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云梦谭_63
  在阿橘的严肃逼问下他不得不供出幕后主使者野口幸之助,阿橘可能做梦都料不到这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新田一马,如闻惊雷地傻了半晌,骤然起身直奔乐村。
  这时野口正在店前吹着口哨卖力扫地,为营业做准备,见阿橘匆匆而来,不禁喜色盈面,但当看到灰头土脸尾随其后的孟想,他的笑意如同倾覆的水盆,流得一干二净。阅历丰富的老人已从此情此景中洞悉了一切,转身进店取出歇业的牌子挂在门口,吩咐伙计整理好厨房自行下班,走到面无表情的阿橘跟前,哈一哈腰,低声说:“请到我家去坐一坐吧,我会向您说明真相。”
  第43章 背后的故事
  顾翼接到消息赶去野口家时, 孟想已在大门外枯守了一个多小时, 顾翼见他的脸被睦月料峭的舌头舔得通红,忙解下自己的围巾给他系上, 赶在他动手摘除前握住他冻僵的手,搓揉着帮他取暖。
  “他们谈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吵架?”
  孟想看看窗户后密闭的帘子, 悄声说:“听不出什么动静,应该都比较理智吧。其实阿橘和野口桑关系挺好的, 也许知道真相后反而能促成好事呢,两位都是有德望的老人家了,处理事情不会像年轻人那么毛躁。”
  “真是这样就好了,不然我们不成了帮倒忙的了?以后有什么脸再面对他们。”
  他们各怀隐忧相互宽慰,没过多久野口家的门开了,阿橘失魂落魄地走出来, 手里捏着揉皱的手帕,脸上泪光闪闪。孟想急忙迎接问候, 嘴刚刚张开就被她肿成水萝卜似的双眼封堵, 阿橘忧伤的神情正是破局的信号,她没能同野口达成和解,而孟想做为欺骗同盟的一份子也不会获得原谅。
  他怔怔地目送老人远去,在顾翼建议下敲门求见, 野口黯然无神地坐在客厅,那沮丧的模样也像丢了魂儿一般。
  孟想和顾翼站在玄关面面相觑,都有些后悔在这节骨眼上进门叨扰,野口大度地请他们上前就坐, 看他们数度欲言又止,主动问:“你们刚才碰到阿橘了吗?她怎么样了?”
  孟想说:“她一直在哭,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我,看来很伤心也很生气。”
  野口脑袋重新耷拉下来,好像一颗脱水的苹果,每道皱纹里都溢出悲苦无奈。
  “我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人在神伤失意时就如同超载的车辆,若不及时卸重,必会招致凶险,过了一会儿,野口主动打破酽茶般的沉默,对二人说:“你们一定很好奇我刚才都跟阿橘谈了些什么吧?这件事是我藏了四十多年的罪孽,我一直拼命隐瞒,实在过得很辛苦啊,现在也是时候说出来接受谴责了。”
  他又用那套不得要领的叙事技巧讲故事,这次孟想不嫌啰嗦了,因为这个故事充满戏剧性,以导演的眼光看来也富有吸引力,比那些盛名在外的狗血爱情片精彩多了。别的不说,野口的第一句直白就噱头满满。
  “四十五年前,我曾是一名雅库扎。”
  当他点起烟,阅尽沧桑的昏黄双眼在白雾燻燎下纹丝不动,深沉追忆如烟往事时,孟想感觉正在观看一部古早风格的黑帮电影,虽然野口并非叱咤风云的江湖大佬,没有纵横四海的热血传奇,但经历中也写满了常人难见的酸甜苦辣。
  五十多年前的他是个身强力壮的毛头小子,在关西加入组织,经常跟随老大去京都办事,在著名的花街认识了红极一时的花魁阿橘。那个年代的当红艺伎待遇丝毫不比如今的大明星差,阿橘的座前宾客如云,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野口这个小喽啰根本没资格与之结交,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多,能和阿橘见面全托老大的福。
