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皇子平怀颢今日摔这一下没摔痛骨肉,但着实摔痛了面子。平非卿那时格外不屑的眼神印在脑里,令他越想越气,气哼哼地溜到母妃跟前去撒娇告状。
  然而撒娇撒了,状却没告成。
  宜妃一听他把人家睿和王世子给害了一通,之后不曾赔礼不说,反倒还恶人先告状,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对着他长长叹气。平怀颢感到十分不快,嘟着嘴挑点心吃,想不明白素来宠她的母妃这回为何胳膊肘往外拐,尽帮着别人说话。
  宜妃有话不宜开口,烦扰间向婢女使了个眼色,拂冬霎时心领神会,领着殿内闲人尽数退下,阖紧殿门。宜妃这才坐去桌旁,虽气恼,却还是斟了一杯清茶送到平怀颢手边,只怕他被这气呼呼的吃法给噎着。
  平怀颢捧着茶杯喝一口,抬起头来委委屈屈地喊母妃。宜妃揉着他的后脑同他讲心里话,低声道:“傻颢儿,你没懂母妃。不是母妃责怪你,而是你如今越渐成长,应当懂得如何笼络人心。”
  “我偏不,”平怀颢满脸不服,“我是六皇子,是父皇的儿子。父皇都这样宠我,普天之下又有谁敢不依着我呢?”
  “那你说说,世子为何偏就不肯依着你?”
  平怀颢答不上来,气泄了大半,不开心地拿脚跟踢踹着凳子腿。
  “颢儿,天下间万人敬仰、无人不惧的,只天子一人。”宜妃委婉试探着儿子,看他停下动静,似懂非懂地想了半天,再有意刺上一句,“皇子算不得最厉害的,除却你父皇不讲,太子……也该是在你之上的。”
  平怀颢越听越急,一把将点心摔到地上,闹了起来:“那我也要当太子,将来也做皇……唔!”宜妃慌张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心脏扑通直跳,却并非受惊,而是阵阵狂喜。
  九年前她诞下男婴,打那一日起,她便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平怀颢话中情景,期她颢儿早开心智,滋生出对权力的憧憬与渴求。她日思夜梦,辗转难眠多少个日夜,终在九年后的今日等到了。
  宜妃眼底流转着平怀颢尚还瞧不明的东西,捂在他面上的手掌缓缓地松开几寸,嘴里轻声哄着:“乖颢儿,方才之话万不可对任何人讲,尤其是对父皇与太子,记住了吗?”
  平怀颢被她吓得不轻,愣愣地点头。
  “你记住,把这心思死死地埋在心底里,只可对母妃讲。你若听母妃的话,母妃拼尽全力也要遂你所愿……”
  夕阳正落,殿内门窗皆掩,光线暗淡。平怀颢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宜妃,在隐约畏惧的同时,莫名便自心底深处疯狂生长出一个气势难挡的“欲”字来……
  凤仪殿中的主子不知此间事,正倚在殿里盈盈端笑地观赏着宫婢手中的展卷丹青。
  殿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候在廊里的宫人嗓音轻软地唤一声“太子”。皇后收回神思,抬眼望向珠帘之外,室内宫婢亦手捧画卷侧身,垂首作迎。
  “儿臣来给母后请安。”平怀瑱满面春风行来,今日得了何瑾弈赠字,正是说不出的愉悦,瞧什么都觉顺眼,拜了拜皇后便把目光落到画上去,轻快评说,“谁家仙子跑画里来了?”
  皇后一听顿时眉目含笑,探手示意他坐近身旁,有心问道:“太子觉得好看?”
  “眉如柳叶,眼似杏核,宫中貌美女子无数,如这般清雅的倒也不多。”
  “太子喜欢便好,”皇后愈听愈是欢喜,拍抚着他的肩膀,趁他高兴时直言讲道,“此乃柳家千金,比你浅了约莫半个年头,生在季秋,性子温纯,知书达理。柳家世代为官,家道虽说不上格外显赫,但毕竟家世清白。本宫见过这孩子,最是看重她一身气度,别家闺秀怕都比不得她那几分聪慧识体。”
  毕竟是头一遭,平怀瑱听了半晌愣是没听出皇后的意思来,不甚在意地笑笑:“难不成真是仙子,竟能让母后夸成这样,母后该不是想认来做女儿吧?”
