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殒
  永乐元年三月十七。
  春雨淅淅沥沥, 带着黏人的劲儿,睁眼那时, 仿佛全身的懒都从骨子里钻了出来, 令人不愿起床。
  “什么时辰了……”朱棣挣扎了几下,将被子蹬开。
  徐雯倚在画屏外, 手里拿着份折子,没好气道:“卯时三刻。”
  “怎不叫朕上朝!”朱棣骇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起来, 喊了几声,那老态龙钟的太监方进来侍候更衣洗漱。
  朱棣一面扒拉自己外袍, 一面悻悻道:“老子自进宫来就没件顺心事……我说……皇后!”
  徐雯怒道:“叫你上朝?!昨夜回来可与我说半句话了不曾?”
  朱棣这才记起连续数月,政事繁复俱是忙得天昏地暗,回殿时已是半夜,遂倒头就睡,竟是忘了与徐雯招呼。
  朱棣自知理亏,“呵呵”一笑, 上去牵着徐雯小手,赔笑道:“皇后在看什么?”
  徐雯将折子朝桌上扔了,吩咐道:“用早膳罢。”
  御膳房早已侯着徐雯之令,此时开了饭, 朱棣看了那折子一眼, 奇道:“这官宦家闺秀名单……皇后要选宫女?”
  徐雯只懒怠吃, 用调羹拌了拌鸡粥, 答道:“给云起锋儿办婚事, 高炽也到年纪了,别的不说,房里总得指个人……”
  “嗨!”朱棣放下碗:“不是早便说了,让你别操心么?”
  徐雯忿道:“皇上,先前便与你提这事,你定的可是进了应天再说。”
  朱棣怕了徐雯,忙道:“好好好,不过你最好得与内弟说了这事,再好的女人,他不愿要,你也不……”
  徐雯蹙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他愿不愿有什么关系?皇上,你太宠着云起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儿怎能由得他自个说了算?”
  朱棣一时语塞,徐雯打量朱棣片刻,朱棣嘴角微微抽搐,道:“那个……单子我看看?”
  徐雯按着名单,忽觉胸口发闷,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斥道:“皇上也想纳个妃?”
  朱棣叫苦不迭,忙帮徐雯抚背,答道:“看来朕还是把龙嘴闭上的好。”
  席间静了下来,只听碗勺轻碰,夫妻二人俱是心情不太好,徐雯叹了口气,道:“应天这鬼天气,闷得人难受。”
  朱棣知道徐雯这是变相地给台阶下,笑着顺杆爬:“要不……你先回北平去?”
  徐雯不答,朱棣三两口把粥喝完,重重出了口长气,道:“京师的事没忙完,还得过段时日才能考虑迁都之事,不是朕要拖……”
  徐雯蹙眉道:“为将之人,最忌专断独行,况且你只一人,忙得殚精竭力,这怎么成?仔细累病了。”
  “将事儿放给大臣们做多好,现皇上都一力揽着……”
  “皇后!”朱棣怒了。
  徐雯不作声了。
  “走了走了,午饭自个吃,不了,待会让云起陪你吃。”朱棣又吁了口气,接过茶水漱口,便匆匆起身。
  “皇上起驾——”
  朱棣自入主南京,便忙得没日没夜,从未做过皇帝的他坐到金案前,才发现这皇帝,原来也不是个轻松的职业。
  朱元璋在世之时一日批阅奏折三四百封,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朱棣还未登基祭天,甫一接手,又遇战乱方停,无数军报,民生之事雪片似地扑上来,几乎就要把他埋掉。
  铁铉还在山东,济南军未荡平,随时可能反扑。
  小舅子还把朱允炆放走了,放走也就算了,但万一朱允炆与铁铉汇合,再打过来,该多麻烦?!
