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篇1
  怀贞坊这一番详谈,对阿弦来说,就像是原先紧闭的两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她看见了自己不想见跟想见的所有。
  阿弦知道,狄仁杰肯告诉她这许多绝密,当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主张,其中必然是有崔晔的授意,至少,两个人是商议过的。
  狄仁杰离开之后,阿弦独坐房中,几乎彻夜不眠,次日早上起来,双眼憔悴而微红。
  她叫虞娘子准备了热水,先匆匆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才带了玄影出门。
  阿弦并没有去往别处,径直往崔府而去。
  她起的本来极早,路上行人稀少,崔府门口,家丁正看小厮们打扫,突然看阿弦骑马回来,惊得跳起来,忙进去禀报。
  阿弦问道:“天官在府里么?”
  那小厮急忙扔了扫帚,上前一把牵住她的马缰绳,殷勤道:“少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天官在呢。”
  阿弦翻身下马的时候,玄影早乐颠颠地先跑进门去,只是大概并不是去找崔晔,而是往虎山找逢生玩耍去了。
  阿弦本来只是想去找崔晔,打算稍后再去拜见老太太跟夫人,谁知道卢夫人素来起的很早,那家丁之前又跑的鸡飞狗跳,一问才知道阿弦回来,于是抢先便往外来看,竟把阿弦拦了个正着。
  阿弦只得止步先规矩行礼,卢夫人有些惊喜交加,握紧她的手:“回来了?”又道:“回来了就好。我正想着再去探探你呢。”
  她的手十分温暖,眼神柔和,阿弦心里迅速也涌上了一团温热:“夫人,先前是我太……”
  “不要去说那些了,”卢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又喜喜欢欢道:“对了,我带你去见老太太。”
  阿弦微微迟疑,正不知如何开口,目光一动,却看见前方月门下,是崔晔走了出来。
  顿时之间,她满心里酝酿的言语都消失不见了,只是本能地盯着他,目光像是在空中胶在一块儿,再也看不见别的。
  卢夫人见崔晔在后面,即刻会意,她便咳嗽了声,慢慢放开阿弦的手道:“这会儿老太太大概还没起,你不如就先回房也稍事整理,我等会儿再去叫你……”
  阿弦道:“是。”
  卢夫人一笑摇头,回首看儿子一眼,转身带着丫头们都去了。
  那边儿崔晔见母亲走了,才要上前,阿弦已经加快脚步到了他身旁,她仰头望着,眼泪不禁在双眼里打转:“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崔晔并不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回到房中。
  关了房门,崔晔的手抚过阿弦的脸,她的头发因方才风吹而略显凌乱,崔晔给她抿了抿那捣乱的发丝,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心里对你始终有一份愧疚,毕竟我曾经想……”他顿了顿,“所以我不想为自己辩驳。”
  阿弦鼻子发酸:“可是你也不知道,我不在乎那些,当你的棋子或者皇后的棋子,我都不在乎。”
  她深爱崔晔,甚至可以忽略他曾经的试图利用,她也敬爱武后,因为那种血脉亲情她也可以忽略武后曾做的种种。
  阿弦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跟伯伯的死没有关系就是了。”
  崔晔涩声道:“可朱伯的死的确是被我牵连。”
  阿弦眼中的泪无声跌落下来,她沉默着,只是张手将他拦腰抱住。
  崔晔双眸微红,终于也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抱歉,阿弦,抱歉。”
  ***
  因已入秋,越往东北气候越冷,再耽搁的话路就不好走了。
  这一次对吐蕃之战,高宗多接纳了太子李贤的禀奏举荐,封周王李显为秦州道行军大总管,统帅裴行俭、罗瑞机等部将,以大将军刘审礼、周国公武承嗣为副总管,卢国公程处嗣、吏部天官崔晔为监军,联合镇守边塞的薛仁贵协同作战,周围豳州鄯州军皆听从调遣。
  除此之外,队伍之中还有两名熟人,桓彦范任行军参谋,另一个则是武攸宁,担当一名随军副官。
  临别这日,袁恕己同阿弦皆到城外送行。
  之前解开心结后,阿弦曾问过崔晔这一次的北行:“你为什么突然请命,是因为当时生我的气了吗?”
