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
  是夜,北理深宫举行了一场会议,商讨着该如何对付华朝即将发动的进攻。
  很早前,叶沉渊就派出三员虎将,占据了北理边防三郡,从南到北,拉开了三条战线。一旦等到浮堡战船抵达东海,三将将同时进攻北理,与海战战局遥相呼应。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北理想得以保全并非易事。
  谢飞没有向他人转达过叶沉渊的劝降政策,因为他笃信,即使双手奉上聂向晚,缓解了边防压力,待一段时日过后,叶沉渊也必然是再立名目征讨北理。历史留下太多鉴证,清醒地告诉他,野心昭然的君王,不会轻易放过唾手可得的东西。
  谢飞也曾想过刺杀叶沉渊的计策,然而,华朝宫廷好比是一架运转便利的翻车,撤走了关键人物,不出多久,仍然会选出继位者补上。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未知的继位者身上,不如好好应对眼前的叶沉渊。
  因此,谢飞问聂向晚:“如果有必要拿住叶沉渊,胁迫他当质子,你下得了手么?”
  聂向晚回道:“一定不误叔叔的事。”
  谢飞就此放心对叶沉渊的处置。
  聂无忧坐在案首,询问与会各人退敌良策。聂重驻执意硬冲,盖行远反对。谢照不说话,身旁的胡军队长一向作为谢照的心腹,自然也不接话。
  聂无忧扫了一遍众人的面容,笑着说:“这场仗我们一定要打,还得想个万全法子。这三线战役之中,连城镇的王衍钦相对而言薄弱了些,其心智谋略比不上左迁与封少卿。不如,先从王衍钦身上下手。”说完,他看了看不发一语的聂向晚。
  聂向晚枯坐一晚,始终没有说什么,聂无忧想到的环节,她也想得到。她在盘算,该怎样将战争的损失降到最低。北理国力逊于华朝,一旦在东西两侧组织军队对抗华朝的攻击,所耗费的资财想必也是惊人的。如果能找到一条兵不刃血的良策,不失为上上之选。
  王衍钦是三条战线中的缺口,瓦解了他的势力,才能使左迁和封少卿顾此失彼,形成不了铁桶围阵。到那时,北理军队反扑过来,胜算更大。
  聂无忧自然也能推算出王衍钦一处的关键,他直接将棘手的难题丢给聂向晚,说道:“小童负责对付王衍钦,我与谢郎领兵出战,对抗其他的两个人。盖将军熟悉海战,去东海防守。小童那处是首战兵场,一定要妥善解决好。”他向众人说了说各处的兵力布置,计策大致可行。
  谢飞代替聂向晚应承下首战军令,督促她找缺口对付王衍钦。
  聂无忧唤聂向晚进内堂起草废除农奴的诏令,应对各院递上来的请奏折子,处理政务井井有条。谢飞看了后内心赞赏,转眼又瞥见谢照沉默的面容,想了想,便走到谢照身边,开导他:“别怨叔叔心狠,叔叔看人一向准,知道你心气傲,不屑于权力争斗。但是做一个帝王,必然要置身于各种角力争斗中,懂得掣肘,懂得权衡。聂公子刚好具备这种能力,他能动心忍性,必会成就大事。他是南翎皇族后裔,血统纯正,在北理又用驸马身份监国,赚得了足够大的优势,由他出面,容易结集两国民心。”
  谢照淡淡道:“我本意就不住皇位上,叔叔请放心。”
  谢飞拍了拍谢照的肩,重重一叹:“那就好。”
  守护议事厅大门的盖飞溜进来,直嚷着聂重驻名字取得不好,倒过来念就是“蛀虫”。他缠着聂重驻胡闹,谢飞咳嗽了声,吸引众人注意力。
  “宫廷举事既然已成,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有关小童的身份,我需要向在座的各位讲明。”谢飞缓缓扫过众人面目,说道,“小童就是谢开言,曾嫁与叶沉渊为妻。”
  这句话犹如晴天旱雷,炸得厅里人脸色遽变。谢照稍显黯然,盖行远惊愕不已,不住说道:“难怪……难怪……先生总说聂家妹子能力不下谢姑娘,甚至比她更强……”盖飞则是欢呼一声,什么都不顾上,冲进内堂寻他师父去了。
  余下的聂重驻与胡兵队长双双对看一眼,却没说什么。
  谢飞大抵明白厅中人所想,向他们团团做了个揖,说道:“小童为人如何,各位随她一路走过来,想必比我看得清楚。即便她是叶沉渊的妃子,她也没做出半点对不住我们的事。相反,她始终站在事理大义上,与我们齐进退,共甘苦,为了平定北理动乱而奔波,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她作为一个女儿家,许下了什么样的宏愿——”
  话音没落,盖行远就接口说道:“建立新兴之国,废除品阶,庇护流民,使子民安居乐业,免于流徙。”
  谢飞再拱了拱手,朗声道:“有这样心性的同伴,你们还需怀疑么?”