  北元得知大明燕王篡位,蠢蠢欲动了。
  江南上表朝廷,请赐谷种。
  大明水军毁去近半,需拨款重建。
  宫廷被火烧了八成,拆的拆,修的修,要妥善处理。
  前朝乱臣仍有余党,城内散播谣言,要斩草除根。
  能用的大臣们在闹脾气躲着不见,不能用的大臣们闹哄哄。
  外加竹马成双的小舅子,干儿子在搞断袖,干柴烈火,皇后还硬要给他俩配媳妇……
  朱棣大叫道:“我他妈的——”
  朱棣欲哭无泪,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金案一脚踹翻,大吼道:“老子不干了!”
  云起站在一旁,善意地劝解道:“皇上,你身为天下表率,不能开口闭口他妈的……”
  朱棣道:“国舅爷,朕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锦衣卫不是禁止插嘴的么?”
  云起打趣道:“侍候允炆的时候,臣也经常插嘴。倒不怎么掉脑袋。这就是三朝老臣的好,仗着自己服侍的皇帝多,怎么着?”
  朱棣疲劳无比,脑袋靠在龙椅上,连日高强度的工作,睡眠缺少令他心情烦躁,云起柔软的手指按在朱棣太阳穴上,轻轻按摩,令朱棣舒服了些许。
  朱棣舔了舔嘴唇,只觉嗓子有点干,坐起身,云起手里的杯已凑到朱棣嘴边。
  朱棣喝了口冷茶,精神了不少,咂吧舌头,正觉嘴里有点淡,云起手指已拈着参片,喂进朱棣口中。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云起递来的朱笔,继续批阅奏折。
  “我算是知道了。”朱棣忍不住好笑,只觉没了这狗腿侍卫确实不成。
  云起道:“当年先帝更忙,御书房里折子多得要叠在地上。”
  朱棣唏嘘道:“我打进应天来干嘛……当这皇帝真是自讨苦……”
  “皇上。”云起沉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又问:“允炆从前也这么着?每天这么多奏折?”
  云起答道:“不,有太傅,方孝孺与齐泰帮着批折子。”
  “下了早朝,黄子澄便来御书房里把奏折领回去,大学士们凑一处批了,午后再拿回来,由臣或荣庆帮着盖玉玺。”
  云起笑道:“允炆连拿玉玺都嫌手酸。”
  朱棣沉吟片刻,而后道:“还是得分下去做。”
  云起淡淡道:“文官们虽然嚣张,但在处理民生,政事方面,还是颇有本事的,像方孝孺,他就善于从奏表上的行文,来判断一个人的作风,带起来的人,通常都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棣忽道:“朕原以为你是最想杀他的人。”
  云起答道:“国家没了这些人不行。况且把他的俸禄扣光,让他给皇上打一辈子白工,臣以为,比杀了他更惨。”
  朱棣大笑起来。
  书房内静了,云起知道朱棣在思考,遂不作打断,朱棣又道:“你姐也常催我,让我把事分下去,看来我得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帮着批折子。”
  “……为这事,还吵了好几次架。”朱棣道:“你觉得谁信得过?”
  云起答道:“五月份便是科举。”
  朱棣明白了:“对,让方孝孺带几个新人,教看折子……国舅爷,咱俩换换罢!当皇帝不容易呐!回家还得挨骂……”
  云起忍俊不禁,朱棣又道:“你去与皇后说说话,吃了午饭再来,换个人侍候。”
  云起躬身道:“既是如此,臣先告退。”
  云起走出御书房,转身关门时,却发现朱棣仍在看他,二人视线对上,云起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摇头离去。
  “笑什么!你放肆……”朱棣那声音被关在御书房内。
  云起走了几步,正走进御花园,忽一名太监脸色苍白,风风火火冲来,一路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云起被吓了一跳,喝道:“站住!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那太监几乎是直奔着云起而来,扑倒在地上,满脸是泪,大叫道:“皇后娘娘不成了——!”
  云起登时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天旋地转,扶着墙,问道:“何事?!不要慌张!说清楚……”
  那太监连哭带喊,远处又有一人奔来,半路摔了一跤。
  云起认出摔跤那人正是三保,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三保离着近十步便失声大叫道:“舅爷——!”