  崔晔默默地看着她,眼神皎然如月:“我从来都不会生阿弦的气。”
  “那是为什么?先前你跟我说过不会去的。”
  崔晔道:“我这一次去,半是为公,半也有私。当初我为钦使前往却遭受伏击,这件事我一直未曾忘怀,吐蕃仗着地形有利民风彪悍,野心勃勃,贪得无厌。大唐屡次交战每每失利,若是一再忍让败退,姑息养奸,长此以往一定有一场大灾难,一定得奋起相斗,而且一定要赢,就算我只有些许经验,却也想尽我所能,一是为国,一是为了之前那场屠灭。”
  这些话铮铮有声,阿弦知道阻止不了,当即道:“我立刻进宫请命,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去。”崔晔忙制止了她。
  阿弦一惊:“为什么不能?”
  崔晔道:“我们两个,得有一个留在长安,我离开了,你是崔府的长媳,你得替我好生地奉养母亲跟祖母,且还得你看着阿升呢。”
  阿弦的眼睛有些湿润:“二哥不用我看着,他自己足够晓事,又从不做破格举动,比我还稳沉呢。”
  崔晔温声道:“那母亲跟祖母呢?她们心里其实是很疼你的,你就留下来,替我好生照顾他们喜欢好不好?”
  阿弦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可我不想跟你分开。”
  崔晔道:“我又何尝想离开阿弦?只不过……这不过是暂时的,过了这一场,以后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长相厮守。”
  阿弦吸吸鼻子,靠在他的胸口:“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崔晔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有些怔惘,似乎有一抹淡淡地伤感自眼底泛出,幸而阿弦并未抬头看。
  他仍是面带暖融融的浅笑:“现在回头想想,跟你相识,相爱,直到现在相为夫妇,已像是上天的格外眷顾,我当然会好生保重自己,毕竟我不舍得阿弦,还想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呢。”
  阿弦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喜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端端地回来,我们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好不好?”
  崔晔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好,我答应阿弦。”
  城郊送别。
  众目睽睽之下,阿弦为崔晔整了整披风:“记得我们说过的话。我等着阿叔。”
  崔晔笑了笑,长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他点了点头:“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地等我回来。”
  崔晔说完,转身要上车,阿弦在后面看着他上了马车,将进车厢,她忽然叫道:“阿叔!”
  崔晔回过头来,阿弦跑到车旁边,踮起脚尖,伸手勾着他的脖子,扬首往上,崔晔心有灵犀般微微俯身,两个人蜻蜓点水,吻了一吻。
  周围忽然出现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有看见这一幕的人,早直了双眼,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有没看见的,因为感觉到身边古怪的静默,忙扭头打量,正看见阿弦松手。
  崔晔向她笑了笑,这才进了车厢。
  阿弦后退一步,突然无法再看下去,双眼撞热,且又潮湿。
  她转身走开,才走了几步,就见桓彦范跟袁恕己站在面前,两人神情各异。
  袁恕己毕竟并不是第一次看这样“惊世骇俗”的场景,略有了些经验,当即机智地把眼睛挪开了。
  桓彦范像是突然害了咳嗽症,又像是清不完的嗓子,咳的劳心劳力。
  四目相对,突然哑声道:“你放心吧。”
  阿弦问:“什么?”
  桓彦范又咳嗽了声:“我当然会帮你看好天官的。”
  袁恕己在旁忍不住对阿弦道:“既然这样担心,为什么不向二圣求一求,只要你开口,他们一定会答应。”
  阿弦不答。
  桓彦范却道:“少卿你想的太简单了。”
  袁恕己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桓彦范道:“说的对,可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国事重要还是私事重要?”
