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月色Ⅱ_8
  “他是什么人,你们怎么抓了来?”边旭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萧素寒放到屋子里的竹榻上。
  “是个小贼,方才溜进来想偷这屋子里的糍粑和腊肉,却不知这屋子里有个贼祖宗,”南宫翼笑着摇头,“蝎子一出手就把他抓住了。”
  “这么说,他不是这白水峒的人?”
  南宫翼骤然敛了笑,低声道:“说起来古怪,我方才同他聊了两句,发现他所说的语言是原先这里八水峒所通用的苗语。”
  边旭微微一怔:“他知道八水峒的人去哪了吗?”
  南宫翼摇了摇头:“他说的话颠三倒四的,我听得不大明白,”他走上前,拉过那少年的手脚给边旭看,“你看这手脚上的厚茧,这是常年攀爬树木的痕迹,看样子他根本不在寨子里生活,而是在林间,活得像野猴子一样。”
  一旁的沙漠蝎子忽然道:“这孩子是个孤儿。”
  边旭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你又不懂苗语,连南宫翼都问不明白,为何你这样笃定。
  “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沙漠蝎子低声道,“他跟我从前是一样的人,除了睡觉就是要填饱肚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南宫翼在一旁道:“蝎子说得有些道理,我猜这个孩子若不是被族人抛弃,那就是族人都死了……”
  边旭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又仔细看向了少年,他察觉到那少年眼光闪烁不定,始终不敢看屋内神龛中供的一尊黑面神像,这神像他认得,跟头领屋内供奉的是一样的东西,似乎是他们的蛊神。
  “你问问他,认得那个神像吗?”
  南宫翼虽然奇怪,却还是用苗语向那少年问起,少年战栗着看了一扭过了头,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南宫翼听了半天,才解释道:“他说那是魔鬼,住在云水的魔鬼。”
  少年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捂住自己的脑袋,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一旁睡着的萧素寒被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神色迷惘地看了过来。
  沙漠蝎子不得不上前抓住那少年的手腕,他没有去捂对方的嘴巴,而是伸手摸向了他的头,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野兽一般。奇怪的是,那少年在他的抚摸下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再尖叫,只是低声而急切地说着什么,而后眼角慢慢流出了泪水。
  “他说那个魔鬼来到过这里,所有人都死了,他们死的很可怜。”南宫翼显然是在尽力从少年含混的字句间寻找紧要的字句,“他那时爬到了树上,才没有跟那些人一起死掉。”
  他们听完了这些,面面相觑了一会,才听蝎子道:“云水的魔鬼,是指那个苗王么?”
  边旭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么说,那苗王来过这里,替白水峒的人灭了八水峒,所以白水峒把他奉为蛊神,常常祭拜。”
  “怪不得那头领一听说我们要去拜谒苗王,就把我们奉为贵宾,全然当做自己人的样子。”
  刚刚醒来的萧素寒听到这番话,已经慢慢明白过来,他看着那蹲在角落里野兽一般的孩子,沉声道:“南宫,你跟他说,我们这次去云水,一定把那个魔鬼抓住,给他族人报仇。”
  南宫翼知道他骨子里那仗义之气又涌动起来,便低声向那孩子说了,谁知少年一听这话,神色更加惊恐,他连连摇头,压低了嗓子神色诡谲地说了句什么。
  南宫翼听得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转头道:“他说云水那地方,去了的人绝没有活着出来的。”
  ☆、第十章
  因为前一天夜里的事,第二日萧素寒等人见到此间的头领时,神色都不大好。头领倒是很恭敬地,依旧把他们称作贵客,替他们牵出喂饱的骡马,又备好了食水,恭恭敬敬请他们上路。
  这日天色阴霾,似乎随时就会落下雨来,头领带着十几个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拿着砍刀,在前方为他们开路。
  这里是苗岭的深处,极少有外界的商队进来,所以也没有像样的大路,只有狭窄的山路,路两边被藤条和枝叶遮掩了大半,若没有人在前方开道,泥水中的藤条枝蔓很容易绊到马足。
  萧素寒骑在他的雪龙驹上,看着前方那些奋力开道的苗民,悄悄转头道:“他们这么尽心尽力送我们去云水,真的是打算让我们去送死么?”
  南宫翼怔了怔,勉强笑道:“少庄主也不要太把昨夜那孩子的话当真,一切还要等我们到了云水才见分晓。”
  萧素寒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孩子怎么今早就不见了?”
  南宫翼摇了摇头,向沙漠蝎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萧素寒便拨马来到蝎子的旁边,问道:“昨夜不是你看守那个孩子么,怎么人溜了你都不知道?”
