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的确是这样。
  从来都是谢迟拿捏着旁人的情绪,操控于股掌之上,这还是难得他被旁人牵着走。
  这并不是个好的征兆,谢迟暗暗地想,自己或许应该疏远傅瑶一些,而不是由着她这样潜移默化地得寸进尺。
  谢迟很少会做梦,可是夜,他却梦到了少年时的旧事。
  那时候他被曾经的好友们拐去青楼喝花酒,环肥燕瘦的美人们在旁侍奉,见他生得好,便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往他怀中钻,好友们也在一旁起哄。满室脂粉香气混着酒气,甜腻得让人反胃,有一美人借着斟酒的机会倒在了他身上,他却仍旧没什么绮念,直接将人给推开了。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去过那种地方。
  可梦中却有所不同,他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美人,不依不饶地缠着,推也推不开。谢迟不耐烦地拧起眉,正要发怒时,却见怀中那美人仰起头来,竟赫然是傅瑶的模样。
  谢迟随即醒来,一垂眼,便见着了不知何时到了自己怀中的傅瑶。明明是两床被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睡的,竟然能挪了这么多。
  傅瑶仍在沉沉地睡着,单薄的中衣散开些,露出其下藕荷色的小衣,半遮半掩。她的肌肤如玉脂般,形状优美的锁骨之下,是玲珑起伏的身形……
  谢迟沉默着,片刻后挪开了目光,可清晨的身体却要格外诚实些。察觉到那异样的变化后,他猛地推开了怀中的傅瑶,坐起身来。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这些年来偶尔也会发生,可大都置之不理,反正过会儿就过去了。
  可这次却有所不同,仿佛像是谁在他身体里点了把火似的,血都热了些,久久都未曾消散。
  谢迟看向沉睡中的傅瑶,喘了口气,披衣起身离了床榻。
  第23章
  傅瑶醒来时,身侧又已经是空的了。
  她是个心软的人,很少会生气记仇,尤其是在谢迟的事情上,更是记吃不记打。哪怕谢迟昨夜当面说不喜旁人多管,只有后来语气稍稍和缓些,她就能高高兴兴的。
  她自小贪玩,但做事却很有耐性,只要是认准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在谢迟身上更是有无尽的耐心。
  “他又进宫去了吗?”傅瑶挑了件杏色的襦裙,随口问道。
  月杉眉间一跳,如实道:“太傅在书房。”
  今日一早,她撞见谢迟一脑门官司地出了内室,径直往书房去了,皱着眉,像是谁惹他不快了似的。她并没敢多问,轻手轻脚地到里间来看了眼,只见傅瑶睡得很是香甜,并未发生争吵。
  谢迟进了书房后就再没出来,他未曾传唤,谁也不敢进去多问,月杉如今还惴惴不安着。她斟酌着措辞,将事情同傅瑶讲了,隐晦地提醒不要去触霉头。
  傅瑶认真想了会儿,一直到梳好发髻上好妆,都没想出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谢迟。但她并不会像月杉那般谨小慎微,起身转了圈,看了眼外间已经摆好的白粥和小菜:“我去找他来吃饭。”
  她并不喜欢独自吃饭,但又不能一日三餐都在听雨轩那边缠着谢朝云,如今总算是寻到了合适的机会,步履轻快地往书房去了,月杉都没来得及阻拦。
  傅瑶在书房外站定了,轻轻地扣了扣门。
  她想得很简单,若是自己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惹了谢迟,那也应该问清楚了说开才好,而不是躲着避着。
  “早饭已经备好啦,再不吃就要凉了。”傅瑶将声音抬高了些,笑道,“还有你的药,景太医说了也得按时喝才行。”
  她这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笑意,谢迟听得清清楚楚,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开了门。
  傅瑶站得笔直,仰头观察着谢迟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你应该不讨厌跟我同桌吃饭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傅瑶这副眉眼弯弯的模样,着实是让yi hua人生不起气来。谢迟一时也忘了自己先前还想着要疏远些,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傅瑶想要拉谢迟的衣袖,见着他皱了眉后,随即又松开了。
  她眉眼间有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谢迟看在眼里,虽没多说什么,但大步跟了上去,同她并肩走着。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傅瑶没出声说话,但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会往谢迟脸上瞟,又或是看他那骨肉匀停的手。
  就算一言不发,两个人在一处吃饭也比往常独自吃要好上百倍。
  等到放下筷子后,傅瑶问道:“你今日还要出门吗?”
