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谢庄听完女儿谢妙容的话,陷入沉思。他在考量女儿说的那句话,“若是谢家不能权倾天下,那么就避祸隐退”,以及“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曾几何时,他两袖清风,一怀明月,啸游林下,是何等洒脱。
  回望过往,他曾经一心想做个隐士,一辈子远离朝堂,过自己想要的优哉游哉的放达,与诗酒相伴的生活。但是,十多年前,因为父亲的病亡,因为孝顺母亲,所以他毅然担起了谢家中兴的责任。这一干,就是十五六年。
  望着面前已经成人成家的小女儿,她有多大,他就已经在朝为官多少年。现如今他已经是宰相,位极人臣,但是他并没有野心,一心为公,所以不曾培植个人的势力。要说这些年来他经营的不过是谢家从其兄开始掌握的豫州。但是放眼朝堂,但凡在朝中为官的那些高门士族,谁又不曾经营家族固有的地方势力呢。
  他想,小女儿口中的“谢家权倾天下”,应该是如同以前桓翌那样的权臣,才可以称得上权顷天下吧。桓翌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可以凭借个人好恶,废立皇帝,在朝堂上拥有绝对的权威。只有做到他那样,才可以让朝政按照他个人的意思走,才可以震慑住其他拥兵的家族,确保桓家无事,因为有绝对强大的势力和权力可以自保。若桓翌是忠臣,那么他可以让朝局保持稳定,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惜了,桓翌并不是。再说了,一个忠臣又岂能做出废立皇帝的事情,一个忠臣,难道会追求在朝堂上竖立绝对的权威?就比如,谢庄他自己,他是丞相兼录尚书事,权力也够大的了,可他没有追求在朝堂上立威,让朝堂变成他谢庄的一言堂。一是他不追求这个,另外像是王家庾家等那些老的高门士族也制衡他的权力,所以他无法成为第二个桓翌。
  如此一来,他绝对无法令谢家权倾天下。换言之,朝堂上若是有事发生,他无法做到让朝政按照他的意思走。当然面对危局时,谢家也不能安然自保。就像是他现在面对的局面,谢家已经被拖入了鄱阳王和睿王的争斗之中。而鄱阳王和睿王之间的争斗,隐隐指向了帝位。他非常明白女儿的担忧,就是新皇帝曹奇无法坐稳皇位。鄱阳王和睿王之间的争斗已经让谢家和王家成为了对手。谢家和王家可是景国两大顶级豪门士族,称得上国之柱石。之前王家和谢家合作,一起对付桓翌,一起保着皇族曹家的天下。但是,最终,两家还是成为了对手,就因为鄱阳王和睿王的争斗。睿王自从娶了王家的庶女为继妃,王家和睿王就迅速的靠拢了。在这一次小皇帝曹桂被刺杀一事上,王家是站在睿王那一边的,司徒王涛还在宫内跟谢庄为了谁是刺杀小皇帝的凶手这个问题争执过,最终两人不欢而散。
  王家和谢家的对立,睿王和鄱阳王的争斗,表明景国内部的矛盾激化了。这样的朝局已经脱离了谢庄的掌握,相信也脱离了别的大臣的掌握。再加上北边有强敌环伺,谢庄有了空前的危机感。之所以会有危机感产生,大概也是他虽有心继续保着曹家的天下,但是却无力做到。
  要是做不到,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急流勇退,辞官避祸。不为别的,只为整个谢氏宗族不被牵连,子孙不遭祸事。
  “十五娘,你去陪陪你阿母还有祖母吧,你说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谢庄沉声道。
  谢妙容看父亲的神情十分沉郁,知道这样的朝局令他烦心,便起身来向着父亲应声“好”,随即转身离去。她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她相信作为景国丞相的父亲一定在某些事情上比她想得更远,也会做出明智的决定。父亲这个人,有才干,有气度,有胸怀,可是没有野心,这制约他成为权臣,所以他的路,谢妙容敢肯定,多半只剩下了隐退一条。
  掀开帘子出去的一瞬,谢妙容回头看了一眼负手站在南窗下的父亲,想起了她胎穿过来,睁眼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光风霁月的美男爹,十五六年后,看他的背影,似乎已经不再那么伟岸,不再那么风度翩翩……