  刹那间御花园东面乱成一团,三保连滚带爬扑到云起身前,仰头大哭道:“皇后娘娘不成了——!”
  云起刹那间眼前漆黑一片,靠在宫墙上,艰难道:“什么事……别慌别慌,三保?”
  三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
  “皇后吃过早饭胸闷……传御医来看诊,用错了药……一剂服下去就不成了……现正躺床上喘……”
  云起茫然道:“你……三保,你带我去……”
  云起到的时候,徐雯已经死了。
  所有人俱是措手不及,无人料得到她竟会在此时死去,云起只觉双眼时而失明,时而恢复视力,周围的景物一闪一闪。
  他跪在徐雯的床前,发着抖,去握她早已僵硬的手。
  “姐……姐……你怎么了。”云起喃喃道:“姐,醒醒啊!”
  徐雯的身下漫了一滩紫黑色血液。面容现出安静的苍白,甚至连遗言还来不及留,便已撒手西去。
  “那御医是黄子澄引荐的人,现都招了。”拓跋锋沉重的声音缓缓道:“皇上可以亲自去问……皇上!陛下!”
  “来人!”拓跋锋焦急地喊道:“皇上不好了!”
  云起呆呆地跪在床前,不知跪了多久,拓跋锋将他抱了起来,之后云起彻底晕了过去。
  入殓。
  “云起!”
  云起大哭,喊道:“不——!姐啊!”
  “快拉住国舅爷!”朱棣大吼道。
  云起扑向徐雯的棺木,声嘶力竭地大哭。
  “云起!人已经死了——!”朱棣狠狠抓着云起的衣领,将他扯回身前,不由分说地抱住,在他耳旁大喊道:“人死不能复生!云起!”
  云起神智恍惚地跪了下去,抱着朱棣的一脚,放声大哭道:“姐没了!怎么就扔下我了——!姐啊——!”
  守灵。
  孙韬道:“云哥儿醒了么?”
  涂明答道:“嘘……让他再睡会儿,老跋守着。”
  孙韬低声道:“老跋不用睡觉的么?白天陪云哥儿,晚上守灵……这么连着七天,铁打的也吃不消……”
  云起推开门,孙韬忙上前拾了孝带为云起系在额上。
  “起来了?”拓跋锋回了大院。
  云起疲惫道:“你睡会儿,我去……”
  拓跋锋两眼布满疲惫的红丝,走上前去,孙韬自觉地让开,拓跋锋为云起系了孝服腰带,搂着他的肩膀,二人并肩走向灵堂。
  灵堂中空空荡荡,云起疲惫地倚在拓跋锋肩头,二人安静地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
  拓跋锋困得不行了,脑袋磕了下去,云起哽咽着将他抱在怀里。
  “别哭……师哥陪着你。”拓跋锋喃喃道,趁着势儿,侧枕在云起脚上,睡着了。
  头六,登堂。
  “三躬告慰外戚——”礼官唱道。
  披麻戴孝的高炽,高煦与拓跋锋跪下,朝着棺木磕头。
  云起站在棺旁,怔怔看着,朱高炽磕最后一个头时,额头杵在地上许久,朱棣看了片刻吐出一口血,栽倒下去。
  “皇上——!”
  “爹!”
  数月后。
  朱棣与云起并肩坐在皇陵外的台阶上,孝陵卫端上茶,云起接了,双手捧着。
  长空万里,青山如黛,紫金山下沃野连绵,秦淮河如丝锦般铺展。
  皇陵的大门砰然合拢,云起眼角的泪再次滑了下来,滴在茶盏中,溅起水花。
  朱棣侧头,看着云起,继而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人都会死,云起。”
  云起哽咽着点了点头。
  朱棣又道:“你姐走的时候很平静,应该不怎么难受。”
  云起出神道:“御医用错了药,肚子里怀着小孩,可能疼的时候就那么一阵,过去了,就没知觉了。”
  朱棣问道:“你与那大夫谈过?”