  袁恕己哼了声:“叫你们说的,像是没了崔晔就打不了胜仗,他只是个监军、参谋。”
  桓彦范道:“话虽如此,但是身为人臣,但凡有能尽力之处,自要全力以赴。另外……”
  他突然露出一种有些奇异的笑来,道:“你怎么知道长安就比吐蕃要安全无忧呢?要知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袁恕己哑然失笑:“哟,你是不是什么时候跟明大夫学了卜算之术?说话也这样莫测高深起来了。”
  桓彦范伸了个懒腰:“不说了,我要走了。”他又看向阿弦道:“小弦子,没事儿多为我们念叨念叨,祈祈福之类的,另外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等我回来的时候,想看到个白白胖胖的小弦子。”
  所有的话都拧在一起,成了四个字,阿弦在桓彦范肩头一拍:“务必保重。”
  桓彦范去后,袁恕己看着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突然回头看着阿弦:“当初我父亲假报说急病,我离开长安之前问你我此去吉凶,那时候你的话,对我来说就像是救命良药,宽慰无匹。现在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阿弦对上他的目光:“你想问我,阿叔此去,是吉是凶?”
  袁恕己点头:“这话本不该我多嘴问,但是我仍是想知道。”虽然向来把崔晔当成一个敌手般,可是心里却禁不住有种惺惺相惜、甚至近乎于隐隐倾慕的感觉,让他不想崔晔有事。
  阿弦喃喃道:“我也想知道。”
  袁恕己问:“你不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一旦关乎崔晔,阿弦极少能够得知有关他的详细事实,崔晔能够为她辟除所有的鬼邪,但同样似乎也将她的能力屏蔽在外。
  袁恕己紧锁眉头,过了一会儿终于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一战的输赢如何?”
  阿弦仍是摇了摇头,就在袁恕己略觉失望的时候,阿弦看着在蓝天之下迎风招展的唐旗,道:“但是我有一种很好的预感,这一战不会输,一定不会。”
  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信仰。
  在北上的队伍走了两天后,阿弦做了个梦。
  虽并不是有关战事,却隐隐跟崔晔有关。
  她梦见,大明宫含元殿里,有个人跪在地上,朝上磕头。
  长桌之后,武后淡淡问道:“你听见的没错吗?”
  那人道:“是,是奴婢亲耳听见的……另外,府内的虞娘子也是听见了的。”
  武后道:“你把当时的情形再仔细说一遍,不可漏过任何细节。”
  那人道:“是,那天,女官回到府中,不理任何人,拉着天官到了书房,起先谁也不知说什么,后来,是玄影撞门,我才听见里头是女官大声叫嚷,说的是‘你告诉我,你跟不系舟没有任何关系’……这种话,再后来,女官发了脾气,一直嚷着让天官离开,说她不想见到他……”
  殿内响起武后很轻的一声笑:“是吗,原来果然如此,好个崔爱卿,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灯影闪烁中,武后那虽上了年纪却仍美艳的脸上,透出了几分冷厉之色。
  ***
  阿弦被梦惊醒。
  她坐起身来,睁大双眼,回想方才梦中所见。
  她极想要告诉自己……这一场梦多半是假的。
  但另一方面,那发自骨髓的寒意,却警告着她,这多半是真的。
  忽然她又想起那天高宗传她进宫,说起崔晔去吐蕃的事,武后在旁边所做所说。
  当时武后把决定权抛到她的手上,阿弦并未多想,还以为这是武后的“好意”。
  可是现在细想……一切都变了味!
  如果当时不是武后一步一步地导转方向,只怕高宗早就自作主张地拦下了崔晔,而高宗毕竟是金口玉言,就算崔晔一心想去,也不至于做到抗旨的地步。
  心怦怦乱跳,阿弦叫了几声,虞娘子闻声进来,便问何事,阿弦只说口渴。
  虞娘子倒了杯茶进来奉上,阿弦吃了两口:“姐姐,咱们怀贞坊家里那个叫阿四的小厮……是哪里招来的?”