  谢妙容不禁轻叹一口气,想时间真是无情,她的父亲老了。而她不久之后就要随着夫家远去徐州,跟父亲,还有母亲,祖母,以及姐姐和弟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朝局如此不稳,令得她生出许多世事无常,亲人聚散难料之感。
  “阿父,你要保重……”临出门前,她还是忍不住眼中含泪,对父亲切切说了句。
  谢庄听到了,并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袖,示意她离去。
  谢妙容心下一黯,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回转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她去见了母亲,两个弟弟,还有祖母。跟他们说话,她尽挑好的说,逗他们开心,一句关于时局的话也不提。甚至连萧弘出去追缉刺客,这么多天都没有回来的事情都隐藏在心间,并不跟他们提起。
  只是在向祖母辞行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对祖母说要她保重身体。
  姜氏笑着拍一拍她的手,说:“十五娘你倒是要保养好身体,让阿婆早些看到你的孩儿……”
  “会的,阿婆,您一定会看到。”谢妙容展颜笑道。
  她知道自己是在说谎,但是这样的慌却一定要说。在十八岁之前,她是不打算怀孕要孩子的,所以她的祖母应该是要等很久了,故而她不敢说很快,只能说您一定能看到。可是按照萧家的安排和计划,很快就会举家迁往徐州,等到有了孩子,再见到祖母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她唯有祈愿祖母身体健康,能长命百岁,那样她才能抱着自己的孩子跟祖母相见。
  ——
  谢妙容回了萧府,萧伦去打听了萧弘的事情回府,孔氏还有萧咸把两人召集到上房院问两人打听的萧弘的消息。
  结果萧伦和谢妙容说的都是一样的,就是萧弘当日在刺客刺杀小皇帝后,带着手下一百多禁军的精锐出城,往晋陵方向去了。因为晋陵那边多山,而要是追缉刺客进山的话,那么短短数日之内,萧弘是不可能回建康城的。
  孔氏听完当先就表示了忧虑,说:“三郎何苦如此尽职,哎,这真是让人担心。”
  萧咸安慰妻子:“放心,三郎应该会没事,我们多等几日,他应该能回来。我这几日就写奏折辞官,咱们先准备起来,等到三郎回来,他把手上的差事一交,我们一家人就去徐州。”
  孔氏犹然不想去徐州,她道:“难道非得这么快?”
  萧咸说:“谁晓得接下来鄱阳王和睿王会怎么斗。其实,我倒想三郎无功而返,什么刺客都抓不着,这样一来,咱们萧家才不会得罪他们两边的任何一边。你不知道,现如今的朝局充满变数,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被牵连其中,还是早日离开建康好。去了徐州,那是我们萧家的地盘,到时候离建康远远的,坐山观虎斗,也不怕那血溅到我们身上……”
  于此同时,睿王府内,睿王曹焕正在和手下的一些谋士议事,这其中就有其继妃的兄长王鸾。王鸾投靠睿王曹焕后,在朝中混了个六品的尚书丞郎,经常陪在睿王曹焕左右,一来当个随从,而来当个狗头军师,出些馊主意。至于他的这些馊主意,多半和掠夺民脂民膏相关,也就是帮助睿王曹焕敛财。曹焕早年可是被流放之人,穷怕了的。后来重新掌权后,对于敛财那是非常执着,而王鸾的投靠,恰巧满足了他广开财源的贪欲,所以,他倒还比较信任王鸾。
  数日前的小皇帝曹桂遇刺事件,完全在曹焕的意料之外,一是这事件的发生出乎他意料,二是这事件把他给牵连进去,他无端被人指认是刺杀小皇帝的幕后凶手。最关键的物证是那一把刺客遗落的铸有睿王府徽号的短剑。
  他的睿王府里面,不少心腹的护卫都有这种剑,不少于数百把。故而,现场遗落那一柄铸有睿王府徽号的剑说不上多稀奇,说是别有用心的人栽赃也是说得过去的。当时在皇宫里面他就利用这一点儿为自己洗脱罪名。要想让他服罪,当然是要抓到刺客对证,不然他不会承认是他做的。