  “不出。”
  谢迟一口气将整碗药给喝了下去,半点没停顿,傅瑶看着都替他觉着苦,小脸都皱了起来。她拿了块桃酥咬了口,甜意在舌尖蔓延开,这才又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这就纯属于没话找话,但谢迟并没陪人闲聊的兴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书房去了。
  收拾碗筷的、奉茶的侍女们面面相觑,动作都不由得轻了许多,生怕傅瑶会因为被扫了颜面迁怒到她们身上来。但傅瑶却并没恼,慢悠悠地将手中那块桃酥吃完后,拍了拍手,如往常一般往听雨轩去了。
  傅瑶陪着谢朝云处理了会儿庶务,觑着时辰差不多,便又回了正院来。她趴在书房开着的雕花窗旁,撑着下巴,看着正在桌案旁写字的谢迟。
  他这个人生得好看,那双修长的手也好看,骨节分明,如玉雕的一般。执笔写字的时候,显得格外优雅,傅瑶怎么看都看不厌。
  谢迟一开始就注意到傅瑶,但并没理会,原以为她自己觉着没趣就会离开,可过了好一会儿却仍就在窗边趴着。他算是没了法子,只得放下笔来,偏过头去看向她:“有什么事吗?”
  傅瑶想了想:“我想来借几本书看。”
  这是她随口找的理由,谢迟听出来了,但也不好再给她没脸,扬了扬下巴:“自己进来找吧。”
  傅瑶笑着应了声,这才站直了身子,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了书房。
  她先前在书房住过半月,已是十分了解,但还是慢慢地挑选着想看的书,瞥见案上他方才写完的一张字后,又随口夸赞了两句。
  谢迟写得一手好字,当年琼林宴上,是曾经得先帝亲口夸赞的。傅瑶早年见过他的字,清逸出尘,可如今的字迹却变了许多,笔锋凌厉,字里行间仿佛都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世人常说字如其人,的确是很有道理的。
  谢迟喝着茶,面不改色地听着她的夸赞,随口问道:“你刚从阿云那里回来?”
  “是啊,”傅瑶顺势在一旁坐了,“我每日都会去阿云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学管家事宜,她很厉害,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谢迟点点头,不再开口了,但也没下逐客令。
  傅瑶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打蛇随棍上,并没离开。她扫了眼房中悬着的几幅字画,笑问道:“看起来你的藏品应当不少,还有没有什么旁的古画可以借我开开眼呀?”
  “宫中赐下的东西、年节旁人送来的礼都在库房,若是想看,只管让人去取就是。”谢迟抬眼看向她,“你很喜欢丹青吗?”
  问完之后,他才想起来先前在宫中那次,谢朝云还专程提过想要傅瑶的画,想来她的画工应当是不错。
  “嗯,我很喜欢。”傅瑶如实道,“琴棋书画女红,我擅长的唯有丹青,其他都是马马虎虎勉强糊弄。”
  谢迟先前被傅瑶问起有什么打算的时候,走得干脆果断,但眼下却没办法再如此。
  他对傅瑶的态度很微妙,心中想着应当疏远些,可是真等到冷着脸拂了她的颜面之后,却又觉着不忍,想着态度和缓些当做弥补。
  沉默片刻后,谢迟问道:“这些字画中,你最喜欢哪幅?我送你。”
  傅瑶在书房住的那段时日,已经将这几幅画细细地看过,毫不犹豫地指了指那幅寒江独钓图:“我要这个。”
  谢迟有些意外:“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旁的可都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画,价值不菲。”
  “我第一日来书房的时候就看中了它,虽不是古画,可却合我的眼缘。”傅瑶托腮看着谢迟,笑容中多了些狡黠,“更何况若我没猜错的话,这画应该是你的手笔吧?”
  谢迟愈发地意外了,他的确没想到傅瑶竟能猜出来。
  “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傅瑶提醒道。
  “不反悔,过会儿我就让人取下来给你。”谢迟承许之后,又问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直觉,”傅瑶顿了顿,戏谑道,“又或者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被这么光明正大地“调戏”,谢迟僵了下,连带着想起她先前的话来,索性将自己心中的疑惑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你先前说你喜欢我……为什么?”
  傅瑶先前还装得煞有介事,可真谈到此事,脸颊也泛起红来,说到底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想了想后,她小声问道:“你信一见钟情吗?”
  谢迟被她给问愣了,竟真认真想了想这问题,而后方才摇头道:“不信。”
  “那这事就解释不清了,毕竟我对你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了。”傅瑶垂下眼睫,轻轻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盏,“这种事情原也难说个清楚明白,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什么缘由呢?”
