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
  崔府。
  老夫人上房。
  崔晔将入内的时候,卢夫人走了出来。
  母子相见,卢夫人望着他,眼底有万千疑惑忧虑,心里也有万千的问话,但最终却并未说出来。
  卢夫人竭力平息起伏的心潮:“进去吧,老太太等你回话呢。”
  崔晔行礼:“是。”他看了一眼卢夫人,迈步入内去了。
  卢夫人并未立即走开,只是回转身望着儿子的背影,眼底已经有泪光隐隐。
  这一刻,房间内所有的丫鬟都退到屋外,房间的内外都静悄悄地,卢夫人听不到里头的说话,她迈步缓缓地走到外间,扶着椅子的背落座。
  手扶在额头上,卢夫人喃喃:“天啊,这该如何是好。”
  而在房间之中,崔晔见过了祖母。崔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被誉为崔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也从来都是叫人最放心的子孙,现如今,却仿佛置身在了风口浪尖,又像是在悬崖边沿。
  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以他的聪明睿智,本是清楚的知道哪些是灾祸,哪些是碰也不得碰的,该明白怎样趋吉避凶,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很明白。
  但是他偏偏选择了最凶险的一条路。
  当然,崔老夫人是绝不会相信崔晔事先会对所有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那是对外面的人的说辞。
  终于,老夫人道:“孙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没有像是以前一样,直接称呼阿弦的名字,这是老夫人头一次用“孙媳妇”这个陌生的称呼。
  崔晔默然不答。
  崔老夫人长吁了口气,道:“你还想继续瞒着?是不是一定要我们这些人从外人嘴里听说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还是你根本从来都不在乎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崔晔垂手撩起袍摆,低头跪了下去:“祖母息怒。”
  崔老夫人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又问道:“你是不是……魔怔了?不然你怎么会作出这种毫无理智可言、近乎自取灭亡的行径?”
  崔晔仍是不答。
  “你不说我也明白,”崔老夫人重又深深呼吸,道:“那些所谓匪夷所思的传言,都是真的,而你……也一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我说的是不是。”
  崔晔伏身磕了个头。崔老夫人凉凉地笑了笑:“你是为了她,不仅不顾自己,也不顾整个崔氏了,对不对?”
  流言漫天之际,整个像是处在漩涡中心的崔府,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两日,没有一户人家前来交际拜会,风平浪静的令人心底发虚。
  如果说是其他的谣言,比如当初传说卢烟年清白有损这种难以启齿的流言出现的时候,也还有极交好的世族内眷前来交际安抚。
  但是女官是早就夭亡的安定思公主这种谣言,绝对不会有人想要沾手此事。
  就算此事尚未确定,也足以震慑众人,警惕人心了。
  所以,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关口前来崔府。
  ——如果这谣言是真(事实上只有一些无知百姓才会以为是笑谈,对于那些浸淫朝中的高官以及世族之人而言,心中早明镜一般),如果女官当真是安定思公主,那么,王皇后何以被废、又跟萧淑妃何以而死,女官效仿武后杀人又将如何处置等等。
  这样身份敏感而尴尬的公主,竟是崔府的长媳……情况已经不能用一个“复杂”来形容。
  如果这谣言是假,那更糟了,安定公主的亡逝是皇族之痛,高宗跟武后都不会纵容这种恶毒的谣言流传,同时,被平白盖上了公主“帽子”的女官,只怕也会因此而遭受池鱼之殃。
  那么崔府呢?
  偏偏,是在连环残杀案吸引了满城臣民关注,而女官又被牵入其中的时候放出,真是烈火烹油野火燎原一样,势头迅猛无法阻止。
  所以,不管这流言的真假,由此产生的影响却是无法抹却更是不能预测的。
  对于崔氏这种世族而言,虽然不至于一味韬光隐晦,但把家族置于如此吉凶难测的位子上,无异于置身于漩涡或者刀刃,稍不留神就会是灭顶之灾。
  此种大忌,崔晔怎会不知。
  面对崔老夫人的质问,崔晔道:“祖母息怒,此事绝不会连累家族,我会一力承担。”
  “你糊涂!”崔老夫人忍不住喝道,“你以为我如此说你,只是因为如今这种险恶的情形么?就算并没有杀人案,并不是死而复生的安定公主,就凭她是公主的身份,就不该娶!”
