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7
  除此之外, 因皇后特赐, 小宫婢们也有单独的时间用来读书认字, 青梅喜识字, 但有闲暇, 也是用在读书上, 所以八年中青梅整天忙的脚不沾地。
  皇后也曾召见过她几回, 皆是在福宁殿,每每问些差事可辛苦,书读得可多之类的话儿, 并勉励她勤学勤做,偶尔还会赏赐些吃食,恩准她出宫见父亲一回。
  但颇为巧妙的, 她一回都未碰见过四位皇子。倒是那小公主常见, 从蹒跚学步,到嘴巴灵巧会告状, 青梅算是一路看着初七公主长大。
  当然, 八年之中, 大皇子张彧的消息也从来没有断过。
  他是皇长子, 也是帝后默认的储君, 谦和深沉的美少年,偶尔回宫, 整个皇城中那一天的水和胭脂都要多费许多。
  一处当差的小宫婢们嘴里议论最多的,当然也是那位皇长子。在她们的嘴里, 青梅知道他十三岁就上战场, 两年后已经可以独自带兵。至于文课,他自然也没有落下。皇帝派了两位翰林学士随行,虽身在边关,该学的功课却一丝也没有落下。
  他聪明,勤奋,乖巧而又向上,还洁身自好,一年又一年,不曾纳妃也不曾收身边人,大约是全天下所有小姑娘心目中最理想的情郎。
  青梅不比别的小宫婢,也自知皇后是刻意避免她与几位皇子见面,所以谨守本分,八年之中,若不蒙皇后亲诏,从不曾踏足福宁殿和延福宫的地界儿。
  就这样,等到十六岁的时候,青梅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
  说好的十六岁就可以自请出宫,青梅掐指而算,算到五月恰是自己的生日,遂在自己生日这一日清早,高高兴兴给赵姑姑说了自己想出宫的念头。
  赵姑姑也刚起床,正在匀面,听了青梅这话,愣了片刻道:“岁月蹉跎,不期梅儿也有十六了。既你想要出宫,这事儿我找个机会奏到娘娘面前,等她应了,你便自出宫去,可好?”
  青梅道:“好!”
  吹了灯,屋子里还是亮的。赵姑姑像往常一样替青梅梳头,拿过篦子挽起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一路篦子顺溜溜划下去,叹道:“我记得你初来的时候,一头乱糟糟的毛儿怎么梳都梳不开,瞧瞧,女大十八变,连头发都变的这样顺滑了。”
  俩人相对起居八年,青梅抱着赵姑姑的膝盖道:“姑姑,等我出了宫,你也自请出宫,我替你养老,好不好?”
  赵姑姑也是笑:“我也才三十出头,养老会不会太早了些?”
  青梅恋她如母,宫中唯舍不得一样便是与赵姑姑分开,抱着她的膝盖道:“可是我会想你的。”
  赵姑姑不语,梳好了头发,放青梅起来,细细打量。
  女大十八变,这小丫头小时候两颊的红早已褪去,面似春芙蓉,一对双雁眉,眼儿俏圆,笑起来浮着卧蚕,八年宫婢生活,她仿如脱胎换骨一般。
  赵姑姑笑道:“出去了也好,你这样的美人儿,总不好一辈子埋没在这宫里的。”
  *
  当日傍晚,青梅就得到了皇后恩准自己八月份出宫的消息。随之还赐了一份嫁妆单子来,一页页从各类家具翻到首饰,再翻到田产山庄等物,青梅才知一份公主的嫁妆,竟不下万金之多。
  她无功而受,心下终难安,夜里与赵姑姑商量过之后,一概拒之,转而请求皇后只赐自己些银两便罢。这消息递上去之后,皇后久未给话,青梅便也兴致勃勃筹划着出宫以后的生活。
  忽而一天夜里,赵姑姑吩咐青梅办趟差。这差事并不难办,不过跑腿而已,但奇怪的是,目的地是慈庆宫。
  慈庆宫是太子张彧的居所,虽皇后不曾明言,但青梅知道她一直在刻意避免她与张彧接触,下意识说道:“姑姑,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找别人送,好不好?”
