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靠近田庄的低矮房舍里,羯人们正围坐一团,狼吞虎咽喝着碗里的热粥。这可是他们很久没吃上的热饭了。换了新衣,还在能遮风雨的屋子里,安稳睡到天明。对于逃荒许久的羯人而言,绝对是难得的好日子。更别提,还有“部曲”这个念想挂在前头。
  仔细舔干净了碗底黍米,一个羯人汉子意犹未尽的咂咂嘴,冲身边正在慢慢喝粥的青年问道:“奕延,你说那贵人真的会收我们做私兵吗?”
  这话立刻引来了不少好奇目光,屋里大多数人心中最挂念,正是此事。如果是种田,给谁家干不都是一样,混口饭吃而已。但是当部曲?这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事情。羯人本就地位低下,原是匈奴仆从,后来内迁到并州,依然如旧。就算贵人们想要选取部曲,往往也是挑选那些匈奴人、鲜卑人,很少打羯人和羌人的主意。
  那个病怏怏的家主说的话,能当真吗?
  奕延不紧不慢喝着碗里的稀粥,反问道:“你想入部曲吗?”
  那汉子愣了一下。和其他羯人一样,他最擅长的就是种地。就算改行,无非也是行商、养马、雕佛像。行军打仗,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愿意放下锄头,去当一个持槍跨刀的私兵吗?
  然而只是迟疑的片刻,他突然咬了咬牙,大声道:“部曲也没啥!之前打那些山匪,不也挺简单的。只要听从家主安排,总能活命!”
  这是受那场遭遇战的影响。面对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强盗,那个看似娇弱的家主,非但没有扔下他们落荒而逃,反而干脆利落的指挥起来,还能大胜山匪。如果那贵人都不怕山匪,他们还怕什么呢?
  奕延点了点头:“没错,做人家的私兵部曲,最重要的,得看家主。碰上个懦弱怕事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过主公不是这样的人,他还从官兵手里救下了我们,仅凭这个,就应跟在他身后。”
  他的话铿锵有力,听众们也不住点头。都是背井离乡,在外讨口饭吃,其实只要能活命,哪顾得了那么多!而且大多数人都知道奕延很受家主青睐,还赐了短刀。之前那场搏杀,他勇武的姿态也深深印在了众人心中。这世道,敢于出头的人并不多,天生会打仗的就更少。能在战场里脱颖而出,往往会成为领头人。奕延年龄虽小,但是有勇力又有主意,既然他都说好了,看来这部曲也不是不能当。
  有了主心骨,一直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另一个羯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有些焦虑的说道:“家主不是说今天见我们吗?难道忘记了?”
  日头已经偏西了,怎么还不唤他们过去?如果家主忘了他们,或是部曲一事只是说说而已?刚刚下定决心,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滋味可不好受。这次,奕延也不吭气了,闷头喝着碗里的粥水。
  能不能成为部曲,奕延并不担心。他能看得出来,那人是真心想要一支能够保护自己的私兵。但是能不能成为“贴身护卫”,他就没什么把握了。只希望刚刚认来的主公,没有忘记他这个家兵。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茅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阿良快步走了进来:“郎主唤你们,跟上!”
  听到这话,众人赶忙站了起来,跟在阿良身后向主宅走去。昨晚回来时已经入夜,根本没来得及打量。现在他们才发现,这个庄子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光是从下人居住的简陋房舍到主宅门口,就花费了足足半刻钟。进了院子,又是数不清的回廊。屋檐高挑,楼阁深深,精心修剪的草木掩映其间,更衬得庭院典雅雍容。
  这么一路走下来,羯人们渐渐收敛起了动作,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们是经常给人做佃农种地,但是聘他们的都是些小门小户,就算有豪门,也不会让泥腿子来到主人住正院,何曾见过这样规模的建筑。
  沿着静悄悄的回廊走了许久,一个宽敞院落出现在面前。阿良步伐一缓,低声说道:“这可是正堂,都给我慎言!莫要冒犯到郎主。”
  就算不刻意说这句,如今羯人们也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紧闭嘴巴,生怕发出点动静,惹人厌弃。奕延走在队伍前列,紧紧跟在阿良身后,面色不变,拳头却已悄悄握紧,瞪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绕过短短影壁,正前方是一座宽敞厅堂,应该是迎接客人用的。此刻摆了两张坐席,一副矮几。只见面容苍白,身形纤长的梁家家主斜倚在矮几旁,身素淡长衫,戴织锦轻帻,模样闲逸。在他下手,一个老头正襟危坐,额上有汗,紧张的说些什么。
  看到阿良带人来了,梁峰抬起头,微微一笑:“阿良,正巧田宾客今日过来,之前杀敌的赏赐,可以兑现了。”
  阿良面上略带兴奋,上前一步道:“回禀郎主,仆役中一共有三人斩杀山匪,还有六人协力有功,是都免去田赋吗?”