  若是喜欢哪个人可以由着自己决定的话,傅瑶兴许不会选择谢迟,毕竟谁想放着平坦的大道不走,非要来走这个荆棘遍布的小路呢?
  但也没办法,谁让当年惊鸿一瞥后,她眼里就再容不下旁人了。
  所以就算再怎么难,就算知道结果未必能如意,也要走下去。
  傅瑶心中很清楚,谢迟是没办法理解自己的,毕竟他心里是没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她抿唇笑了声,站起身来:“你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了。”到了门口后,她又回过头来提醒道,“别忘了我的画。”
  谢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日子照常过着,两人同床歇息,时常也能同桌吃饭,就像是寻常的夫妻一般。又过了半月,谢迟的病彻底好转,景太医回太医院去了,不再在府中时刻候着以防万一。傅瑶也随着谢朝云学了许多,想着给自己放个假,便让人去给姜家递了个帖子,请姜从宁到明月楼去吃饭。
  一来是见面叙旧,二来,也算是弥补当初婚前她放的鸽子。
  往常傅瑶在家中时,总是会寻个借口来书房,或是借书还书,又或是亲自送茶水和糕点。就算是不过来,谢迟也能听见她同丫鬟们闲玩的动静,或是荡秋千,又或是斗草斗花,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
  今日她一离开,正院霎时便安静下来,倒像是回到了早前她尚未嫁过来的时候。
  谢迟原本是觉着清净,可偶尔却会不自觉地透过窗子往院中看,等到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这些日子下来,书房的门已经不常关,谢朝云倒也省去叩门的功夫,笑问道:“兄长在想什么?”
  谢迟回过神来:“没什么。”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谢朝云坐下谈,“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巧了,咱们要说的兴许是同一件事。”谢朝云却在窗边坐了,抚了抚鬓发,“我要入宫。”
  她这话说得缓缓的,但却异常坚定,显然并不是来征询谢迟的意见,而是来知会他一声。
  谢迟拧起眉来:“我先前同你说过,不用你这样做……”
  “我想要入宫,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长久考虑。”谢朝云早已思量清楚,坦言道,“如今这种情势,如何做才是最划算的,兄长应该也明白才对,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谢家是没有退路的,就算无意相争,那些人也会想要他们兄妹的命,退让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谢迟权势正盛,满朝上下都得避其锋芒,可长久会如何呢?
  谢家并不是盘根错节的百年世家,只剩了他兄妹二人,总会有难以为继的一日。太后与秦家如今已经在虎视眈眈地等着,若真让秦双仪生下皇子,届时又该如何?
  谢迟自然不会不懂,但他从来没提过让谢朝云入宫,只想着自己担下所有。在他看来,在宫中那些年谢朝云吃了许多苦,如今便该好好地享受,而不是再回那个地方同人勾心斗角。
  “我不是未经风雨的娇花,不用兄长你小心翼翼地护着。”谢朝云斜倚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笑道,“更何况我于萧铎有救命之恩,他也喜欢我。就算把后位给了徐芊,她也未必斗得过秦双仪,可若是给了我,任是谁也越不过我去。”
  谢朝云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耐。
  先帝在时,昏庸且好色,如今的秦太后那时还是被贵妃欺压得喘过不气来的中宫皇后,空有名头却无实权,谨小慎微什么都不敢多管。那时的后宫就如同毒沼一般,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一直到萧铎继位后方才转好。
  她是在那种地方熬出来的人,秦双仪与徐芊那点小姑娘家的勾心斗角,压根不够看的。
  她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可谢迟却依旧没点头,而是说道:“不要任性,这件事情从长计议。”
  谢朝云一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又道:“兄长先前不是说了吗,婚事由我自己做主,不会多加干涉。”
  “这是寻常的婚事吗?”谢迟冷声道,“你若是看中了旁人,无论他贫富贵贱,我都能应允。可入宫并不是件小事,一旦去了就再没反悔的余地,岂能由着你?”
  “我离宫也有三年了,提亲的人不计其数,各怀鬼胎,说起来还不如萧铎呢。”谢朝云一哂,“若有人能如傅瑶爱你一般真心喜欢我,我也就嫁了,可偏偏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兄长能遇着是你的幸运,总不能让我等个半辈子吧?”
  谢迟哑然。他不愿谢朝云入宫,但也承认她这话没错,近年来想要提亲的那些人各怀心思,的确是还不如萧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