  也许,对有些家族、有些人而言,“尚公主”是一种荣耀。
  但是对五姓七望的这些士族而言,尚公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些百年基业的名门大族,甚至有些人还不愿意娶公主,相反,皇室之中反以娶到士族之女而美。
  崔府当然不至于瞧低公主的身份,只是因为士族的生存之道来说,跟皇族关系太密,表面上的鼎盛繁华之极,着实并非是一件好事。
  一旦沾染了皇族,便甩不脱裙带的关系,甚至可能被其他士族的人用异样眼光看待,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尚了公主,未免就牵扯进了皇家内事,那些皇庭之中的波澜诡谲,更是杀人不见血的。
  所以如果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崔府只怕也不会迎娶。
  崔晔当然知道老夫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当阿弦是公主。”
  “但她毕竟……”崔老夫人情急,几乎脱口而出,她紧闭双唇,终于冷静说道:“再反悔昔日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且说,现在这种情形,你要如何处置?”
  崔晔道:“连环案别有内情,大理寺已基本查明,多半无碍,至于流言,以二圣的英明,一定会有适当处置。”
  “哼,”崔老夫人道,“当初皇后一反常态,陛下更许自由进出宫闱,已是有些不同寻常了,但是,你料定二圣会对此事网开一面,你又可能想过,如果这件事越演越烈,压不下去呢?莫非是要二圣承认当初犯了弥天大错吗?何况这事爆出来的时机如此巧妙,显然是有人想要将此事闹大,背后意思必然是指向皇后……他们总算等到如此良机,肯善罢甘休吗?阿弦是我崔府的媳妇,也是他们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棋子,崔府本是旁观者,如今硬生生给你拉下了水了!”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声。
  崔晔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祖母……其实、其实阿弦本来并不必成为什么棋子。”
  崔老夫人微怔:“你说什么?”
  崔晔的声音有些微哑:“是……是我把她变成一枚棋子的。”
  崔老夫人惊得双眸睁大:“你、你再说一遍?”
  “一切的过错在我,起因在我,”崔晔用微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与其说是因为阿弦把崔府拉下水,不如说……最初是我把阿弦拉下水的。”
  崔老夫人怔怔呆呆地望着崔晔,这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虽然崔晔并没有把事情详细说清楚,但是以老夫人对他的了解,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当初我也曾犹豫过,但是我不能再错下去,我是那样喜欢她,想要同她一生一世,照顾她喜乐平安,”
  终于,把心里不想对人吐露的话都说出来,崔晔继续道:“祖母的责怪我都明白,但请您放心,我会处置好此事,我不会让崔府有事,也绝不会让阿弦有事。”
  崔老夫人整个儿愣住了。
  她想不到崔晔会对她说出这些话,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一种不容人质疑的气息,崔老夫人意外,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
  心念转动,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你肯对我说这些,很好。你起来吧。”
  崔晔这才缓慢起身,老夫人望着他的脸,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日又苍白一些。
  老夫人叹息:“我从来相信你是不会让人失望的,既然你心中有数,那就罢了。我这把年纪了,只有两个心愿,一是看你们这些小辈安安稳稳,不负家声,二,就是去了地下,不至于愧对崔家的列祖列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崔晔道:“是,孙儿明白。”
  老夫人道:“好了,别的话我不再说,也不用我多说,你去吧。”
  崔晔躬身:“您保重身子。”
  老夫人心头一软,望着他道:“不必跟我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记着,须知道,如今崔家最需要的是你,你好好的,崔家就好。”
  ***
  崔晔退出房间,见卢夫人呆呆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见他出来,才忙站起身。
  “你……”卢夫人打量着崔晔的脸,“老太太……跟你说完了?”
  “是,母亲。”
  卢夫人眼底的紧张焦虑一涌而出:“怎么说的?老太太、责骂你了么?”
  崔晔道:“您放心,祖母并未苛责,只是叫我处理好此事。”
  卢夫人半是放心,半是牵心:“你、你也太……唉!”
  虽有埋怨,但她不想再说更多,免得更加重崔晔的负担,这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何况又知道他的身体情形从来都……卢夫人更担心的是他能不能撑得住。
  卢夫人默默地握住崔晔的手:“好好地把这件事处置妥当,平安度过这一关,知道吗?”
  崔晔道:“是。”
  卢夫人又道:“阿弦那边呢?怎么听说她留在了大理寺?”
  崔晔道:“先前我陪她去大理寺,将案发那日情形说过了,等大理寺的裁决,此事无碍,您放心。”
  卢夫人兀自忐忑:“什么时候回来?”
