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彼心
  这之后,上玉做了好几天噩梦,惊醒时总能看到满脸关切的姜元与鹞子,她觉得自己又睡不着觉了,姜元回牙账拿来了安神丸,说是侯爷吩咐备着的,兑了水喂给她服下。
  上玉不免有些愧疚:“都是我太虚了,弄得你们也疲累。”
  “这是什么话?”姜元道:“娘子只管好生将养着,旁的不要多想。”
  鹞子赞同地点点头,近来因为水土不适的原因,她精神不太好,便让她先回去歇着,只留下姜元一人看顾。
  “娘子服了药,且躺一躺,小侍在这儿陪着娘子。”
  “嗯。”
  长睫在微明的烛火下颤动,上玉的眸子里有些阴郁的疲惫,唯有瞳孔还是亮的。
  姜元笑了笑,象牙白的瓷肤发着光:“您有话要跟小侍说吗?”
  “......我不知道,”小姑娘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缠着披帛的手轻轻拍打她的被子,一记一记,和缓又温柔。
  上玉等了许久,等来一声叹息:“事情小侍都听姑洗说了,说到底还是我看护不力,若那晚没喝那些酒,您就不会......”
  “不关你的事。”上玉摇摇头:“其实吧,我现在......挺感恩的。”
  “......”
  “感恩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感恩一切不算太晚,还有......”
  床榻上的人垂下眼睫,盖住了里头零星的光,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笑得有些模糊:“......我不后悔。你知道吗,我...我在那个时候才晓得,自己不知何时,多了...想保护的人。”
  小姑娘嗓音轻柔,大约是安神丸的作用,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姜元还是听明白了,她理解她,要比其他人更理解一点,可微蹙的眉头没有舒展:“若侯爷听到您这番话,恐怕不会开心。”
  她悄然叹气:“他少时孤苦,后来对您善加保护,几乎事事俱到。小侍想,他保护您,也是想保护某些早已失去的东西,虽然不会宣之于口,但您如今的模样,大约是他最不愿瞧见的。”
  上玉听她说,水眸眨了眨,再眨了眨:“......我知道,可是世上,又有什么能够永恒呢?”
  就像花总会枯萎,人总要成长,再怎么小心保护,终也留不住。
  女人似乎有所感悟,忽而笑了笑:“娘子青春年纪,怎么看事情竟这般通透,小侍倒还说不过你了。”
  “因为我厉害嘛。”小姑娘揉揉眼睛,吐了吐舌头。
  “好了好了,甭管多厉害,还是先就寝吧,有话明天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婀娜妙曼之感,上玉迷糊间,道:“能给我唱个歌么?”
  “......好。”她听到她这么回应。
  平静的一夜就此揭过。
  翌日一大早,亚提兴冲冲地跑来牙账,美其名曰蹭饭聊天,可一双大眼睛左瞟右瞄,一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上玉好睡了一觉,觉得自己胡汉三又可以了,遂拉着她直接出去找人。
  此时,姑洗正在一棵大树旁边练剑,少年一袭长褂,乌黑的黑发扎得高高的,阳光下,额际的汗水闪着光,亚提一看便呆住,自发进入痴汉模式。
  上玉瞄了瞄身旁,露齿一笑,大喊:“姑洗,有人找!”
  听到喊声,他朝这头望了一眼,即刻收起剑:“娘子。”
  “喏,”上玉把亚提推到他面前:“小妹妹找。”
  姑洗脸上并没有露出多愉悦的神情:“她来做什么?”
  亚提涨红了脸:“你什么意思?!”
  他没理她,转而看着上玉,似乎有话要说:“娘子,我......”
  “你...你什么你?!玉姊姊才不理你呢!”
  “你闭嘴!”他呵斥道。
  “你!”
  眼见着战争就要升级,上玉赶紧拦了一把:“别闹了,亚提你先去牙账里拿些奶酪,姑洗还没尝过呢,快去。”
  亚提撅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走了。
  “娘子,”
  上玉回过神,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啦,我明白的,你那时…只是想保护我。”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姑洗被她一番话弄得愣住,脸颊却微微红了起来。
  “其实我......”他挠挠头。
  上玉觉得他的样子颇为有趣:“你这也太可爱了些。”
  ‘可爱’一词让少年的颊更红,他突然后退一步,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不知...娘子把那丫头支走,是有事?”
  “……嗯。”
  上玉点点头,收了笑:“姑洗,你知道我从不摆虚假子,你,姜元,还有鹞子,我真心把你们当成朋友,如今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忙。”
  他闻言,连忙抱拳行礼:“娘子尽管吩咐,属下必定为娘子办妥。”
  “也不是什么大事,”上玉摆了摆手:“就是...那晚上的事儿,我想求你,不要说出去......跟谁都不要说,你能答应我吗?”
