿虎搏斗,结果却被咬死了,而他见到饿虎吃他父亲,他是惊怕交集,就晕过去了……后面的事情,娘子也知道了。农十一说,我们救了他,他请我们去他们的村里做客。我也对他说了我们是售卖杂货的商人,他就说让我们去他们的村落里做买卖,而他们的村落里已经很久没有卖杂货的商人去过了,想必我们去一定会满载而归。”
  “离此五十多里地?”谢妙容一边喃喃道,一边想着,今日走进龙溪山脉之后,见到的那条名叫龙溪的大河似乎水势是自东向西,也就是说萧弘出事的那峡谷口是下游,此刻她所在的地方是在峡谷口上游,要是去小男孩所在的农洞,那个村寨就应该是在峡谷下游十多二十里的地方。要是萧弘落水,顺着水流漂流而下,有没有可能漂到那个叫农洞的村寨附近,然后被人所救了?之所以她会这么想,主要是据贺牛所说,龙溪山这边的土人的村寨一般都会选择修建在临水靠山的河流转弯处,故而要是萧弘落水,是极有可能再河流转弯处被冲上岸,然后被救或者自救的。
  就算萧弘不在那里,进村寨去探访一番,了解更多的龙溪附近的土人山寨的情况,对于他们后续的行动也是有好处的。况且此时他们救了个属于龙溪土人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会带着他们进入那个叫农洞的土人山寨,毕竟他们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则,就算他们装扮成售卖杂货的商人也是没有那么容易进入土人的山寨的,因为这些土人对于外来的人进入山区,进入他们地盘的人非常警惕。
  心中打定了主意,谢妙容就让贺牛对那个小男孩说,他们愿意跟着他进农洞去做买卖,要是他还有什么要叫他们帮忙的尽管说。
  贺牛听了,转身又去跟农十一把谢妙容的话讲给他听。
  农十一点点头,随即对着贺牛又说了一通,贺牛听了就转脸去对周坦说:“周将军,这个叫农十一的小郎君要咱们帮忙把他阿父的骨骸收拾了,另外他叫我们借把刀给他,他要把这虎皮给剥了带回去……”
  “行啊,我们帮他。”说完,周坦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给农十一,接着又让人撕了块布下来铺到地上,将地上那具被老虎啃吃的骨架给捡起来,放到布上,再把这布一收,拿根麻绳系上口子,就妥当了。
  那头,只见小小的农十一拔出匕首,手脚熟练的开始剥起虎皮来,不到一刻钟,那个小牛犊一般大的虎皮就被他给完整的剥了下来。剥完了大虎的皮,农十一又去剥小虎的皮。
  谢妙容见状本来想阻止他剥小老虎的皮,觉得那样太残忍。可是转眼看到被周坦包起来扔在地上的那个装了农十一父亲骨骸的染血的包裹,再联想到农十一的心情,她大概能了解农十一为什么要这么做了。那两只小老虎虽然小,可它们也吃了农十一父亲的肉。要是她自己是农十一,可能也会那么做。
  又等了一会儿,农十一把那两张小老虎的皮也给剥了,再将这两张小老虎的皮铺到大老虎的皮上,三张虎皮一起卷起来,管贺牛要了一根麻绳,把这三张虎皮一捆,再一甩背到背上。
  接下来,他走到包裹了他父亲的把包袱跟前,手一伸,把那包袱提在手里。这样他左手拉着一根捆着虎皮的绳子,右手提着装了他父亲骨骸的包袱,小小的瘦小的身子几乎完成了一张弓。
  谢妙容看他背的吃力,就让贺牛去帮他一把,至少帮他拿一样东西。结果,贺牛上前去意欲帮忙,却被他拒绝了。
  贺牛苦笑不得,回来跟谢妙容说:“娘子,他不要我们帮忙,他说除非我们想要那虎皮,他就给我们拿。还有另外一个包里装的是他阿父,那一个包袱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们拿的。”
  谢妙容听了也无奈的摇摇头,口中道:“倔强的小土人。”
  “娘子,他说他在前面带路,让我们跟他走。”贺牛又说。
  谢妙容点点头:“好,你去让我们的人依次跟上,咱们去农十一的寨子。”
  ——
  雨后的龙溪山,空气清新,林间不时响起鸟鸣。水汽雾气因为阳光的照射,阵阵蒸腾而起。在远山之间,竟然现出七彩霓虹。
