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火葬场前奏 备胎的自我修养
  夜晚的灯光下。
  刻刀对着雏成人形的血红玉料,细细地雕琢着五官。
  小梁子捂着脸走进内殿,小栋子问他怎地了,小梁子拿开手,露出一个黑眼圈,额头两个鸡蛋大包,哭丧着说:“奴才被那慕容姑娘发现了,堵在旮旯打了一顿,我的乖乖,直接拿石头夯我。”
  皇帝问:“你没被认出来吧?”
  小梁子揉着包:“没有,奴才说瞧她长得好看才跟着她的。”
  小栋子鄙夷:“蠢货,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烂理由,活该人家打你,你不会说姑娘长得像我娘,或者像我姨啥的呀。”
  小梁子:“那情形下我就只想到了这个理由,结果她骂了一句登徒子,捡起石头就扔,要不是我蹲在地上抱头装哭,还说要叫人来把我送宫正司呢,我想着那样不是把陛下暴露了么,索性装怂算了。”
  小栋子扶额。
  皇帝手上刻着鼻子,道:“以后不用去了,她的性情朕已经了解了。”
  她在生我的气,我却不知怎么哄她。
  小梁子仰天呜呼,哎呀我的娘,终于解脱了!
  是日下晌,定柔又去了那个假山林,然后还没坐热石头,皇帝竟又来了。
  定柔郁闷了,作甚跟我抢地方啊,以后归你了,我换。
  皇帝握着拳在她眼前摊开,掌心一只水晶猴,这次做成了佩饰的样子,温笑着说:“送你个小玩意儿,看看喜不喜欢?”
  博你一笑,原谅了我罢,过去的三年我加倍补偿。
  紫瑛水晶雕刻出来的,其莹如水,冰质剔透,猴儿是个笑脸,小小的嘴,露着尖尖的齿,笑的娇憨可爱,可惜那颊边浑然而生的腼腆,镌不出来。
  定柔心里有些喜欢,但还是推脱了:“我总收你礼物干甚,前头的当个玩意,这个贵重了,我不能要。”
  皇帝强要给她,抓住了腕,猛然觉得肌肤腻滑,不盈一握,手感颇好,定柔急急甩开,大走两步避开,生气了:“你干嘛啊?有这么强迫人的吗?”
  皇帝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以外的女人妥协,讪讪道:“我想让你打个络子,挂在腰间,你不喜欢,就算了。”
  定柔头快大了,谁把猴挂在身上的,没好气地:“我又不属猴。”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属兔,庚寅水兔,那我回去给你雕个兔子来。”
  定柔忙摆手:“我不爱挂累赘的东西!”
  皇帝看到她腕上有只和阗红玉的镯子,知道她在说谎,“那你为何戴着这个,太俗了,你怎么戴这么没有灵气的东西。”
  定柔把镯子往衣袖里塞了塞,想起昭明哥哥,脸颊顿时发热,争辩道:“我俗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看不惯,你别看。”说着收拾起针线筐子,对他福了一福,走了出来,七绕八转,看到有座山石长着一个天然的窟窿洞,弯身钻了过去,里头是个狭小的地方,石壁上长着铃兰花,还不错,就这了,一回头,吓了一跳!
  他他他......怎么跟来的?
  他从袖袋拿出黄绸帕子,坐下:“我一直跟着你啊,钻洞进来的,还卡了我一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假山还有洞。”
  这儿很好。
  咱们不如就在这儿......
  定柔气的不轻,端着针线筐子往外走,哧溜就钻了出来。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埋头绣一绢美人问花,太后宫里的锦叶姑姑要的纨扇,那家伙好半天才跟上来,想来被洞卡了半天,定柔忽然有些想笑。
  皇上是不是今早起来洗脸,水进了脑子了?
  皇帝见她眉目微有笑意,心中一喜,拍拍衣袍,“促狭的小东西,害的我被卡在那儿,也不来救我。”
  定柔端详着他那宽广的腰身,想象着那画面,“噗嗤”笑了起来,笑的流出一点泪。
  皇帝静静望着俏美的人儿,唇角独一无二的腼腆,眸光如珠辉熠熠流彩。
  她笑了,是不是表示原谅他了?