  虞娘子道:“怎么了?是当初搬来的时候,许尚书给送来的呀。”
  阿弦不再问下去。
  距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这会儿出门似太早了些。
  阿弦却再也睡不着,虞娘子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个小厮,却不敢仔细打听,见阿弦并无睡意,便索性在旁边陪着她坐着。
  阿弦出了会儿神,看向虞娘子:“姐姐,先前郇王殿下去探过你,同你说什么了?”
  虞娘子想不到她竟会问此事,面上有些不自在,讪讪不答。
  阿弦道:“他是不是提过要娶亲的话?”
  虞娘子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弦道:“这件事之前我也跟皇后说过,当时皇后……”当时武后为了引出萧子绮,故意做戏大怒,但是关于郇王李素节跟虞娘子之间的事,此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加上阿弦先前事多,也并没有为虞娘子留意,这会儿秋夜梦回,清冷孤寂,佳人在侧,才又想起来。
  阿弦停了停:“郇王性情温柔,只是有些过于柔弱,难为他为了你肯冒大忌闯来长安,如果他是真心实意,姐姐还是不要错过。”
  虞娘子低垂着头,终于道:“阿弦,他是王子。而我……”
  阿弦笑笑:“王子又怎么样?这个世道,还有什么高下之分么?”萧子绮曾是何等显赫出身,最后却是比庶民的身份尚且不如,“只要真心相守,就算过一天,一个月……都是没有什么能比拟的,也是一辈子无悔了。”
  这是崔晔曾跟她说过的意思,如今拿来劝虞娘子,竟也浑然天成。
  虞娘子眼中的泪泫然欲落:“我、我还舍不得你。”
  阿弦道:“我们只要彼此心中惦记,永远不忘,就像是彼此仍是互相陪伴着,何况如果让你舍弃心中所爱地陪着我,我又于心何忍,总之看着姐姐快活,我也就很快活了。”
  虞娘子破涕为笑,她流着泪,将阿弦抱住:“大概是我之前把一辈子的苦都早早地尝尽了,所以才遇到你,阿弦。”
  这个清冷的秋日清晨,慢慢地温暖起来。
  ***
  也许是有了跟虞娘子的那一番详谈,阿弦并没有即刻进宫去见武后,质问她是不是把探子放在了怀贞坊,再问她是不是想对崔晔做什么。
  如果是在以前,只怕天不亮她就要跑出门闯进宫。
  阿弦慢慢地吃了早饭,心里也渐渐地想定了,她先去见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年纪大了,未免少眠,清晨自起的早,阿弦来到的时候,卢夫人已伺候着吃了早饭。
  阿弦上前行了礼,老夫人道:“是要出门了吗?”
  “是,”阿弦回答,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
  崔老夫人何等睿智,便看了卢夫人一眼,卢夫人即刻招着两边的丫鬟嬷嬷们,退了出来。
  老夫人方微笑道:“难得你主动跟我开口,一定是极为为难的事了,你说吧,虽然我不一定能帮得上,却也可以同你一块儿想一想,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我们两个,兴许可以顶半个诸葛亮了。”
  阿弦见老夫人竟开玩笑,不由也苦苦一笑,却不知道老夫人听了自己的话后,是不是还能笑的出来,或许……是勃然大怒。
  忽然阿弦迟疑,也许不该把这样凶险的事跟老人家说,崔晔让她好生奉养照顾祖母跟母亲,但若是贸然说出那件事,岂不是让老人家担惊受怕,这把年纪,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瞬间阿弦有些后悔。
  崔老夫人看出了她的迟疑,即刻含笑又道:“怎么了?是……信不过我老婆子了么?”