  山路尽管依旧泥泞,但是见到了云蒸霞蔚,见到了虹霓跨越天际,谢妙容的心情不由得为之一震。
  农十一弓着背,在泥泞的山路上走得飞快。别看他光着脚丫子,却一次也没有在山路上摔倒过,他领先了谢妙容等一行人挺远。只不过往往他走得远了,回头见到谢妙容等人没有跟上,就会停下来等他们一会儿。等到见到他们走近没多远了,才重新调头往前走。
  谢妙容和阿豆被周坦等人劝上了马,他们说这样他们能走得快点儿。按照这样的速度,到傍晚天黑之前能到农洞。
  见到前方那个远远的小黑点儿,谢妙容不由得感叹农十一别看才五六岁,可这体力和脚力比她们这些大人还强。走在一旁的贺牛听了就笑着说:“这些土人的先祖可能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他们习惯这里的地形,他们的身体也是顺着这里的地形生长的。”
  阿豆一听,道:“我还没有听说过身体顺着地形生长的话,你看这里的山绵延上百里,弯弯曲曲,可没见他们这些土人长成一条蛇。”
  她这话一说出来,让谢妙容也发笑,随即道:“我想贺牛的意思是这里的人的身体某些部分是比较适合这里的地形和环境的。比如说,你看那农十一的身体虽然瘦小,但是他的腿比较长,也很有力,这就和他的祖先常年生活在山林间有关。此地的地势不平,龙溪土人需要常常爬坡上坎,常年累月下来,他们的腿脚就比身体的其他部分有力健壮。还有,你看农十一的身体还很灵活,手臂也有力,这和他们常常打猎,需要拉弓射箭相关。他们的身体的这种构造,和在平原地区务农的农夫们是不同的,你想一想在咱们庄园里干活的佃客们他们的身材是什么样的就明白了。”
  阿豆听了果然偏着头去想,一边喃喃道:“我想一想啊……他们是身板儿结实,背阔腰宽,腿和身体长度差不多相等,而且他们身材也要高些,他们走路就是一步一步,不像农十一像是小鸟跳一样,也没他那么快……”
  “这不就结了,这也就是贺牛说里的意思。”谢妙容道。
  贺牛点头:“娘子说得甚是,我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呀这些村寨里的土人还比较善良朴实,不似山外的人那么狡猾。”
  阿豆有意见:“这话我不赞同,既然这里的土人比较善良朴实,可为何他们要对三公子动手?”
  贺牛一楞,随即锁了眉思索,忽然,他大声自言自语:“莫非是三公子在追缉龙溪土人,或者是跟龙溪土人有关系的人,那人向龙溪寨的土人求救,所以这里的龙溪寨的人才会伏击三公子等人,以免他们的人被三公子的人抓走?”
  谢妙容已经将贺牛的自言自语的话听到了耳朵里,她忽然也开了窍,想明白了为何自己的丈夫带着手下精锐追缉刺客,那刺客不往别的地方逃跑,而是往晋陵龙溪山跑。要是按照贺牛所猜测的那样推测,基本上可以肯定刺杀小皇帝的刺客的三四个人里面,有人来自龙溪,他在受伤后,往龙溪跑,一定是认为逃到龙溪,萧弘这些追缉他的官军也拿他没办法。因为在这里,是龙溪土人的地盘,数百年来朝廷的势力都没法进驻到这里来。而且这里是深山,地形险恶,还住着跟外界没什么来往的龙溪土人。那刺客要是逃来了这里,相对来说,也算是安全了。毕竟他的族人可以庇护他,他要是熟悉地形,萧弘等人要追缉他也很困难。
  可能萧弘带队一直紧紧地咬着那刺客的踪迹,那刺客见无法甩掉萧弘等人逃入深山藏匿,就在前面找到龙溪土人求救。那些龙溪土人素来讨厌官军,见到萧弘等朝廷的禁军追缉自己人,也就信了那刺客的话,把萧弘等人当成十恶不赦的官军,接着调集人手,趁着萧弘领着人过浮桥时,突然发动攻击。他们暗处,萧弘等人在明处,加上萧弘等人没有防备,所以一下子就被他们得手了。
  结果,萧弘当先被射落浮桥,后面的那些兵卒就慌了,被设伏的龙溪土人一举击溃。
  这是谢妙容将贺牛自言自语的话消化理解后,推测出来的萧弘等人出事的大概过程。
  “贺牛,你猜得不错,我也这么想。看来咱们一行人得特别注意行藏,不要被隐藏在龙溪土人山寨里的刺客看出来些什么,否则……”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否则我们就会有危险,对不对?”
