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垂的月白帘幕纹丝不动,袅绕的烟雾正慢慢流转于静室内。
  龙吉公主不出三生殿已然很久,封神以后她在这座静室内见过无数个“亲人”,声势浩浩面容冷峻的王母娘娘,恩,口口声声让她承认私许凡人之错的瑶池金母;还有胆战心惊每次来都怕被人看见,一脸无奈与痛苦的洪锦,据说那是她的丈夫;千里迢迢从凡间赶来,却说着没边没际很是不知轻重的华山三圣母,什么相思之苦,什么误解之难,龙吉公主只冷冷的望着这个表妹——道她是七妹么,还是银河那头的织女。
  龙吉不曾爱过,何来相思。
  三生殿那根属于她的红线上,永远只被洪锦的那根纠缠着,
  那是个死结。
  却每次都在见到端坐在云纹玉屏后,倒卷半悬寒色珠玉下的人影,常有心悸之痛。
  杨戬,是她从来都看不清的人。
  “我已分神去凡间取四海瓶相还公主…”
  凝目施法,神色却是淡淡。
  杨戬手中的银饰,正散发着夺目的光华,于天地造化之初的神器,沉寂得已经太久,迫不及待欲跃而起,却又不得不蛰伏于那手掌之中。
  眉间神目已微微浮起,隐约的金辉流转更是说明了凝魂之术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龙吉公主却是哑然,匆忙四顾。
  这千年以来安居的静室因为远离天庭灵霄宝殿与瑶池,神仙也绝少来往,纵有禁制阵法也只不过泛泛,不想杨戬竟是毫不设防竟于此地开启山河社稷图。
  惊然之余往外一望,龙吉公主已然明了。
  玉鼎真人在殿外。
  而接下来那浩瀚法力源源不绝的注入山河社稷图所浮现的数抹银光也让龙吉公主即是了然更是心惊:
  “这山河社稷图里,不止玄女?”
  龙吉公主一时回不过神——难怪不肯将山河社稷图还给陆压道君,原来不止是牵制道君让他投鼠忌器,难怪没有将山河社稷图交给东华帝君,原来鸿钧老祖将害死了这许多人。
  杨戬微微合目,凝魂的法术非得动用九转玄功不可,之前虽有莫大法力,奈何半分用不得,相救龙四之时,不得不去借太上老君的聚魂鼎。如今散去的功力虽在恢复,可惜于此地的他又分了一半元神出去——此时不为,怕是再无时机,此时拖延,怕是前功尽弃,哪里还有布置禁制的时间和法力来浪费?
  龙吉公主不再出声,只是望着浮现于山河社稷图上的银辉越来越清晰,最后分成八道,几乎可以看清楚那一张张似乎熟悉又完全不能记起的面容,因为太过遥远,又或者早已忘却,使龙吉公主第一个认出的竟是雷震子。
  雷震子身后的双翅垂落着,那张青面獠牙的脸也看不出来表情。
  但是金吒、木吒、韦护、玄女他们却是复杂的望过来,不是哀伤,不是欣喜,不是愤怒,好象这数千年不见天日一朝脱困在望对他们没有半分影响,只是用复杂目光望着闭目施法的杨戬,望着惊然看向他们的龙吉公主,更带着轻蔑看向站在同一侧沉香。
  十六岁修行法力到四年后拥有三界所说的莫大神通,刘沉香依旧还是十六岁时顽劣不肯读书戏弄先生时的模样,只是灵动的眼睛已经不复过往,直直的望向杨戬。
  有些恨,有些痛,有些过往凝固得久了,就只剩下深。
  无法说出,无法看透,郁结在心,即痛又悔想去亲近想痛哭却难以释怀那被欺瞒的怨恨。
  沉香终于不再是那个很容易就能从眼睛里看出情绪,很容易就表露出鲜明爱憎的少年了——只是这代价,是否太大?
  只有鬼车的影子晃了晃,十六只眼睛兴奋的看着周围,总算不用再陪那白痴小子装晕躺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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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山野平安镇。
  “哥——”
  俞东林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他并非没有看见弟弟目中强烈的愤怒与不甘愿,却只是无奈的笑笑:
  “西河,秦员外人都已经被你吓死了,他女儿也上了吊,家里还有的不过是些仆人,你还去跟死人计较什么?”
  十岁的俞西河眉眼间尽是阴狠之色,难以想象那种还没有完全蜕去稚气的脸上会有这样一双显露着冷酷歹毒的眼睛:
  “死?这么轻易?那秦大小姐不是眼高于顶吗,不是说她家有的是钱么…”
  “西河…”
  俞东林无奈的唤了一声,他已不再是懵懂的少年,年未弱冠,就俨然是这十里八乡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大到为患周围几县的匪寇,小到横行乡里的无赖汉子,谁人见了他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那些狂妄得称他为毛头小子牙还没长齐的家伙,坟头上的草都有半人高了,谁还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经得久了,见得多了,人也愈发深冷下来——
  好似那一年,被毁去的村落,抱着弟弟在漆黑的夜里亡命奔逃时,握上三尖两刃刀的一瞬,那个于山野之间艰难求生,每日卑微的求着神仙保佑饱暖的少年就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叫人将秦家一把火烧了成白地…”
  俞西河恨恨的说着这些,全然不将这本是口舌之争引起的家破人亡惨剧当做一回事,他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哥哥,俞东林闻言吃惊的望过来,那欲言又止带了些许不悦担忧的模样叫俞西河见了好不快意——谁让大哥终日只记得练武,心思全在那件兵器上?
  “西河,秦家上下的老幼毕竟无辜,他们…”
  “自然都被烧死了。”
  俞东林说不出话来。
  望了一脸桀骜阴冷的俞西河半晌,闷闷不乐的起身。
  “哥!”