  聂重驻与胡兵队长连忙摆手,谢照丢下一句“她便是我,我支持她所有决议”当先走了出去。一向持重的盖行远破天荒笑了笑,说道:“谢姑娘能回来,先生知道,我是很开心的。”
  谢飞一席话尽释前嫌,替聂向晚稳固了阵营中的地位。
  内堂。
  盖飞殷勤地帮助聂向晚磨墨斟茶,不断看着她的脸侧,忍得久了,竟然伸手去扯她的脸皮,说是要揭下碍人眼的面具。聂向晚不堪其扰,将他撵走。
  写好诏令后,聂向晚放笔走出来,与盖行远闲谈了几句,简略说了说她的经历。一名侍女通传,别院内有客人到访。
  聂向晚辞别盖行远,走回自己的别院,妆容精致的胭脂婆应声转身,与她打了个照面。
  “可是公子出了什么事?”聂向晚忙问道。她在叶沉渊宅院里置办了一众美人作陪,曾吩咐过,一旦有事就速来宫廷禀报,为此,她还交付给胭脂婆一块出入宫禁的腰牌。
  胭脂婆抿嘴笑道:“无事,无事,聂姑娘不用担心。”她挪过石桌上的提篮,取出双格食盒,在朗月下摆出一盘盘点心,有玲珑兔子糕、金丝兔首麻团、兔耳面片等。
  聂向晚拾起一块兔子糕看了看,问道:“是你的手艺么?”
  胭脂婆笑着点头。
  “翠怡坊出来的人,当真是心灵手巧。”
  胭脂婆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她看着聂向晚径直越过石桌,走向寝居门口时,错愕一下,又连忙唤道:“聂姑娘……聂姑娘……这些点心可否合口味?公子还说了,以后天天都要送来……”
  聂向晚摸出钥匙打门,背对着庭院说道:“你搁那儿吧,我饿了自然会吃。”
  胭脂婆一愣,说道:“聂姑娘不去看看公子么?公子等了半日,不见聂姑娘回转,心里好生失望。”
  聂向晚暗想,这个胭脂婆的道行还是浅了些,说话直来直去,比不上花双蝶的玲珑心肝。想那花双蝶说话,言辞向来得当,处事又周全,所以才能获许叶沉渊的提拔。不过,心性浅薄的人,倒是容易套出话。
  想好主意后,聂向晚就走回来,正容说道:“公子曾怪责我不关心他的衣食住行,我好好反省过,才给他安置了日常所需。现在公子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稳,这万般好事都堆在眼前,还哪有心思去失望……”
  聂向晚不说则已,一说便将胭脂婆绕晕了。几个回合下来,胭脂婆已经彻底忘了来此地的目的,她知道叶沉渊的身份,也知道聂向晚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凡听到发问,她就极快回答,生怕惹得聂向晚不快。
  聂向晚旁敲侧击,从胭脂婆的答复中,证实了叶沉渊辰时去翠怡坊并非是品茶看美人那么简单,因为翠怡坊的馆主能够连通各地的商贾,传达各处的消息。至于叶沉渊将消息送给了谁,以胭脂婆的身份资历,是没法知道的。
  聂向晚打发走胭脂婆,看着糕点,舍不得吃掉。兔子糕之旁,放置着青瓷壶,她斟出一盏茶,细心闻了闻。
  茶水中有淡淡花香,还有极清淡的奶酥气,都是她喜爱的味道。她多留了个心眼,拍有酒水掺杂在其中,并不喝下。
  第二日起,聂无忧继续召集谢飞等人通商国是。他派聂重驻带兵前往驿台,向农奴宣读了诏令,并着手安排官员分拨去坞堡,组织分发田地一事。桑麻大喜,带着农奴军撤退,让出了伊阙城外的道路。
  不多久,饱受战乱的各族流民涌向伊阙,聂无忧知人善用,委派盖行远去处理此事。盖行远一直生活在民众间,口碑广厚,凭着原石头城亲善的名声,他不大费力便安置好了流民,帮他们搭建帐篷,驻扎在原野上。
  第三日,聂向晚拿着灰雁传递的消息回转,向聂无忧禀告:“北方冰原突然冲出大队人马,渡过伊水河,向伊阙赶来。”
  聂无忧有些吃惊:“冰原路滑,那队人马是怎么跑过来的?”