  赵姑姑递给她一个包袱,吩咐道:“既娘娘准你去你便去,不过跑趟差而已,又何必推辞了。”
  这包袱里装的,应当是太子张彧的贴身里衣。实际上这些年来,除了本职差事之外,每天夜里,青梅都会帮赵姑姑一起给张彧做贴身衣服。从中单中裤,到亵裤,再到袜子,俱是她一针一线缝成。
  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他在慢慢变高,肩膀变宽,每每缝好一件衣服,青梅将它按在自己肩头,闭上眼睛,想象那少年如今的身高。
  那一件件衣服被他穿着,裹上他那微凉又带着苏合香的肌肤,但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一针一线替他缝制。
  而终于有一天,小青梅的两只臂膀伸开时,够不到袖子的左右,他彻底脱离她原有的影响,成为了一个陌生人。
  *
  慈庆宫与福宁殿并列,恰处在相隔前朝与后宫的横轴线上。
  院中清一色的内侍,也并不多。唯门上一个,叫住青梅细问了几句,听闻是赵姑姑派来送衣服的,直接指着内院道:“太子起居在东殿,往东殿去,放在寝殿中即可。”
  正殿之中不时传出男子们声粗而又爽朗的大笑之声,青梅一路只碰到两个宫婢立在廊下,灯黑影暗之中,木头人一般。
  贴身侍奉主子自然是光彩之事,但苦也更难捱。就比如这站,只要主子不歇,宫婢们必得要直挺挺木头一样站着的。
  青梅进殿,大殿之中灯火通明。一群体量高大,身着锦衣的年青男子们正在西殿聊天,只言片语,青梅猜他们是在聊一次发生在哈密力附近的突袭。
  当今皇上登基到如今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大齐犹如一头猛兽一般蚕食周边诸国,疆土越辟越远,几位老王爷功不可没,太子三兄弟都是十二岁上战场,自然也是战功赫赫。有几位哥哥打头,老王爷们膝下的儿孙们将上战场当成很荣耀的事情,所以兄弟们每每聚在一处,张嘴闭嘴论的都是战略。
  青梅转身要进东殿,殿中空无一人。她按照赵姑姑的交待,打开靠墙一侧的紫檀大柜,照例将包袱中的衣服整理出来一件件放进去,关上柜门,隔着青金色缀锦带的帷幕,可以看见太子的卧榻,与福宁殿一样的黑檀木大床,直接镶在墙里头,铺的整整齐齐。
  案头清供菖蒲,满室淡淡的苏合香,闻之清透。这么多年,想必他的身上,仍还是那股苏合香。
  青梅不过一眼便出。行至殿中时,恰西殿里高声阔谈的几位爆出激烈的笑声,似乎是在争执发箭的准头,忽而一物从殿中横飞过来,恰打在青梅的耳朵上并弹远。
  青梅捂耳的功夫,从西殿跑出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他远远便伸着手,叫道:“实在抱歉,方才几位兄弟取笑本王的箭法不够准,本王不过想替自己正名而已,谁知打到了你。”
  他说着,扶起青梅,要来检视她的耳朵。
  青梅虽不识相貌,但听他自称本王,猜着只怕是某位亲王家的儿子,连忙摆手道:“是奴婢冲撞了王爷,奴婢这就告退。”
  那人还要说话,西殿中一人语气颇严厉,说道:“张谏,勿要为难那婢子。”
  就算八年不曾见,只一声,青梅便能辩出那是张彧的声音。他少年时声音雌雄莫辩,成年之后添了沙哑,来自丹田的钢声依旧,但因那沙哑与沉厚而更加惑人,优美动听。
  青梅终究心不甘,出殿时快速回眸,一殿之中,她认出颇为清秀俊朗,眼神带着几分忧郁的初二,以及浓眉大眼国字脸,五官分外标致,一身勇猛之气的初三,还有脑袋略大,内敛而又清秀,最肖皇帝的初四。
  独独大皇子张彧,于那十几个年青男子当中,她没有找到他。
  *
  堂兄弟们齐聚一堂,众人皆是围案而聊,惟独初一站在窗前。目送那小宫婢出门,张谏叹道:“人人都言大哥不近女色,今日我才信是真的。否则那样一个美人儿在殿中,你竟看也不曾多看一眼。”
  初一也在看那出殿而去的小宫婢。他道:“张谏,那些宫婢所为,是她们的本分差职。她们与你身份相差太远,勿要招惹她们。难道说,到如今你吃过的亏还不够?”
  女儿家生的漂亮了,自然要招男子多看一眼,虽身份不同,寻点欢倒也无防,再说,果真有了事情也是姑娘吃亏,与他何干。张谏一笑道:“大哥总是太古板!”
  初一拍了把张谏的肩膀,语气颇有几分无赖:“傻孩子!”
  似乎是在责备张谏一般,但惟有初一自己知道,他责备的是他自己。
  八年前在楚花匠家院子里那一场刺杀,是他此生的噩梦。他到如今都不敢相信自己和三个弟弟都活着。
  身为长子,责任在肩,他永不能犯错,可他差点就带着三个弟弟踏入万劫不复之中。张谏没有吃过那种深入刻骨的亏,所以还能笑的轻松。
  *
  转眼进了六月,离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后娘娘特地恩准,许她们这些眼看出宫的婢子们每天只当半天差,剩下的半天,便是悉心教导新入宫的小婢子们学规矩。教会徒弟,师傅们才能出宫。
  再者,宫婢们一年到头都只是素色衣服,正当年的小丫头们,正是爱美的时候,穿的都是素衣,皇后便赏了各色好布料下来,是要叫她们替自己衲几年花式衣服。
  许是皇后格外开恩,青梅得的绸缎最多。十样锦、妆花缎、杭绸、苏绣蜀锦,各样都是好几大匹。当年姐姐青玉死的时候,穿着一生之中最值价的华贵衣服,被长剑刺穿胸膛的那一幕叫青梅死不能忘。
  所以她一见这些好布料便惊心,遂也不肯替自己衲制衣服,只将绸缎分送给了后宫六局中顽的较好的小姐妹们。而自己闲暇,也只帮着赵姑姑替太子张彧衲中衣。一个月的时间,光袜子都衲了好几十双,足够他一年的穿着。
  转眼七夕。自当今皇上即位之后,宫婢们非但可以放出宫,而且每年一度七夕节的时候,宫中会在浣秋阁举办乞巧会。
  乞巧会上,朝中五品以下未有妻者,边关无妻的将士,以及本年新过榜的进士们,都有资格入阁,与八月份眼看放出宫的宫婢们彼此相看,若有看对眼者,帝后会亲自赐婚,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青梅的名字亦在其中。
  赵姑姑亲自替她打扮,琥珀色素面杭绸褙子,烟灰色的素湘裙,蛾髻簪花,白肤胜芙蓉,唇不点而红,眉不扫而黛,素了八年,平生头一回打扮,青梅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同院子住的小丫头们几乎要惊掉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