  后来成功说服众臣同意让曹奇继位为皇,他从宫里出来后,回到王府,立即就让人查手中有铸有睿王府徽号短剑的侍卫。结果查到一人在一月多前丢失了一把这种短剑,但他并没有上报。所以,那柄丢失的铸造有睿王府徽号的剑是被人偷了,然后拿去作为陷害他的证据。
  他原本想着借着追查这柄剑,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凶手,可是线索很快就断了。因为那丢剑的人说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召集手下的谋士们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中心思想是他绝对不能放过那个意图栽赃谋害他的人。尽管这个人,他已经认定就是那个鄱阳王曹瑗。但是,没有证据,他的怀疑就毫无说法力。
  “王爷,咱们可以派出府中得力的侍卫也去追查那刺客的下落。要是能抓住一个刺客,那么撬开他的嘴,在他幕后的指使之人也就无法遁形了。”一位中年谋士建议道,“而且,这么做也能够避免真有刺客被抓了,却被人收买给放了,或者有人卖人情给谢家,把刺客给放了,甚至于还有人想杀掉刺客灭口。要是没有抓住当日刺杀皇帝的刺客,也就无法揪出幕后那意图谋害王爷的人了。”
  “卖人情给谢家?你是指那个谢家的女婿萧弘?”曹焕问。
  “正是,据说当日萧弘发现一位带伤的刺客的行踪,然后带人追了出去,据守门的士卒说,是从建康城的南门出去的,往晋陵方向去了。而且,现在那萧弘都还没有回来。”中年谋士答。
  “这是不是说,萧弘的确是发现了些什么,才一路追过去呢?”曹焕又问。
  “应是如此。这个萧弘身手了得,说不定他还真能抓住那个受伤的刺客,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当日在皇宫之内刺杀皇帝的几个刺客里面,其中有一人受伤遗落了一柄铸有睿王府徽号的短剑。从这一点儿判断萧弘追缉这个受伤的刺客异常重要。只要抓住了他,撬开他的嘴,至少可以证明王爷是被人陷害的。所以我建议王爷即刻派出府中得力的人手循着萧弘出城的方向去搜。”
  “嗯,你这提议不错。我这就派出我府里的一队精锐去搜寻那萧弘,要是他真抓住那刺客,他们便保住那刺客平安到达建康,送他入诏狱审问。”
  曹焕如此说后,立即叫人进来,将此事吩咐下去。
  接下来,曹焕又说到了鄱阳王曹瑗,让大家商量下该怎么对付他。尽管曹焕没有明说这个鄱阳王就是那派刺客刺杀小皇帝的幕后指使,但是在刺杀事件发生后,在皇宫的紫宸殿上,他可是最坚决的让众臣采纳那柄遗落的铸有睿王府徽号的短剑作为证据,指认睿王为刺杀小皇帝的幕后凶手的人。
  而睿王当时从鄱阳王如此坚决指认他为凶手的态度上,立即敏锐地感觉到鄱阳王有问题,后面才提出了那个因为小皇帝被刺杀而受益最大的人才有可能是幕后的凶手的理由,而鄱阳王很明显符合这个条件。
  正因为抓住了这一点反击鄱阳王,这才让鄱阳王后面做出了同意让弟弟桂阳王曹奇做皇帝,从而以示自己的清白,避开睿王提出的他才是小皇帝被刺最大的受益者的指控。
  曹焕见他让步后不由得暗爽,因为要是按照他的直觉,多半是曹瑗策划了这一次的小皇帝遇刺事件,并且他还想借此事扳倒自己。只是他这么做也是太贪心了,没想到在紫宸店上被自己联合王涛等老臣反击,最后不但没有扳倒自己,还让他失去了按照顺序继承皇位的机会。
  曹瑗虽然没做上皇帝,还因此和自己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但是他敢这么做,想必也有点儿倚仗。在他身后,有谢家,殷家等几家顶级门阀支持他。所以,他完全可以暂时退一步,让曹奇坐上帝位,避开了自己对他的指责,然后再重新谋划夺得帝位。想必他一石二鸟之计没有奏效,后面应该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现如今他已经和自己的争斗显露在明面上了,恐怕以后下手就更狠了。
  “王爷,那鄱阳王最大的倚仗不过是谢家,谢家挑大梁的就是担任丞相的谢庄,以及做着豫州刺史,掌控豫州兵马的谢节。只要剪除谢家的势力,那鄱阳王也就失去了可以倚仗的靠山。”从那些谋士里面走出一人躬身向着曹焕禀告道。
  曹焕向说话之人看过去,见是王鸾,随即微微点头,接着他道:“王三郎,你说的这些大道理谁不懂,关键是你有什么具体的法子么?”