  “正是。所以,一会儿我们歇脚时,得叫大家即刻都不要再说跟做买卖无关的话,最好是不要说话。遇到什么事情,都必须去跟周坦,阿石,还有我轻声禀告,总之务必十分小心谨慎。”
  “是,小娘子。那我这就前去向他们一一传达。”
  “去吧。”
  贺牛重重点一下头,接着就跑到前面去跟人一一传达谢妙容的话。
  谢妙容骑在马上,在马背上直起身体,看着离他们远远的农十一,心想,好在他离得远,也不懂汉话。可是,要是按照她先前的推测,龙溪土人里面有刺客,说不定他能听懂汉话呢,又或者这些土人里有跟汉人打交道的人,他精通汉语,然后他跟要刺杀小皇帝的人联系,接着派出龙溪土人做刺客去刺杀小皇帝。看来,在这片龙溪土人所在的山区,不但有财狼虎豹构成危险,还有龙溪土人里面的刺客也是潜在的危险,另外,萧弘是生是死也是个谜。
  她决定,等到了农洞,想办法停留两三天,趁着换货的同时,打听下前些日子萧弘等人的事情。那一次,死了不少人,若是落入水中,都冲向下游的话,那么农洞山寨所在的大河转弯处,一定会见到从上游冲下来的死人的,如果是活人,大概也会见到。
  雨后下晌,阳光越来越烈,山间土地和林间的水汽都被蒸发起来,人走在密林笼罩的山间,简直就跟蒸桑拿一样。
  谢妙容骑在马上还好,她没有下地走,就没那么热。
  像是周坦等人,就走得一头大汗,不时撩起衣袍擦汗。要是不是想到有谢妙容和阿豆两个女人在,他们估计早就脱了衣服光着上身行走了。
  贺牛见众人走得大汗淋漓,特地大声在队伍里说:“兄弟们可都不要脱衣裳,尽管热也不能脱,这林间可有毒蚊蝇,盯上一口,起好大的包,又痛又痒!这里到晚上就凉快了,到时候烧点儿水洗洗就舒爽了,大家伙忍一忍。”
  说话间,忽地牧七急步走到谢妙容跟前低声道:“娘子,前面不远处就是萧将军出事的那座浮桥了。”
  谢妙容闻言立时神色一变,她骑在马上,直起腰,抬头往前看。
  离她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是个峡谷口,宽阔的河流在那里突然变窄,而本就流速比较急的龙溪河到了峡谷口便更加湍急。在河面上贴着河面有一排形状似船的中间挖空的大木被铁制锁链串在一起,然后在其上搭着一块块的木板,形成了一座浮桥。
  她粗粗目测了一下,那座桥的长度应该在二百到三百米之间,宽度约有两三米。
  等到近了,她更加清楚的看清了那浮桥的结构,不禁感叹这些龙溪土人十分的聪明能干。他们的这座浮桥永远不会被河水淹没,因为底下中空的似船的部分,会永远随着河水的涨落浮在河面上,所以不管河水的涨落,这座浮桥上永远可以通行。
  “这座浮桥的对面通向何处?”谢妙容把贺牛叫过来问。
  贺牛说:“这座浮桥的对面通往龙溪岭,龙溪岭离这里有四五十里远。不过,这座浮桥对面二十多里远还有个龙溪十八洞最大的洞子,陆洞。”
  “陆洞?你是说那个村寨住的人差不多都姓陆?”谢妙容看向贺牛问。
  贺牛:“是,那个村寨住的人差不多都姓陆,他们聚族而居,人数在龙溪十八洞里面最多。别的村寨不过数百人,可那个陆洞有两三千人,是十八洞里人数最多的。每五年,龙溪总寨选出寨子的首领的属下头目,陆洞出的属下头目人数颇多,因为他们是龙溪十八洞的第一洞。这个陆洞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作为总寨的屏护。若是有外人想要攻打总寨,就必须要过陆洞这一关。”
  谢妙容沉思,她想到了一点儿,就是那刺杀小皇帝的刺客多半来自那个陆洞,或者直接是来自龙溪总寨。而从萧弘等人在度过浮桥时遇到龙溪土人的伏击来看,那个刺客说不定正是向陆洞的龙溪土人求救,然后是陆洞的人前来阻杀萧弘等人,使得他们无法再追缉那刺客。
  “那在这浮桥往下两边五六十里内,龙溪河两岸还有多少村寨呢?”谢妙容继续问贺牛。
  贺牛答:“据我所知,有四五个,除了方才那个农十一所在的农洞,还有麻洞,甘洞,岑洞,以及谭洞。”
  “这些洞,应该都是以姓命名的村寨,村寨里面这些姓氏的人最多?”