  崔晔顿了顿:“快则明日,迟……三两天而已。”
  ***
  袁恕己虽把四人遇害案子审问详细,那“鬼魂”驱使的说法虽然无法作为证供,但幸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先前是坊间的流言闹事生非,如今,却也可以再利用同样的法子。
  因为连环案子轰动朝野,无人不知详细,大理寺的裁决还未出,满城却已经开始流传“借身还魂”杀人的说法。
  毕竟,第一件案子,说起来是弱小的孩子杀死了亲生父亲,如果说是那小孩子陡然生出如此歹毒心肠,又有能耐杀人,谁也不信,何况那些街坊都作证,说是死者经常暴打家人,小孩子常常被打的瑟缩求饶,满身是伤,但这孩子生性善良,从来不曾高声大气,如果是被鬼魂附体杀人,这种说法却容易解释,也才是坊间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而且死者的妻子经过仔细回想,也作证供述孩子那日的举动十分古怪,跟平日里完全不同,俨然鬼上身一般。
  其他两件也是异曲同工。
  而且百姓们在对鬼神之说喜闻乐见的同时,更最擅长对此类事情自行发挥加工,所以虽然大理寺的公文上并没有提到一个“鬼”字,民间对这种说法先接受了大半。
  可与此同时,却还有些不同的声音,比如有人说:借尸还魂杀人的说法太过荒谬,摆明了是官府编造出来给女官(也就是安定公主)脱罪用的。
  但是偏偏大理寺的公文上半个“鬼”字也没有提及,只说是七杀之中的过失杀而已,有理有据的,倒是不好就直接说官方编造。
  ***
  但是在朝堂上,则另有一种不同的盛况了。
  最先忍不住出声的是言官。
  毕竟当初王皇后被废一案,直接原因就是小公主的死,但是如今突然横空出世,传说小公主还在人间,而且正巧是皇后娘娘甚为宠爱的女官,偏偏高宗也对她宠信有加,不仅赐给了御前自由行走的令牌,且隔三岔五召见进宫……这种种所做,众人是有目共睹的。
  本来不知道如此圣宠原因何在,只还当是二圣喜欢这位古往今来头一号的女官,可是现在爆发出了女官就是安定公主的传闻,就不由得不让众人浮想联翩了。
  大朝之上,魏言官首先出列:“陛下,近来坊间多有传言,说是女官是当初夭亡了的安定公主,传言十分之盛,来龙去脉也很是详细,说安定公主原本就没有死,只是被宫里的人偷偷地带了出去藏了起来。”
  高宗虽然很不喜欢这帮人兴师问罪的口吻,但阿弦的确是没死,他不想、也不忍就死咬说“安定已经死了”,于是只是沉默。
  旁边武后道:“然后呢?”
  言官抬头对上武后目光:“然后?娘娘这句然后是什么意思?然后自然就是王皇后被废,最后跟萧淑妃一起被处以极刑了,难道娘娘不知道么?”
  武后冷笑:“你好放肆,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我问你的然后是说传言往下如何。你不必再拐弯抹角。”
  言官道:“臣的确是放肆了,因为臣很为当初屈死的王皇后等不平。娘娘问传言往下如何,那臣就继续说下去,小公主被宫里的人偷偷带出去藏起来,为的就是制造已死的假相陷害王皇后,十六年后,一切风平浪静,该死的人早就死了,所以小公主就该回到长安,重新享受荣华富贵。”这话夹枪带棒,暗带嘲讽。
  高宗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停下,只看着武后。
  武后环顾周围,见群臣面色各异,有人皱眉猜测,有人面露不虞,也有人彷徨无措。
  武后还未开口,忽然有一人站出来,道:“混账,就算是言官,也不该如此对皇后娘娘无礼!”
  说话的,却是周国公武承嗣。
  武承嗣指着那言官道:“你口口声声说安定公主还活着,那你有什么证据?女官就是安定公主?笑话,我还说女官是我的……”
  他终于及时打住,道:“拿些市井流言就来在朝堂上质问,我倒是不知道咱们大唐的朝例是这样的,什么三省六部什么律法都不必要了,只要各自说些市井见闻、离谱的谣言就成了?!”
  言官皱眉,旁边却有一位御史出列道:“殿下此言差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又有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整个长安城里都沸沸扬扬地在说这件事,难道我们这般臣子就该装聋作哑地当什么都不知道?自然要即刻向陛下跟娘娘禀明。何况,如果这谣言是真,也并不是坏事,至少陛下是骨肉团聚了,不是吗?”