  阿弦握紧双拳,定了定神道:“我……我的确有为难的事,我怕我自己贸然去做,会适得其反,所以想借您老人家的主意。”
  “说罢,我听着呢。”崔老夫人颔首。
  阿弦咽了口唾沫:“如果,有个很多疑却拥有生杀大权的人,疑心一个人对她不忠,甚至有反叛之心……要怎么做才能解开这个结?”
  阿弦说的笼统,但崔老夫人一听,就猜到她指的必然是皇后,可关键的是,皇后疑心的那个人……崔老夫人微微恍神。
  老夫人很懂阿弦的性格,阿弦聪明,果敢,有时候很冲动,但现在她却小心翼翼,按捺不安,耐心细致地向自己求解。
  若非怕关心则乱,若非怕轻举妄动反而坏事,若非此事干系重大,阿弦绝不会如此瞻前顾后。
  崔老夫人所以本能地想到了一个人。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格外不同,袖子底下的手,却不知紧握了多少次。
  “这个可有些难倒我了,”最后,老夫人笑了笑:“不过我想,既然是疑心,那就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跟把握,而且那人未必是真的不忠甚至反叛,只要证实这一点就是了。”
  阿弦道:“但是……我想不到该怎么证实。”
  崔老夫人双眸略微闭了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让这多疑的人生了猜疑的,就由谁去解开。”
  阿弦屏息,老夫人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必然也知道那多疑的人在乎的是什么,能打动她说动她的又是什么,不必惊慌,也不用急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出两全齐美的法子。”
  阿弦几乎以为老夫人已经猜透自己指的是什么了,但是她的表情镇定自若,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可在老夫人镇静平和的目光注视下,阿弦心中那一抹慌乱不知不觉也似给镇压了下来。
  ***
  阿弦在进宫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太子李贤。
  自从太子监国之后,朝中不少臣子欢欣鼓舞,觉着终于可以一洗“牝鸡司晨”之“耻辱”,而李贤所做,隐隐地也透出了跟皇后分庭抗礼的架势。
  虽然外头的人不知道,可是私下里,皇后跟太子之间,曾几度暗起争执。
  比如这一次派往吐蕃作战的人选里,本来并没有周国公武承嗣,是皇后一力建议,才硬是安排了进去。
  阿弦远远地看见李贤,本能地就想避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当了太子……还是因为之前的事,现在的太子殿下,跟阿弦以前认识的那个李贤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从一个开朗潇洒、善解人意的少年,渐渐地变成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监国太子。
  阿弦倒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怕见了反而惹得他不快。
  谁知还来不及闪避,那边李贤已经看见了她,而且这次他没有想要无视的意思,径直走了过来。
  阿弦不愿意做的太露痕迹,就站住行礼。
  李贤道:“女官这会儿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阿弦道:“有一件事,想面见皇后。”
  “是什么事,不知可不可以告诉我?”
  阿弦一怔。
  李贤道:“还是说,只能是跟皇后禀奏的机密?不容外人知晓的?”
  阿弦听出他话中的冷嘲热讽,不禁皱眉。
  李贤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然也瞧见她这不悦似的蹙眉,他哼了声:“怎么,我说的不对?”
  阿弦道:“是有一件私事而已,不方便告诉殿下。”
  李贤道:“私事?你什么时候跟皇后娘娘这样亲密了?”
  阿弦忍无可忍,抬头看了李贤一眼,却终究只是缄口,她淡淡道:“告退了。”脚步一转,就要从李贤身旁走开。
  太子猛然举手握住阿弦的手腕。阿弦回头:“殿下还有事?”
  李贤眼泛厉色望着她:“是我让崔师傅去羁縻州的,你心里记恨我了?”
  阿弦摇头,举手要将他的手挪开,李贤却道:“你当然记恨我了,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他调开的对不对?”