  聂向晚回道:“恐怕是乌尔特族。只有他们,才天生具备驾驭冰原的能力。”
  聂无忧皱眉道:“北理与乌尔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住得远,适应不了我们这边的风沙。以前有三宗坞堡在外面抵着,无形保护了皇廷,现在可好,三宗一倒,等于撤了皇廷的屏障。”他只是口头埋怨,心里的瞻望还是极明朗的。破除三宗,对北理以后的长治久安有重大意义。
  聂无忧匆匆走出,去与谢照商议。一刻后,谢照带兵出征,吩咐盖行远先用流民堵在外围,结成第一道屏障,再摆兵严阵以待,组成第二道壁垒。
  聂向晚转到谢飞居处禀报消息,谢飞看着她问:“乌尔特此时出兵是何道理?”
  聂向晚推断道:“估计又是叶沉渊的主张。我曾见他去翠怡坊送消息,就是猜不到他的意图。”
  “以他那性子,叫来乌尔特族,想必又要生事。你给我老实留在宫里,不准外出见他。”
  聂向晚在谢飞的盯视之下,应了声好。她走回小院,胭脂婆提着另一笼糕点在候着了。
  聂向晚无奈地说:“姑娘连续三天送来点心糕果,都喂到我徒弟肚子里,以后别来了,这皇宫大院,又不像姑娘家的门楼子,走动得频繁了,恐怕他人生疑。”
  胭脂婆得了叶沉渊的教导,心智灵活了不少。因此再应对聂向晚时,她从来不管聂向晚说了什么,只顾喜滋滋地凑到她跟前,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这次也是如此。
  “我给姑娘送的花香奶酥茶,味道可好?怎么不见姑娘喝过一次?喏,这里还有一条毛皮围脖,我连夜赶着缝制的,今儿天凉,姑娘戴着试试。”
  将闹闹腾腾的胭脂婆推走后,聂向晚捻了捻围脖,发觉那些雪白的绒毛,似乎是兔毛。她呆立许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过一日,胭脂婆又喜滋滋地对聂向晚说:“公子外出一趟,提回一篮子雪兔。那兔子长得可真是好,毛发又白又亮,公子闲来无事,只是逗着兔子转圈,看来姑娘的第二条围脖又有指望了。”
  聂向晚坐立难安,午后悄悄出宫,去了一趟外街的宅院。垂蔓秋千后传来一阵美人的笑闹声,大概是逗得兔子开心。她站在花墙外,背对着院子,耳中却是极力搜捕着动静。她听到兔脚跑过沙地的细微声音,心知叶沉渊果然捉了一篮兔子,脚下却有些犹豫,迟迟不肯进门。
  一只白兔傻头傻脑地跑到她面前,不知听到什么声响,又跑回了院子。
  聂向晚慢慢走进院门,流苏花架前,正站着一袭雪袍的叶沉渊,他在手里拈了根花枝,几瓣秋海棠撒落下来,随风卷入衣袖,拂送一丝绮丽暗香。
  他没说什么,嘴角掠开笑意。
  秋千架后的三四个美人放下紗棚,齐齐对聂向晚施礼,抿嘴笑道:“总算盼到你来了,再笑下去,我们可都要闭气儿。”她们鱼贯走出院子,招来马车夫,报出翠怡坊的名字,再也不见回转。
  聂向晚等着众美人走远,说道:“殿下何必辞退了她们,留着她们帮殿下剪兔毛,不是更好?”
  叶沉渊笑道:“她们在,你就不会来。”
  聂向晚走到石桌旁,提着一只只雪兔放进竹篮,问:“我可以带走兔子么?”
  叶沉渊伸手,用花枝压住了竹篮边框,一股沉力迫使兔子慌乱起来,在布置好的花被上转圈。聂向晚拂开他的花枝,他又抬手搭上,还淡淡说道:“兔子是人质,被你带走,你更不会来。”
  聂向晚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放在身后提着,拉开与叶沉渊的距离。她想起那条白围脖,极是痛心,冷脸说道:“天气转凉,兔子没了毛皮御寒,会冻死。殿下自己倒是吃饱穿暖,偏生不可怜那些无辜的性命。”
  叶沉渊立刻答道:“那是貂毛。”
  聂向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又加上一句:“不骗你。”她摸了摸雪兔,觉察到毛质确有不同,才松口气。
  叶沉渊见她站着不动,拉她坐下。
  聂向晚直接问:“殿下唤来乌尔特人,到底有什么居心?”
  叶沉渊伸手摸进她的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指,觉得冷,便唤院中唯一留下的侍女胭脂婆拿来貂皮暖手抱,给她捂着。见她推脱,他索性拉住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
  聂向晚慌忙收手,忍不住说:“殿下的脸比寒冰还冷,实在是不敢让我造次。”
  叶沉渊微微笑了笑:“我身上是热的,你来试试。”
  聂向晚退远了些,再提话头:“那乌尔特人前来北理——”
  “那便是我送给你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