  “这......”
  “拜托了。”她突然弯身,朝他鞠了一躬。
  “娘子何必如此?”少年实实被吓到:“属下,属下答应便是。”
  “那好,咱们可说定了。空口无凭,来!”她抬起拳头。
  他微微一愣,也抬起了自己的,两个人互碰了一下。
  “对了!”又想到什么,她在袖衣里掏啊掏,掏出一个锦盒:“这是有人给我的,说是华阴侯所需之物,我打开看过,好似是枯木一类,你....”
  那水眸眨啊眨得很是精明:“下次若向他报信,可将此事告知他......”
  “...还有...你...你记得问问,是给他送过去,还是怎么着,反正...我不留。”
  上玉:哎妈,扭捏到搓手手。
  “......”姑洗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上玉:“嘿嘿,我们鹰哥还好吧?记得多给它喂点肉,”余光瞥见亚提飞快地朝这边跑来,她也不想继续留下吃狗粮:“事儿讲完了,我先去流浪了啊。”
  说着便跑开了,乌油油的辫子在风中甩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少年有些呆愣,随后默默地叹了口气。
  凛冽的寒冬即将过去,春回大地,绿洲上更加生机勃发,牛羊成群,同一片天空下,有远江湖者,天高地阔,可不知庙堂如何,宫门又如何?
  仍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勾心斗角,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就受到压制受尽牵连。
  清晨,天还未亮,一人匆匆行过宫道,跨上青石雕刻而成的台阶,数名羽衣卫佩着刀守在墙垣两侧,他抬眸觑了他们一眼,推开殿门入内,里头传来微微的咳嗽声。
  “主子,您怎么样?”
  榻上半坐的男子散着发,眉目清俊温雅,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手中拿了本书。
  见人来,他放下手中的书,褐眸因着连日来的咳疾复发,有些暗淡,不过无伤大雅,他笑了笑:“到了么?”
  “是。”黄钟撩起衣袖,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他用汗巾轻轻一抹,慢慢地,那肌肤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墨字来。
  华阴侯微倾着身子,一字、一字看得极为仔细,长睫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偶得一物?”
  “是,姑洗信上这样写道。”
  男人闻言,淡淡一笑:“如何偶得?又从何处偶得?”
  “这......”黄钟有些为难:“...据信上讲,是...公主不让他说,只让说偶得。”
  “是么?”
  “......”
  “主子若想知道,奴去信问个清楚。”
  “不必,”不知想到什么,男人的神情漾着极浅的温柔:“既然她不愿说,就此作罢吧。”
  “......是。”
  黄钟叹了口气,唉,自家的毒……好白菜终究是被某拱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老母亲看儿子长大的惆怅心情。
  “……”千万不能叫主子知道。
  收回心神,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他满是关切:“您近来身体不太妙,依奴之见,是否应尽快......”
  “不急,”榻上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书上,长指缓缓揭过一页:“那边,可有消息?”
  “有,昨晚收到的消息,快了。”
  华阴侯微微一笑:“且缓一缓罢。”目光从书本移到了窗外,有几株树发了新芽,光秃秃的枯枝上一点嫩绿,恍然不觉,四季过去了,那丫头......也终于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
  她不想做的事,他不会逼她,正如知道她不愿留在王宫,亦不愿留在他身边,她惧怕王宫,也.....怕他。
  其实他大可以使些手段,要留她在身边根本轻而易举,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大约……是不想看她失去笑容。
  真荒谬。
  他若想要,多少那样的笑得不到,可偏偏这一盏,入了眼,进了心,弄得他全无办法,唯有委屈求全,一退再退。
  送她览天边云舒,庭前花开。
  自漠上那日始,短短一月,丹熙王朝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日太子五千精兵杀到大漠,高呼大辰华阴侯意图不轨,奉太子令,即刻押送贼子回畿。
  正在这时,天子亲兵,金吾卫中郎将萧槐带着人突然出现,禀雷霆之势,在那五千人马尚反应不及时,将其尽数绞杀。
  千佛窟中,腥气弥漫,血流成河。
  他负着手,面向那些金佛,叹道:“可惜。”
  “侯爷,”萧槐收鞘对他拱手:“您受惊了。”
  “无妨,”他笑了笑,问他:“此际朝中如何?”
  萧槐左右看了一眼,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尹王殿下回宫执掌大局,太子已......”手掌下翻,做了个压制的手势:“一切尽如您所料。”
  “如今殿下与陛下亲谕,特命末将迎您回宫。”
  聪明人之间的交锋,就是如此简单轻易,只要他留下,他们就权当没有上玉这个人,亦不再追究她的去向。
  华阴侯平静地听完,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仿佛幽澜下宠辱不惊的湖水,淡然地回了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