  沙漠蝎子见他靠近自己,故意露出不羁的笑意,懒洋洋地道:“我自武功被废之后,本事就大不如前,昨夜出去寻少庄主的踪影便空手而回,那么一个小孩子,我更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听他提起昨夜之事,萧素寒猝不及防地红了脸,他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管我做什么,”他顿了顿,“我先前不是请了沈老先生给你诊治么,你那武功早已恢复如初了吧,依我看,那孩子是你故意放走的,对不对?”
  沙漠蝎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错,他既然能在山林中活得自在,我们就不该干涉他的事,为什么不放他走。”
  萧素寒知道他多半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便也不好多言,只好岔开话道:“也不知那孩子说无人能活着走出云水,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说的不一定是真,可也不完全是错。”前方的边旭并未回头,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萧素寒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边旭指着路边被劈开的枝藤,“这里的草木生长极快,要过路时必须以柴刀劈开这些衍生出的枝条,可这里的藤条树枝上,留下的断口全都来自一个方向,是从这里通往云水的方向。”
  他这话说完,其余三人都凝神去向两旁的枝条上看去,果然全都是向前开路的痕迹,而完全没有反方向的刀痕断口。
  “这么说,真的没有人从云水出来过?”南宫翼也有些诧异了,他有些迟疑地看向萧素寒,“我们真的还要往前走么?”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在队伍尾端骑在青骡上的瑶瑶忽然高呼一声,跳下骡背,她洁白的双脚毫不在意地踏在泥水中,很快就跑到了小路尽头。
  “发生什么事了?”萧素寒一甩缰绳,从马上纵身而起,使出他家传轻功“一剑穿云”追了上去。
  暗沉的天色在这一刻压到了低谷,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雨声铺天盖地堵住了耳朵,让萧素寒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他眼前只有倾泻的雨水,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方才那些苗民和瑶瑶的背影。这蛮荒之地的大雨让他莫名有些慌乱,他勉强提起气在雨中又向前一纵,而后腰间忽然一轻,竟是被人提了起来,他吃了一惊,慌忙就想去拔剑,却听边旭的声音穿过雨声在耳后响起:“不要贸然乱跑。”
  “可是那个姑娘……”萧素寒怔怔地看向前方,“他们怎么不见了。”
  “过去看看。”
  边旭轻功比他更胜一筹,两人相携穿过大雨,冰冷的雨水落在脖颈间,竟使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小心!”只听一声惊呼,听起来是白水峒头领的声音。
  萧素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前方一空,脚下那条满是泥浆的小路骤然失去踪影,眼前竟横插出一片沼泽湖。
  这种沼泽地在西南密林里很常见,里面不知暗藏了多少个泥眼子,不小心踏入便会陷在里面,直到淹没。
  边旭一把揽过萧素寒向回一纵,这才堪堪落回地上,没有坠入湖沼之中。后方的南宫翼和沙漠蝎子也赶了上来,见这二人都平安无事,便先松了口气,而后才去看那几个苗民。
  只见那头领正跪在雨水中,目光虔诚地望向沼泽对岸,他身后的那些年轻苗民们也都跟着跪在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而方才飞奔过来的瑶瑶更是匍匐着跪在泥地里,深深地趴了下去,毫不介意自己白嫩的脸颊沾上了泥水。
  “他们在做什么?”萧素寒莫名其妙望着他们跪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大雨中的黑沼,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沼泽对面似乎有他们崇拜的东西,”南宫翼低声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沙漠蝎子眼力甚好,他看向对岸片刻,忽然道:“那边好像有火光。”
  雨水渐渐小了一些,黑色的湖面上还泛着白茫茫的水汽,萧素寒竭力寻找着他说的火光,最后才终于在灰白的天地间看到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暖黄。
  头领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跪拜,他站起身,向这行人道:“过了这道悬索桥就是云水,苗王的使者已在桥头恭候各位了。”
  若不是他提醒,萧素寒几乎都没看见这片沼泽湖上的悬索桥,那是由一根黑色绳索悬挂,下面坠着一个破旧的悬船。
  “我们要跳到那个里面,然后让对面的人拉我们过去么?”萧素寒有些疑惑地问道。
  边旭点了点头:“索桥大多是这样的。”
  “可是对面是敌是友我们都不知道,”沙漠蝎子压低了声音,“我怎么知道过去的时候会不会被对方砍断绳索。”
  他这担心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萧素寒微微皱了皱眉头,转向那头领:“除了这条绳索,还有别的路么,我们带着的马又不能从索桥上过去。”
  头领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在是雨季,两旁的路都被淹了,这里只有索桥能过去,不过贵客不必担心,这几匹马可以拴在一起,让它们自己游到对岸去。”他匆匆向他们行礼,“这里已经是苗王的土地,我们不能随意过去,只能把贵客们送到这里了,请自己上路吧。”说完,便带着手下的苗民从原路折返而去。
  萧素寒望着他背影,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一时瑶瑶也从泥地里站了起来,她脸上满是向往的神色,一点犹豫也没有地跨入了悬船之中。
  “走吧。”萧素寒有些无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