  没有理会身后那愤怒的喊叫,俞东林出了院门。
  对街上百姓惶恐的躲避视若不见,俞东林一直走到镇北那座被烧成废墟的空地上才停了下来。
  秦员外,似乎只见过几次,镇上矮胖的卖粮大东家,秦小姐,那更是半分印象没有…秦家上下,就更别说什么了…而西河,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父母去得太早,受得苦太多,他这个做兄长的怎忍心苛责?
  缓缓吐了口气,俞东林恢复了漠然的神情。
  他并不知道,这附近的土地山神都冷眼望着他离去。
  “二十八条人命…一个凡间小儿,也敢这般放肆…”
  “但是那三尖两刃刀,可是…”一个山神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知怎的,我等上报此事于天庭已近三日,却是半分回音没有。”
  “悄声,那个奇怪道人又来了。”
  众地仙迅疾的化做一道烟雾遁走,奇怪的是这次居然轻松逃脱了:
  “咦,那道人没追来。”
  “…怎的是——”纳闷的声音兀自传来:
  “够了,这凡间小儿究竟是何等人物,先是有一个上古妖物变做的童子跟着,再来又是这个古怪的道人…”
  “呵呵。”
  这声冰冷而得意的笑声于虚空中回荡。
  俞东林却好似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一凝目望向旁侧的屋檐。
  什么也没有。
  陆压道君站在房顶轻笑着望向其下的凡间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猛一凝目,冷厉如电,神情举止,那等微末小仙见了如何不胆寒心颤忐忑不安——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那股凛冽的气息…
  陆压道君又微微笑起了。
  以手撑颌,得意的笑起来,原先只是想找到那个闯下大祸的山神,借此之手将局搅合得更乱些,却不想有此意外发现。果然天无绝他之路——就算失了昆仑镜,如何大好良机,竟也自动撞在他手上。
  “小道倒要瞧瞧,这个子又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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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殿。
  魂魄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也不知过去多久,杨戬略一拧眉,合着的双眼忽然睁开。
  手上略微一振,魂魄的光辉立时脱离了山河社稷图,交错成弯月的银饰猛然坠下不复光华。
  “杨戬…”
  眉眼间流转了太多的无奈与感叹,最终玄女只是正礼一拜,白云道君跟着行礼,头垂得很低,因依旧是魂魄的模样,脱离了杨戬法力,显得身形漂浮不定。
  “我师徒二人性命,多谢真君保全。”
  还没等杨戬说什么,韦护一使眼色,雷震子立时会意,满脸愤怒直欲扑上前去却又力不从心的吼道:
  “杨戬!你这是什么意思!竟对我等同门下此毒手,禁锢我等元神上千年…天尊大人面前,我倒要看你如何说去!!”
  “雷震子!”韦护似模似样的叱道,“不得无礼!”
  说着转过身来望向杨戬,神情冷然:
  “杨戬师弟,你我同门一场,又有同袍之谊,如此作为,免不得有个说法。”
  金吒木吒站在一侧,虽未出声,面上的表情也甚是愤怒。
  只是,这种愤怒太过,扭曲了面容,又是漂浮不定的魂魄,竟有难以言语的怪异——大约阐教之内亲如一家,要恨对方入骨显然也是件痛苦又矛盾事情。
  这本是应该如此想的,沉香却极轻微的一颤。
  有一种本该为笑的情绪在他眼底浮现,可是出现的一瞬间又转做了更深的痛。
  拂袖而收山河社稷图,面对这些责难,杨戬好似早已明了,没有半分波动,只淡淡道:
  “杨戬无话可说。”
  “你——”
  韦护一把拉住了暴怒中的雷震子,容色愈发冷厉,就在他想再说什么时,杨戬忽然目光一动,截口冷然道:
  “我若是诸位,此时魂魄虽定,也受不了罡风侵袭,四十九个时辰之内不得元化金水及灵丹塑体,就不存于三界,哪里还有这份闲心于此逗留。”
  “你——好!好!!”韦护怒极而笑:“速去兜率宫,就算你是首座弟子,我等毁身禁魂之仇,你必得一个说法…”
  四道魂魄转瞬出得净室。
  龙吉公主不禁拧眉,如此不明事理之辈脱得困来,岂非要再给三界多添变数?或者这本也是算计之中——
  想到此处,龙吉公主不禁望过去。
  奈何杨戬心中想些什么,非但是猜不透的,又休想从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出分毫端倪。
  “真君,他四人之事…”玄女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些年倒也反复听闻,真君可是另有隐衷?小仙看来是多问了,这便告辞。救命之恩,他日容报!”
  说着也飘然而出。
  “他们…”
  沉香只说了两个字,又突兀的闭上,神情复杂。
  杨戬只是淡淡望他一眼,径自道:
  “哮天犬竟还未到,怕是神农鼎被陆压做了手脚…我便往兜率宫一行,公主的四海瓶不时就将奉还…”
  “真君。”
  龙吉公主忍不住皱眉道:“避了兜率宫,正是避了老祖眼力陆压手脚,现下竟又要去那地,若他等一时不察,再被鸿钧老祖所欺…”
  “公主多虑了。”
  怎会是多虑,若是借法力困住韦护等人的魂魄,再去兜率宫取神农鼎,借千年炼熬丹药所成的元光金水在三生殿施术,一样可让他等生还,怎么是多虑——龙吉公主正愕然之间,猛地一震,难道——
  目中立时充满了不可思议与惊疑。
  如果他们说的是假话,杨戬又怎么会知道?
  但是她终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看着那孤傲的身影消失在三生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