  定柔继续埋头绣蔷薇花,皇帝铺了帕子坐下来,将水晶猴地给她,“当个玩意儿把玩着罢,改日给你个惊喜。”
  定柔接过来,指尖相撞,皇帝心头快了两拍。“我给打个络子,你回去戴着吧。”
  皇帝道:“我只能私下戴着,不然会被人笑。”
  定柔反问:“你怕人笑,我就不怕啊,你这人好不仗义。”
  皇帝肘支在膝盖上,握拳抵着下巴,耐心道:“你只是个小女子,没有人要威慑,我不行,我得让他们都怕我,才有威信。”
  定柔想起在淮南初见他时,坐在合欢树下,身肩如格尺一般,端方矩正,无意识地跟他聊了起来:“所以你时时刻刻都要仪冠堂堂,不苟言笑。”
  他点一下头。
  “不累吗?”
  “从小习惯了,不觉得累。”
  定柔第一次明白,连这堂堂的九五之尊,也有不逞之处,不能随性所欲。
  她摸着那水晶猴,仔细摩挲每一道雕刻的纹理,愈发觉得精致,生出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说这东西是你亲手刻的?你还有这手艺?”
  他想上前握住她的手,揽抱着她,讲小时候和霓凰殿的老监偷学雕琢的事,这念头如此强烈,但想到她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还是不要跃进了,欲速则不达,来日方长,不能让她觉得是个轻浮的男人。
  “我那里还有很多雕作的东西,改日带你看看,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定柔将猴儿放进针线筐子,拿起针线,出于客气地说了句:“谢了。”
  皇帝瞧了一眼,今天她没带来那只香包。
  坐了一会儿,定柔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这园子里分散着很多果树,果子熟了也不摘,也不许人摘,都烂在树上了,那天我走到一棵樱桃树下,落了好多,还挺甜的,竟被内监呵斥了一顿,还拿廷杖吓唬我,说什么烂了也是御果,凡人吃不得,这是为何啊?”
  他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定的,那些都是种来赏花的,至于果子,还真没在意过。”
  “你们都不爱吃樱桃吗?”
  “不是啊,有泰州和皖西御贡的,所以没人吃园子里的吧。”
  定柔说:“你们这些人真奇怪,自家园子明明长着,还要人家给上贡,费马费人力,简直.......”后面的话是,吃饱了撑的吧,她没说出来。
  皇帝猜出了后边的话,心想,还是那个牙尖齿利的小丫头,你在太妃那儿怎么混得,还混得挺好,是个奇迹。
  她说的不无道理。
  “你若想要,便摘了去吧,我让人给你掩护。”
  定柔心头一乐:“真的么?”
  后园,一树璎珠浑圆玲珑,红红小果熟的透了,洇出黑珍珠般的光泽,诱人的果香,累累压弯了枝桠,皇帝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这么好的果树。
  皇帝望了望树头,比那棵石榴树高了许多,便吩咐小柱子去取竹梯。
  定柔挽起了衣袖,系住裙摆:“这么点子树还要什么梯、子啊。”说完,活动了活动手脚,攀抱住树颈,双腿夹着,摩擦着树皮,极流利熟练地就逆滑上去了,到了树头,跳兔般地,一跃往上,坐在一枝不太粗壮的枝子上头,颤巍巍地动。
  皇帝呆了一般站在树下,目瞪舌结。
  兔子上树?
  然后她便解开裙摆,摘了满满一兜,小柱子取了挠钩和几个竹篮来,隔空勾下一枝,皇帝挽起袖管,小柱子惊了一下,陛下,您这是......
  皇帝没理他,摘了放到篮子里。
  不一会儿,六个篮子盛的尖尖的,树上只剩了绿沉沉的叶子,定柔攀着树,刺溜一声滑了下来,皇帝看了看她的衣裙,果然有磨损了口子的。
  她有一双巧手,回去还不知生出个什么花样,或纫或绣,猛想起了淮南被玫瑰花刺挂破的粉萏绣蝶裙。
  下了树,捏起篮子里的一粒大的,放进嘴里,太甜了!问皇帝要不要,那厢直摇头:“没洗过,上面有灰尘,脏的。”
  定柔心说,这人真是个矫情的,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斤斤计较那些小节!