  王鸾:“有啊,只是……”
  他用眼光扫了下周围的人,似乎欲言又止。
  曹焕一看,立即明白什么意思了。便见他一抬手,对堂上除了王鸾以外的人说:“你们都先出去,王三郎留下。”
  其他谋士纷纷站起来,应声“是”,随即却步退下。
  堂上都没人了,曹焕这才说:“王三郎,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王鸾上前几步,离曹焕近一些才开口:“王爷,实在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故而我才请王爷屏退众人。”
  “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就说出来给我听一听,要是你的法子可行,能助我剪除谢家的势力,我到时候必有重赏。”
  “是,王爷,我这就说来……”
  王鸾遂低声如此如此一说,曹焕不时点头,最后等到王鸾说完,就说:“那就照你的意思办,我把这事情也交给你,你好好去做,做成了,本王给你的赏赐必让你满意。至于该本王去做的事情,我也会去做,我们双管齐下,我就不信扳不倒鄱阳王。”
  “多谢王爷。”王鸾谄媚笑道。
  曹焕一挥手:“你去吧。”
  “是,王爷。”王鸾脸上一直堆着笑,慢慢退了出去。
  待到走出了曹焕所在的睿王府议事堂,他才阴阴的笑了笑,低声念了句:“谢家,咱们的账该算一算了……”
  ——
  皇太后殷舜华所在的长寿宫。
  鄱阳王脸色晦暗,殷舜华正在发火,责骂儿子:“你说你这做的是什么事儿,不是说只要叫你的手下遗落一柄铸有睿王府徽号的短剑就可以指认睿王是谋刺皇帝的幕后凶手吗?可最后却被他反戈一击,弄出来个什么谁受益最大,谁就是这幕后指使的理由,最后你又心虚了,竟然让桂阳王捡漏,坐上了皇位。你说你这样做,跟让南平王做皇帝继续做皇帝有何区别。而且这样一来,还让睿王对你生起了警惕之心。他这会儿必定认为是你策划谋刺皇帝,然后他会竭力派人去查找你那些手下,要是让他查到了什么,你就麻烦了。”
  “那种情况下,要是我不同意他的提议,那么就会被诸位大臣认为我是真得意图染指皇位,我没有办法,只能做出那样的让步。”曹瑗脸色难看道,停了停他又说,“既然如今已经跟他在明面上撕破脸了,那我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派出人手去把他给杀了!”
  “你前头刺杀南平王的人可有藏匿的去处?还有,你还有得力的死士吗?”殷舜华赶忙问。
  她并没有否定儿子想要解决睿王的想法,她只是比较担心前面刺杀皇帝的刺客是否安全,还有儿子想要派出死士去刺杀睿王,可有人手。要是儿子并不能回答她的提问,那她就不赞成儿子再冒险。
  曹瑗:“母后放心,我挑选的死士他们来自吴越土人,都是些悍不畏死的勇士,他们得手后会去晋陵的土人的山寨和洞子藏匿,那地方是朝廷无法管辖的地方,就算禁军追去了,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至于人手,我还有六名死士,对付睿王绰绰有余了。”
  “就怕睿王如今已经有了防范,你的人不好得手,反被擒获,到时候牵连你。”
  “可我不兵行险招,怎么能除掉睿王。他手里有几万原先桓家的精兵,另外虎贲营的袁家兄弟也帮他,还有王家……除非谢相愿意调集禁军,直接灭掉他手里的那些兵和人,我才不用行此险招。况且谢相那个人,母后也很清楚,他是怎么上咱们的船的,他虽然肯帮我们,不代表他愿意动用手里的禁军直接跟睿王的那些兵对上。除非咱们做一件事情,让他切齿痛恨睿王,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跟睿王斗上一场。”
  殷舜华一听儿子这么说,都没有问他想怎么做,就开始摇头了:“不行,你这法子不可行!要知道,你已经得罪了睿王,要是这又设计谢家,万一被谢相察觉,那你就再也没有可以依仗的人了,到时候,不但你,就是我,也会没有好下场。你要真是没有办法了,就还是派出你剩下的六个死士搏一搏吧。或者,你可以去见一见你四弟,向他表忠心,说服他警惕睿王,那睿王狼子野心,会对他不利。你就死死地一口咬定,你五弟是被睿王的人所杀。要是你四弟相信了你,站在你这一边儿,要除掉睿王就要容易多了。”
  “也好,那我就去见一见四弟,探一探的口风,若是他不信,也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那么就只能搏一搏了。”曹瑗面现阴翳之色。
  殷舜华亲自送儿子出去后,返还来,心里颇觉焦躁。她似乎感觉到儿子这一次做的事情看似周密,实则疏漏不少。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甚至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但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深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历来权力之争,皇位之争,从来没有所谓的退路。一旦开始冒险,就要做那个胜利者,若是胜了,你就是王,就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可要是你败了,你就是砧板上的肉,唯有任人宰割,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