  阿弦无奈,低声道:“殿下,你多心了。”
  她望着李贤那执着的手:“你总该知道,如果我求陛下跟皇后的话,他们不会让阿叔去的。所以这跟殿下无关,而且我知道,殿下如此,也是为了跟吐蕃的战事着想。”
  李贤突然失笑:“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是这样的正人君子,或许我该因此而欣慰。”
  阿弦道:“殿下如今是监国太子,所作所为当然该以天下为重,以天下臣民为重了,难道不是吗。”
  “是,你说的很是,”李贤死死地盯着阿弦,“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有一种好似是疯了般的想法,我宁肯……”
  他紧紧地闭嘴,把没说完的话生生压了回去,像是那些话一旦出口,就会天崩地裂一样。
  最终他只是恍若无事般淡淡一笑,似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只是阿弦,不能只是十八弟呢。”
  阿弦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就在这时,有人道:“太子殿下,女官。”
  来者竟是明崇俨,李贤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明大夫。”
  明崇俨也淡淡地向他行了个礼:“殿下。”
  两个人之间再无其他言语,李贤松手,他瞥了阿弦一眼,转身一路往宫外去了。
  剩下明崇俨揣手进袖子里,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哼道:“毫无人君之像。”
  阿弦觉着刺耳:“明先生!”
  明崇俨才笑道:“你就算护着他,他也难以领情的。”
  阿弦道:“到底是太子殿下,不可如此说他。”
  明崇俨耸耸肩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阿弦心中不适,却不想再跟他纠缠李贤之事,便道:“先生病好了么?”他眉心的那道伤原本就浅,现在更是淡不可见了。
  明崇俨瞥了瞥左右肩:“已经没有大碍了。”
  阿弦道:“上次先生跟我说的阿倍广目,可追踪到他的下落了?”
  明崇俨摇头:“我才恢复,而且他既然有心躲藏,只怕不会这么容易被我们发现,不然的话,当初他假死逃生,怎么漫天鬼神没有一个知道消息、来通风报信的?”
  明崇俨说罢,看阿弦似心事重重,便道:“怎么,你有事?进宫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昨日得了一个梦,心里不安,我宁肯是阿倍广目在背后捣鬼,也不想那梦是真的。”
  明崇俨笑道:“这个梦一定非同小可。”却并未追问到底如何。
  阿弦道:“先生进宫是为什么事?”
  明崇俨道:“皇后紧急召见,我也不知何事。”先前他都在曲池坊养伤,多日不曾进宫,这还是伤愈后第一次。
  两人并肩往宫中而行,明崇俨道:“现在萧子绮已死,不系舟也毫无动静,不知道阿倍广目还想如何出招,当初他假死的时候,本能全身而退回到倭国,却仍是冒险留下来,这仇恨的力量实在吓人之极。”
  阿弦也想到了萧子绮,以及无愁山庄那地狱场景:“是啊,如果被仇恨蒙蔽心智,只怕会做出令自己也觉着匪夷所思的事……”说到这里,阿弦心头一疼,猛然噤声。
  明崇俨道:“你怎么了?”
  阿弦起先不答,后来她慢慢地说:“我只是忽然想到,倘若先生与我,也陷入了如此境地,不知会怎么选择?会不会也像是萧子绮跟阿倍广目一样?还是……”
  “还是一笑泯恩仇?或者比他们更疯狂?”明崇俨蹙眉想了会儿:“但我大概不会如此。”
  “这样笃定?”
  “仇恨的诞生,无非是几种,国仇,家恨,儿女私情。萧子绮是因萧淑妃以及萧氏灭族之恨,阿倍广目是因他的生母之恨,但我……我已没有亲人,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心上人……”明崇俨侃侃而谈,诡异地一笑,“总之,我不会落入那样境地,至于你就不一定了。”
  像是一个小人捏着针往自己心上刺落,阿弦道:“我?”
  明崇俨道:“是呀。”
  说话间,含元殿已经到了,明崇俨在前,阿弦落后两步跟着,才到殿门口,就听里头武后厉声喝道:“拉出去!”
  两人各自诧异,驻足看时,却见两名禁军进内,不多时押了一个人出来,明崇俨倒还罢了,阿弦一看那人,忙跑过去扶住:“张公公!”