  每次老大去阿橘店里寻欢都会带着这个得力小弟,宾主们在包厢内歌舞做乐,野口就在纸门外守候,他耐心又殷切地等待一个幸福时刻的到来——每当老大和艺伎们饮宴至晚间,就会吩咐他去附近的饭馆和零食铺买餐点招待艺伎们。他接到命令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将食物送入包厢时,那些姑娘都会亲自向他道谢,这时他才能有幸同阿橘进行一轮对答。
  阿橘当时正值双十芳纪,恰似开在豆蔻枝头的丹葩,才貌双全兰姿慧质,野口爱她正如飞蛾迷恋灯火,无时无刻不发疯,但不敢有一点亲近的念想,卑微的身份和朝不保夕的黑道生涯犹如一幅牢固的纱窗隔绝了他们,他只能怀着热烈的幻想,远远眺望那道艳丽的光,徒劳地拍打翅膀。
  几年后他被调配到东京,慢慢混成组织里的小头目,腰包鼓胀,也有了许多投怀送抱的女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取代阿橘,他的心留在京都的雨巷里,魂梦中永远萦绕三弦琴簇拥下的凄美歌声,也曾专门回京都寻访,不料伎馆已是人去楼空。打听后得知阿橘已同一位家世清白的年轻人结婚,随丈夫迁居东京,野口废然而反,即便心中失望已极,仍由衷祝愿心上人能够被丈夫呵护宠爱,此后幸福美满。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和阿橘并未缘尽,一场衔橛之变扭曲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让平行的两条线交错重叠。
  “那场车祸是1971年3月28号晚上9点发生的,行动前我看了看表,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我们和别的帮会发生冲突,一个月内爆发了好几场火拼,我的同伴死伤很多,只有我没事,我还暗自庆幸,谁知道那天终于轮到我了。我在歌舞伎町的中国餐馆里砍倒几个人,追着对方的老大来到街上,他开车逃跑我也开车追赶,在靖国大道上与一辆卡车擦撞,那卡车当场侧翻,几辆过路的车连环撞上来,其中一辆平治轿车死死卡在卡车下,车身像废纸盒一样压扁了。我身受重伤,双腿骨折,另外断了几根肋骨,一大块挡风玻璃**右脸,伤好后就变成了现在这道疤,但当时根本感觉不到疼,在医院里昏睡了一个星期,醒来马上被警方拘捕,去看守所呆了两个多月,幸亏老大仗义把我保出来。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陆陆续续听人说起那场车祸一共造成一死十五伤,死者正是那辆平治车的司机。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因我而死,这使我非常内疚不安,于是打听到他的家庭住址,想冒名前去慰问遗属,却在那座房子的院落里看到了阿橘,我差点吓傻了,赶紧躲起来,又偷偷在墙缝里看了很久,确认是阿橘没错,也听到院子里的其他人呼喊她的名字,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那位死者就是阿橘的丈夫。”
  这情况令野口魂耗神丧,给他的精神套上几圈密密匝匝的锁链,比警察的手铐还坚固,比仇家的鞭挞更痛楚,他没处躲没处逃,在恐惧罪悔中度过了几天漫长又昏天黑地的日子,在良心的断头台上死去活来,魂魄都已千疮百孔。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段,一想到我害死阿橘的丈夫,亲手毁了她的幸福,自杀的念头就在脑子里滚动了无数次。可是如果就这么轻易去死,阿橘的损失由谁来承担?她本是孤儿,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失去丈夫以后,谁来照顾她呢?我知道这个责任应该由我负,也只有我能豁出命来守护她。下定决心后我向老大请罪,金盆洗手退出组织,开始用新田一马的身份给阿橘寄钱寄信,几年后干脆变卖所有财产搬到这条街上居住,跟着又经营起乐村。