  不论是邑户还是佃农,都要给家主缴纳田赋。一般而言,士族收取的赋税要比朝廷略低一些,还能免除徭役,因此才会有流民和平头百姓投靠士族,寻求保护。梁家也算是中等士族,祖上本来就有食邑,可惜两代未曾有人任官,投献的百姓就少之又少,加之不善经营,想要靠那些邑户维持家主的奢靡生活,绝对不易。因此梁家的田赋并不算低,哪怕免除一年赋税,都能让人过上一段好日子。
  田裳一听竟然有近十人免赋,不由面色大变:“郎主,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梁峰微微坐直了身体,“若是没这些人奋勇杀敌,我早就暴死荒野了。当然要赏!记下所有人的姓名,协力者,免去一年田赋;杀敌者,全家三年免赋!”
  梁府大概有六七十户农人,这一口气,就免除了小半赋税。别说如今入不敷出,就算大富大贵,也太过奢侈了些。
  然而梁峰并不在乎。像是没有看到田裳焦急的面色,他继续说道:“府中经年未曾训练部曲,只有些看家护院的杂役,才会遇险。如今天下大乱,也该重建部曲,保护田庄。奕延,你们可愿做我家兵,为我守住一方平安?”
  突然被点到了名字,奕延浑身一震,猛地踏前一步,大声道:“愿为主公效死!”
  像是被奕延的情绪感染,他身后所有羯人同时大吼:“愿为主公效死!”
  “好。”梁峰抚掌笑道,“只要你们勇于任命,我自然会让你们吃饱穿暖,有家有田。田宾客,新收的部曲,你看如何?”
  看着这些面目狰狞的羯人,田裳一肚子话都憋回了肚里。他可以在账薄上做些小动作,或是利用自己的资历,拉拢一些匠户,牵制家主。可是这些的前提,是家主庸懦无能,任人摆布。而现在,面前这个病弱无比的年轻人,绝不是个会被人愚弄的蠢材。只要有为他效死的部曲,刀兵之下,又有谁敢违命?
  干笑两声,他赞道:“果真都是骁勇之士,恭喜家主得获如此精锐……”
  “精锐?怕还要好好操练。”梁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公垂,账薄也要尽快拿来,我好安排其他事宜。”
  面上颜色变了几变,田裳终于应道:“我明日便把账薄取来。”
  现在还不能提醒家主,豢养部曲何等耗费钱财。等过些日子,这不同俗务的败家子,就会懂得钱粮不是水上漂来的了。先忍他一时吧。
  看着田裳那副憋屈至极的面孔,梁峰在心底暗暗一笑。一番做派,终于压下了这个不听话的“老臣”。只要有了财政控制权,有了实打实的兵权,不论梁府掺进多少沙子,都能重新被他掌控。他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哪一年,但是几位司马郡王都打成锅粥了,估计西晋亡国也进入了倒计时。这种时候,积攒手下势力,比什么都重要。打小被身为共和国元勋的爷爷熏陶,又进过部队,当过警察。带兵这件事,他还是有点常识的。
  只是不知后世的操练方法,对这个时代的兵有没有用处。
  心中思绪万千,但是梁峰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点头:“如此甚好。我大病初愈,精力有些不济。你先下去吧,明日再来见我。”
  得了送客令,田裳也不敢久留,拱手告辞。等那位田宾客出了庭院,梁峰才对阿良道:“阿良,我今日所说之事,你下去后要详细说给众庄户,一字都不能漏。若是有庄户或是杂役想要加入部曲,尽可招来,跟羯人们编做一队。”
  阿良有些迟疑的答道:“可是突然收这么多部曲,府里钱粮能撑的住吗?”
  会这么问,就证明阿良是真心实意为他这个家主着想。梁峰笑了笑:“无需担心,想不想加入部曲,和能不能留在部曲是两码事。你只管放手去做。”
  不太明白家主话里的意思,但是命令终归是命令,阿良点了点头,想带这些羯人离开。梁峰却突然开口:“奕延,扶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