  禁军见是她,不敢硬拉,便放了手。
  在阿弦面前的张公公,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嘴角带血,像是被人打过,见了阿弦还不忘行礼:“女官。”
  明崇俨皱眉看了会儿,见阿弦无意入内,自己就先进殿去了。
  阿弦问张公公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是皇后吗?”
  张公公安抚地向她一笑:“没什么,不用担心,这都是皮外伤。”
  阿弦还要再说,殿内又跑出一个人来,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本来满面焦急,见阿弦在门口,顿时止步,脸上的焦急变作愤怒,她指着阿弦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张公公惶恐叫道:“殿下,不可如此说。”
  太平恨恨看着阿弦:“是你害死了萧子绮,害的太子哥哥性情大变,还害公公为你受苦几乎要被母后处死……”
  她还要说下去,殿内传来武后的声音:“太平!”透出难以遏制的震怒。
  太平跺跺脚,嘴唇颤动又道:“你还让母后不喜欢我了!我恨你,我恨你!”她跳脚大叫两声,提着裙摆跑了。
  阿弦立在殿门口,心神恍惚,张公公忙道:“女官,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公主年纪小不懂事,等她大一些就知道了……”
  禁军上前,要带他离开,阿弦强行镇定:“稍等片刻,我去见皇后。”
  禁军面面相觑,却听身后一人道:“好,女官且去。”原来是陈基赶到。
  殿内,明崇俨低低地在跟武后说什么,武后脸色阴晴不定。
  阿弦原先心底谋划好了的话,这会儿就像是也被打张公公的那些手给打散了一样,有些零碎不成句子。
  武后见阿弦进来,脸色才稍微转好了些,道:“太平近来越发疯癫了,我正想给她找两个好点儿的女官负责教导她呢,省得越来越没有规矩。”
  阿弦不答。
  武后道:“对了,你今日特意进宫,可是有什么事?”
  阿弦停了会儿,才说道:“今天没事,只是有些想念娘娘,所以进宫来看看。”
  武后闻言,眼中透出了温暖的明光:“你这孩子……”她不禁笑了,“好了,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明崇俨在旁边,有些诧异地看着阿弦,可见武后如此柔情万种,明崇俨便后退两步,悄无声息地先回避了。
  阿弦听话地走到武后身旁,果然在她身边跪坐了。
  武后仔细瞧着她,眼中透出喜欢之色,又拉住阿弦的手臂,把她的袖子撸起来,看底下被猫儿咬过的伤,伤痕倒是愈合的很好。
  武后道:“这几天陛下也在念叨,说是崔爱卿随军去了,怕你心里不受用呢。”
  阿弦微微一笑:“我是有些想念阿叔的。”
  “阿叔?”武后不由地笑,“都成亲了,怎么还是这样称呼?”
  阿弦道:“以前叫习惯了,一时都改不过来。”
  武后禁不住又笑了两声,却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笑的不像是方才一样欢快了,她忖度了会儿,道:“崔爱卿……身子不大好,这个是最让人担心的。除此之外,倒是个万里挑一的人。”
  阿弦道:“是呀,当初在桐县遇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哦?”
  阿弦道:“我这一辈子有两个最不想失去的人。”
  武后心一动,却明白绝不可能是自己跟高宗,果然,阿弦道:“一个是朱伯伯,一个就是阿叔。”
  说到这里阿弦抬头:“娘娘为什么要责打张公公?”
  武后眨了眨眼,道:“因为他乱说话。”她难得耐心地解释,“大理寺里的供述我看过了,这个奴才实在可恨。”
  阿弦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但是那份供述,按理说狄仁杰跟袁恕己都不会外泄,尤其是不至于给武后过目,武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弦看着她拢在自己手上的纤手,轻声道:“娘娘是不是觉着,安定没有死而复生,会更容易些?”
  武后猛然一震:“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