阿橘最爱吃炸猪排了,以前在伎馆,老大请艺伎们吃宵夜,她点得最多的就是炸猪排,每次我去送食物,她都会很开心地对我笑,我希望能做出最好吃的猪排饭,看到她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野口的故事落幕了,但真实的生活不能曲终人散,必须面对接下来的厄运。阿橘知道真相后异常悲愤,已声明永不原谅他这个杀夫仇人,他此生唯一的心愿落空了,而被心爱的女人憎恨都是罪有应得,只能在忏悔中了此残生。他最后说孟想和顾翼受他带累,也和阿橘产生龃龉,作为补偿他想让顾翼到他店里上班,每个月多给他三分之一的薪水,顾翼原是婉拒的,无奈野口恳切坚持,并动用了下跪的必杀技,小辈们拗不过老耋的执拗,终是唯唯应允。
  这天晚上莉莉来电过问此事,质问孟想为何欺骗阿橘,听口气挺气愤,孟想若不坦白实情又将招致误解,只得捡那能说的交代一遍。
  莉莉听得乍惊乍叹,埋怨他们行事不小心。
  “你们既然要做这种事就该跟我打声招呼啊,不知道我们国家包括首相制定政策都要跟自己的太太商量吗?离开女人,男人们能成什么大事啊。唉,阿橘和野口桑都好可怜啊~孟桑,你千万要替他们保守秘密,绝对不能传出去,我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起,就是对两位当事人你也别告诉他们我知道了内情,不然今后见面该多尴尬。”
  莉莉处事圆滑,置身事外最是轻松,孟想顾翼却没这能耐,他俩亲身参与了两位老人的感情纠葛,面对支离破碎的局面,总认为有善后修补的义务。顾翼这两天已去到乐村打工,晚上下班就住在孟想这边,说野口待他很好,近距离接触后更觉得老爷子人不错,过去的罪孽已让他付出惨重代价,孤独寂寞了大半生,要是晚年仍得不到宽恕也太可怜了,让孟想设法劝说阿橘,看能不能使其回心转意。
  不用他吹枕头风,孟想也时刻惦记这事,可阿橘自那日以后对他不理不睬,去松汤洗澡她也总是借扫除回避,隔了半个多月他假装散步路过才找到同她搭讪的机会,劝说却仍不奏效。阿橘的遭遇经过四十多年沉淀,早成了千尺厚的泥沙,彻底埋葬幸福,她的青春年华,美好愿望都像泥沙下的陪葬品腐败殆尽,要寻求一个冤鬼的饶恕,非得道高僧不能为之。
  “我怎么能原谅他呢?他是害死我丈夫的凶手,我丈夫过世时才刚刚三十岁,他那么正直优秀,我和家人们都以他为荣,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一定能施展抱负,成为了不起的政治家,我也会生儿育女,拥有完整幸福的家庭。可是这一切都被毁了,我失去了心爱的丈夫,过了四十多年孤苦伶仃的生活,这种痛苦你根本不了解,又有什么资格要去我宽容?”
  阿橘的眼泪和斥责像双刃的尖刀,不可化解、抵挡,孟想没有空手下白刃的武功和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和事老没当成反而变成陪审团的听众,带着满腹自责和痛心溃逃。
  事后与顾翼讨论,二人都惆怅地预感野口阿橘之间的恩怨恐怕注定要成为他们毕生难解的死结了。
  2月春假来临,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孟想都会返家与家人团聚,今年为省钱决定不回去了,和父母商量,二老也赞同他的决定,鼓励他再坚持一年,顺利拿到学位胜利凯旋。孟想要帮顾家还债,打工的拼劲比单身时更足,顾翼再三劝他辞掉搬运工的活儿他也不肯,隔天半夜必定准时前往筑地市场报到,能赚一笔是一笔。
  近日发现一桩蹊跷事,往常跟他搭档搬货的龟田晃生有一个多星期没出现了,问工头也说没见着人,并且手机一直关机,这老头儿干活儿不利索,但从不旷工,无故失联不能不引发不好的联想。孟想回家跟顾翼聊起这事,顾翼听说龟田是个独居的离婚老头,马上推断:“别是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吧?”