  室里宫人亦都禁不住掩嘴偷笑。
  皇后无奈摇头:“太子年将十六,怎的还一副不醒事的模样。本宫不想认她做女儿,做儿媳倒还不错。”
  平怀瑱惊讶张嘴。
  “太子意下如何?你若中意,本宫择日便唤来宫里,给你瞧瞧。”
  平怀瑱坐不住了,起身想跑。皇后一眼看穿他那心思,一声“瑱儿”把人留住。他实在招架不来,只好改口不认:“儿臣不喜欢,儿臣瞧这眉眼无福,一点儿也不好看。”
  “太子方才还说‘眉如柳叶,眼似杏核’。”
  “儿臣乱说的。”
  “那太子喜欢怎样的?”皇后拿他没辙,手指动了动,示意婢女将画卷收起,又将其余数卷取来,逐次供他观赏,“只要太子喜欢,本宫便请皇上赐婚。”
  平怀瑱这才察觉皇后是早有所备,殿中女子画像恐怕五六卷不止,想来躲也躲不过去,索性不绕弯子,一口回绝得干净:“母后,儿臣不愿成家,如今尚不及成人,理当勤加学习,为父皇分担一二。”
  “太子不再年幼,岂有不成家之理。”皇后无奈至极,不得已再退让半步,“倘若这画里的都不中意,你便告诉母后,你喜欢什么模样的?”
  “儿臣喜欢……”平怀瑱直觉不能再纠缠下去,随口胡诌,“儿臣喜欢书里的,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儿臣这就看书去。”
  “瑱儿。”
  “母后早些歇息,莫再为此事劳心了,母后凤体安泰才是国之大幸。”平怀瑱不待回话赶忙逃走,“儿臣告退。”
  身后凤仪殿里余下一声莫可奈何的轻叹,雁彤上前为皇后揉额,带笑劝道:“娘娘莫急,太子尚且年少,当有一日会安这心思。”
  皇后闭眼摆手,随他去了:“那本宫再等等罢。”
  平怀瑱溜得太快,未及听见后头这句救了命的话,只一路惊叹不休,许久都未回过神来,不曾想这远在天边的事竟也落到身上来了。
  落霞为宫墙染上一重夕色,身后无人来追,平怀瑱穿过永福门便放缓脚步不再疾行,心里回味着方才之事,越想越觉好笑。再一细思皇后问话,他竟也一头雾水,不晓得自己究竟喜好怎样的人。
  那画上女子无疑是各个貌美,气质亦不相同,或姣若秋月,或明艳妩媚,能被皇后瞧入眼的,皆是品相不凡的丽质佳人,且必定秀外慧中,颖悟绝伦。但不论哪般风情,平怀瑱都丝毫不为之心动。
  许是仍在少年,这心思晚熟罢了。
  平怀瑱不再深想,一身惬意地回旭安殿去,彼时却未料想,当晚夜深,待及酣然入睡时,便可于一桩暖梦里寻着答案。
  平怀瑱梦见白日之事,何瑾弈刚书下“煜琅”两字,未干墨迹晕染着纸面。平怀瑱盯着那隽秀字迹,稍一侧首便能瞧见何瑾弈温软作笑的嘴角,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燥热。
  “瑾弈赠我这两字?”
  梦里何瑾弈比醒时所见诚实,向他颔首:“太子喜欢,臣便斗胆相赠了。”
  “喜欢,”平怀瑱欣喜若狂,欺上去缠着他,“瑾弈,字都写好了,你不这般唤我一声么?”
  何瑾弈面色微红。
  “待太子及冠,方可唤字。”
  “我想先听一听,”平怀瑱说不出自何涌来一股焦灼之感,与他越靠越近,嘴里喃喃着唤他,“瑾弈,瑾弈,你……”
  何瑾弈垂着双眼,虽不看他却也不躲,由着他将湿暖吐气呼在颈上,不时被激得轻轻一颤。
  “瑾弈,我……”平怀瑱偏头亲在他脸上,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嘴里的话便出来了,“瑾弈,我好喜欢你……”
  话落倏然感到遍体舒畅。
  暗夜无声。
  平怀瑱缓缓睁眼,浑身蒙着一层薄汗,忍不住掀开被子。凉风灌来,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下异常,探手去摸,亵裤里多了些湿黏之物。
  胸膛里的东西沉沉稳稳地跳,声可盈耳,情窦终开的平怀瑱神智彻底清醒过来,发觉事态很是了不得。
  身为太子,万千女子不爱,喜欢上的竟是当朝尚书令家的公子。
  如此荒谬,就算世俗不怪,纲常却也难容。
  然而平怀瑱不觉惊惧,反倒缓缓笑了起来,心里念着何瑾弈的眉目,所谓公子无双,愈觉这世上真是无人可及……因而毋庸置疑,不论千难万难,他都要定了何瑾弈。
  除非有朝一日何瑾弈亲口断了他的念想,心悦旁人,与他人执手偕老,否则任谁都别想将何瑾弈带离他身旁。他终有一时做皇帝,斩荆棘,扫清万千障碍也绝不丢弃心中所求所想。
  如过去的九年时光那样,只要何瑾弈愿意,平怀瑱便要他终其一生与自己相伴,直至百年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