  云起点头,朱棣又道:“他还关在大牢里,姐夫过几日抽得空了,再亲手诛他九族。”
  云起吸了口气,却被朱棣按着肩膀。
  朱棣道:“弟啊,哥都安排好了,这样。”
  “不杀他,先把舌头割掉一半,防他咬舌自尽;让他坐在刑场上,然后将他的亲人挨个牵来……在他面前凌迟……”
  云起瞬时打了个寒颤。
  朱棣语气平静:“朕觉得,杀完后,更不能让他死,得将那御医四肢砍了,眼睛挖了,耳朵刺聋,装在一个瓮里……”
  朱棣掸了掸袖子站起,云起跟着起身,那一瞬间,脑中再次涌起眩晕,四周景色黑了下去。
  朱棣忙扶稳云起,搂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自己怀中,一手拍了拍云起的背脊,认真道:“哥一直都是你的亲人,云起,回去好好休息。”
  永乐元年八月,京师皇宫前南元街,设六尺高刑台,一丈见方。
  齐泰,练子宁,卓敬,陈迪,凌迟,灭三族。
  御医黄渊,妻,子,父,母凌迟,诛九族,其人收押终生。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妻女充教坊妓。
  黄子澄年逾五十,不堪凌迟重刑,一千六百刀时气绝,余两千刀,分由其父、母、子、承刑。
  百姓围于皇宫外,评头论足,指点不休,宫内停着朱棣的九龙金车。
  拓跋锋一手按刀,在烈日下听着车内传来的对答。
  “朕把你二哥放回钟离去了,赏了些田产,颁了张铁券。”
  “臣谢主隆恩。”
  “朕顺路着人将你家供着那张,老头子颁的也一并取来,当作你爹留给你的一点念想……云起,你看。”
  “这张是老头子的,上面写着‘开国辅运’,给了你爹的……”
  “嗯……”
  “这张是哥给你的,‘奉天靖难’,你用不着,且收好,来日给你后人用,不可弄丢了,这朝中就只四张,你、朱能、姚广孝,张玉为我战死了,也给他儿子一张……”
  “臣谢主……隆恩。”云起听着皇宫门口的惨叫,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皇上,臣想回去了。”
  “成,回去,休息好再来上朝。”
  云起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手里握着朱棣给的铁券,站了片刻,拓跋锋摘下头盔,扣在云起的脑袋上。
  云起茫然抬头,视线被那战将盔挡着,看不到路。
  拓跋锋笑道:“儿臣送徐正使回去歇息。”
  朱棣冷冷道:“去罢。”
  拓跋锋的声音:“铁券是什么意思,师哥还没见过……”
  云起的声音:“免死金牌,分你一张,喏,这张太祖皇帝的给你,过时货……”
  朱棣掀开车帘,目送拓跋锋牵着云起的手,二人渐行渐远,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按下了话头。
  (本文结局是云拓he,接下去的剧情若有微虐,请务必相信作者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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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雯死了,正史记载,她是在永乐五年七月而死
  关于徐皇后此人
  历史上的评价是“将门之女,性贞静,素有女诸葛之喻”
  她死了我很遗憾,如果她后来活着
  说不定能在某个程度上影响朱棣的一生与政治立场——如马皇后之于朱元璋。
  徐皇后死前对朱棣说:“要广求贤臣,礼遇宗室,不要太娇纵我的娘家人。”
  又对皇太子说:“当年李景隆攻北平城,全城将士的妻女随我前去拿起兵器守城,要记得嘉奖。”
  本文中将她的死因,逝期稍作改动,并略过了缠绵病榻的一些交代
  纯粹为发展小说剧情需要,勿在意
  又:再絮叨一下……其实我觉得这文cp已经灰常明显了嗷
  话说第一章的开头,不就是开文亮剑抛官配出来了咩~~~
  嗯而且也是官配的he,至于姐夫要是没守住小舅子,那就不关我事了,谁叫他要当皇帝的~(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