  他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近年来在日本“孤独死”的案例时有发生,百分之九十都是龟田这类情况,孟想虽是疑心,也不愿马上想到绝处,说:“不会这么倒霉吧,我看他平时身体挺硬朗,干活儿也有精神,六十多岁在日本还算中年人呢。”
  顾翼反驳:“人上了六十身体机能都开始衰退,就跟发黄的树叶似的,一阵大风刮过随时有可能落下,我看你最好让你们工头找人上他家瞧瞧去,别像新闻里报道的死了一两个月都没人收尸,生生烂在屋子里。”
  孟想迅速照办,工头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等隔天他再去打工时询问此事,对方竟说自己忘记了。对此孟想不能苛责,搬运队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临时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有那么多精力挨个管顾,想知道龟田的安危,只能亲自去过问。下班后他到财务室查到龟田的住址,位置很远靠近千叶市,难怪老头儿以前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从这里乘电车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
  白天来不及,只能下午下课去,中午同顾翼通话,他知道这事以后说想同往,让孟想等他下班。
  “莉莉桑不是说我们可以随意借用她的汽车吗?我有驾照,你晚上到乐村来吃饭,等我干完活儿开车过去。”
  到这时他们心里已经基本有谱,龟田的事十有**要见报,出于另外十分之一的侥幸才忍住没说破。夜里10点二人驱车来到龟田居住的团地,寻着门牌号找到他家,数次按铃数次敲门,屋内一片废墟般的死寂,顾翼绕到楼道另一侧朝龟田家的窗户张望,黑乎乎的窗口像瞎子的双眼,在邻家的灯火反衬下了无生气。
  他拉着仍在傻敲门的孟想下楼,找到龟田的邮箱,只见里面塞满邮件和报纸,看样子好些天没打开过,两个人对视片刻,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祥。
  “坏了,我看这龟田先生真出事了,快找公寓管理员报警吧。”
  是日晚间11点,在警方监督下锁匠撬开了龟田家的房门,一股腐烂的死亡气息凶猛袭到,仿佛一头在黑暗中埋伏多时的恶兽,鼓吻奋爪逼退众人。龟田死在沙发上,面部肿胀变形,微张的嘴和鼻孔滴着黄褐色的脓液,悬空的右手爬满尸癍,发黑膨胀,状似变质的茄子。
  警方初步断定,死亡时间超过十天,公寓管理员也说死者已有一两周未露面,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自称感冒,正呆在家中养病。孟想听这说法,明白对方其实早已发觉异常,只因怕麻烦,有意装傻,导致龟田死在家里多日也无人问津。可是说到冷漠,他又何尝强过这些人?若非顾翼提醒,他也不会想到前来查看,忙碌的生活把社会扭曲成人情的沙漠,有多少老弱病残的生命被吞噬,命运无情咀嚼他们,吐出的残渣像毒印烙向同是在沙海中碌碌挣扎的苦行者心底,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凌晨时分孟想拖着疲倦如泥的身体回家,冲完澡倒在床上却睡意全无,他请求顾翼给他倒杯烧酒,顾翼端来一杯热水,温柔劝说:“今天太晚了,你想喝酒明天找个地方我陪你喝。”
  孟想接纳了他的体贴,伸手需索温暖,顾翼柔顺地钻入他的怀抱,乖乖做他的暖宝宝和抱枕。孟想跟他聊起龟田,说这个崇拜**的大叔一直不服老,不久前还在计划创业,满怀信心地指望东山再起。
  “他常说**三起三落,每一次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晚年一步登天,所以人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相信奇迹就能够创造出奇迹。不知道他临死前有没有想到这些话,可能在那个时候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路是真的走到头了吧。”
  他的语气是水面的浮萍,经不起最细小的浪花,顾翼知道他在物伤其类,抱紧他耐心安慰:“他没能实现愿望是很遗憾,但他的乐观没有错啊,乐观不能百分百让人成功,却能百分百给人希望,有了希望才会快乐,这样人活着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