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石咏打开贾琏交付给他的那只“木瓜”, 发现在布帛软木包裹之中, 竟是一只精巧无比的六出团花银质香囊, 内中另有一只金制香盂, 用以盛放香料。
  而唐开元天宝前后, 正是唐代金银器工艺登峰造极的时候, 虽然没有现代先进的技术设备, 石咏也大致能够判断这该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那哀婉的爱情故事,心头便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滋味。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 宝镜、金盘、香囊, 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 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 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 石咏明白过来, 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 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 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 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 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