  “对的,这些村寨,也就是洞,他们的姓和我们汉人的姓含义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农十一的那个姓,“农”,在咱们汉话里面农是务农,种植稻谷等的意思,可是“农”在龙溪土语里是住在森林里的人……”
  “如此说来,我猜想农十一所在的寨子一定是被森林围绕,周围的林子特别密,不然他所在的那个寨子也不更可能居住着那么多姓农的人。而且我想,既然他们是住在森林里的人,所以一定会出很多猎手,以打猎为生。”
  贺牛向谢妙容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娘子果然聪明,全都猜对了。农洞中的人的确是龙溪十八洞里最善于打猎的,这个寨子里的人是以打猎为生的,或者采摘野果药材等换取稻米。”
  “那其他那几个以姓命名的洞又是什么意思呢?”谢妙容继续问。
  贺牛解释:“陆洞,陆在龙溪土语里是鸟的意思,这边龙溪土人崇拜飞鸟。麻洞,麻是狗的意思,狗在龙溪土人的心中是神圣的,因为在他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面,有一条神犬救过他们的祖先。甘洞,甘,不是甘甜之意,而是指的“岩洞”。岑,就更好玩了,指的是剁肉的砧板。谭,则是指的水塘边居住的人……”
  听贺牛说起这个龙溪土人的姓氏,谢妙容和阿豆都听得津津有味。
  贺牛还顺带说了说龙溪土人的风俗,比如说他们喜欢断发纹身,还喜欢凿齿,他们以黑色为美,穿的麻衣多喜欢染成黑色,他们冬天穿鞋包黑头巾,要是夏天就不包头,光脚。另外,各个洞都有本洞的一些风俗和习惯,不尽相同。
  在过龙溪峡谷的浮桥时,谢妙容等人为了防止引起附近龙溪土人的怀疑,便没有停下来,甚至走到浮桥上仔细观察。这会儿离萧弘出事之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他们也知道即便去浮桥上也不会发现什么。既没有死人,也没有活人。甚至在峡谷两岸,相信也不会有什么发现,如果是死人的话,有可能被野兽鳄鱼所吃,活人,要不是逃到岸上,要不就是被龙溪土人抓去做了奴隶。所以,谢妙容认为,还是随着那个叫农十一的小土人去了农洞,落脚下来再从长计议。
  到了日暮时分,谢妙容一行人终于跟着农十一到了农洞。
  农十一在四五颗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下站定,他等着谢妙容等人走近,就对贺牛说:“你们跟紧我,还有叫那两位娘子下马,往前过了我们农洞的哨树,就到我们的寨子了。”
  贺牛就把他的话说给了谢妙容等人听。
  谢妙容和阿豆遂从马上下来,两人整理了下衣服,便对贺牛点了点头。
  贺牛转过身,对农十一说:“可以走了。”
  农十一看谢妙容等一眼,回转身,在前带路。
  这一次他走的步子不大,可能也是因为要到家了,心里没那么着急了,又或者是通过村寨的哨树,显得比较谨慎。
  也许是农十一的谨慎传染给了谢妙容等人,他们也不再说笑,而是静静的跟在农十一身后往前走。
  谢妙容对于农十一提到的哨树非常好奇,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两旁的那些密林,心想,到底哨树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