  仰颔瞄了瞄树上,有殷红的小点藏在叶子后。“落了。”
  举起钩干,够不到,跳起来,还是够不到。
  皇帝站在身后,只有两步,触手可及的距离,望着那婹袅纤巧的腰身,雪葱白玉的小手握着木柄,少女的体香透着衣衫,萦萦入嗅,乍似梅蕊,又不似,好像是一种果子花的香味.......心潮澎湃起来,那天披风上的,也是她。
  忍不住,上去一手环在腰身,一手覆住小手。
  定柔猛骇了一大跳,大步闪了出来,转而瞪着那人:“你......你干嘛啊?”
  皇帝在想着那手感,只是手背,竟那么软容容,腻玉一般,我错过了多少啊。
  “我来帮你。”
  定柔皱着眉,表情臭臭的。
  你是故意的?还是戏弄人啊?太过分了!
  你不会想再把我弄回韶华馆吧?徐昭容怀孕了,司徒和薄画黛你也腻了,便来打我的主意?
  以后我要有多远避多远!
  果子有些没心情要了,但想到自己亲手摘的,不要也无人要,肯定会被丢在这里烂掉,不如带回去给姐妹们分了。
  找了个布袋子,纷纷倒进去,装了满满一兜,皇帝忙说:“你都拿走啊,我还摘了很多呢。”
  定柔气呼呼道:“哪些是你摘得啊?”
  “都被你弄浑了。”
  定柔耐着性子从布袋子里抓出一大把:“张开手。”
  皇帝捧开手掌,定柔连抓了三把才放满了,问他:“这些够不够?”
  皇帝点了点头。
  定柔扛起布袋子,转头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小身躯扛着袋子,笑对小柱子说:“告诉下头的人,若有问起,便说是母后允准的,赏赐太妃宫女的。”
  “奴才醒的。”
  现在这时候,不能被人注意到她。
  捏了一粒果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舌尖鲜甜甘凉,怎么都给她拿走了!
  忽然觉得这个下晌,从未有过的轻松。
  太后的寝宫,松鹤清越。
  林国公夫人身后引着一位美貌女子,含着恭顺的笑意,梳着朝云髻,娴静如娇花照水,眉如远山含翠,眉心一粒朱砂小痣,眼瞳幽深若黑曜珠,一袭妃色提花苏罗水仙衫裙,挽着云雾绡披帛,仪态端庄,妍姿娇艳。
  林国公夫人甘氏介绍说:“这是靖国公慕容家的九姑娘,妾身去了慕容府几次,看这孩子甚是得体,故而喜爱的紧,特来引荐给太后。”
  太后坐在座榻上招招手,女子莲步婷婷走过去,跪在矮踏下,柔缓的声音:“臣女慕容姝,恭请太后万福金安,长乐未央,寿享期颐。”
  太后不禁笑了:“好个嘴甜的孩子。”
  握手瞧了瞧肉皮儿,又赞:“果然天下的美人都长到慕容府去了。”林国公夫人忙不迭道:“妾身观来观去。怎么看都是个宜男之相呢,这孩子初到京生了场大病,被御史彭家退了婚,现今痊愈,却是耽搁了,不若请太后垂怜,找个怜香惜玉的贵人,圆满了她吧。”
  这意思已不言而喻,太后心头闪过不悦,慕容槐,到底是不死心的。
  她即愿意来住冷宫,便来吧。
  前头送进来那个刚打了脸,这个得揉一揉。
  太后让锦叶安排了“芳诸临流”阁,那儿离皇帝远,无有传召,御妻是不能乱走动的。
  出了园子,甘氏坐在马车里,小女儿去世后病了一场,眼角还有慵态,身旁的嬷嬷问她:“太太,你何苦做这不得益的差使,与咱家何干啊?”
  甘氏咬牙切齿道:“纯涵那个贱丫头得了圣宠,珮儿还得给她行礼(襄王妃),周氏那个贱胚在家里狐假虎威,还跟我同桌进膳,我咽不下这口气!哼,徐昭容她们进宫后,那贱人的宠爱到底淡了,再多了,她岂不更凄凉,我要看她失宠的样子,再说举手之劳的事,卖慕容家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还不是任我差遣,这买卖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