  武承嗣眨了眨眼,有些不知如何反驳。
  御史又朝上行礼,道:“陛下,娘娘,想必魏言官并不是故意冒犯,他只是说话太急了而已,如果女官真的是安定公主,其实倒也可以恭喜陛下天伦重聚的。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当初因为安定公主之死,牵连的太大了些,王皇后原本品性极佳,却因此被废,后来更……所以有人心里不忿也是有的。”
  这话说的柔中带刚,却叫高宗心里受用了好些,忍不住又看一眼武后,心里犹豫要如何应对这种场面。
  高宗其实早就想把阿弦的身份公之于众,只是因为武后忌惮会引发混乱,所以并未同意,如今见事情终于揭露,虽然并不是以他想要的方式,可倒也未尝不算是一种“破釜沉舟”,若趁机把阿弦归入皇族,恢复她名正言顺的安定公主身份,倒是高宗乐见的。
  高宗心里恍惚,竟不由地点了点头。
  那魏言官听到这里,又见高宗似乎松动,就也说道:“不错,陈御史说的对,当初的事牵连的实在太广了,非但是王皇后成了废后,甚至连向来忠心耿耿的长孙无忌大人等,也被牵连其中遭受无妄之灾……”
  高宗正怔忪,身旁忽然响起武后的厉声,道:“终于露出你们的狐狸尾巴来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震得高宗不由一抖,急忙转头看向武后。
  却见武后满面怒容,竟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魏言官愣住,武后手指着魏言官道:“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故意在杀人案还未解破的时候就又制造流言,大肆传播渲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跳出来了!”
  魏言官一愣之下道:“娘娘是何意,臣不明白。”
  武后道:“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制造混乱,不就是等现在这一刻吗?什么王皇后萧淑妃,不过也是你们的幌子,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达成你们真正想达到的目的,为了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喊冤叫屈罢了!”
  魏言官眉头一皱,却并不慌张:“就算是臣有想要为长孙大人喊冤的意思,但也不见得是臣制造了什么谣言跟混乱,臣只是为了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的遭遇觉着不平而已。毕竟一切都是从安定公主之死开始,如今公主没死,是不是可以为王皇后正名,为几位大人们平反了?”
  “平反?”武后冷笑道:“长孙无忌所犯的是目无君上,勾结朝臣意图谋反!谋反的重罪,又从何说起的要平反?”
  魏言官道:“娘娘,只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当初长孙大人因痛惜王皇后遭遇,不愿意陛下立娘娘你为后,所以……”
  这一下,连高宗也坐不住了,皱眉道:“放肆。”
  魏言官微微一顿,然后朝上跪落,俯身以额头贴地道:“陛下!求陛下明鉴,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如果女官就是安定公主,安定公主没有死,那王皇后何以被废,王皇后不被废,长孙大人又何以心怀不忿违逆圣上而惹怒了皇后娘娘?陛下,公主是您的女儿,而长孙大人终究是您的舅舅,时隔这么多年,公主回到了陛下您的身边,难道陛下就不愿意让长孙大人在泉下之灵得以安息吗?”
  说到这里,他便砰砰地磕起头来。
  高宗毕竟并不是个薄情冷血的人,当初处罚长孙无忌的时候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又听着言官说的如此言情恳切,瞬间有些为难。
  旁边的陈御史见状,便也禀奏道:“陛下,魏言官是一片忠心,陛下还是该斟酌他的意见,就算如今不能确定安定公主就是女官,但,至少要派人详查此事,如果是真,当年的一系列由安定公主之死引发的惨事,也终究该给予一个交代。”
  两人说了这一番,陆陆续续,竟又有几个人出面,其中还有宰相魏玄同,以及大将军刘审礼,卢国公等,渐渐地朝堂一半以上的人竟站了出来。
  武后脸色凛然,胸口微微起伏:“好的很,你们,这是想要借题发挥,逼陛下决断吗?”
  陈御史道:“求娘娘恕罪,臣等只是想得一个真相,一份公道罢了。想必天下人也是这样以为的,娘娘何以竟如此抵触?如果女官真的是安定公主,娘娘不是该高兴的吗?”
  武后目光来去,落在崔晔身上:“崔爱卿,你是如何看法?”
  刹那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也齐刷刷地看向崔晔。
  原本该是众人寄予厚望的人,可偏偏他娶了阿弦,如今更证实女官就是安定公主,所以崔晔如何表态,在众人看来成了一个谜。
  连高宗也不禁用殷切地目光投向崔晔。
  众目睽睽之下,崔晔道:“回娘娘,陛下,臣也觉着,是该彻查。”
  武后脸色微变。
  群臣不由彼此相看,有人已经缓缓颔首,表示舒心赞同之意。
  武后生生地咽了口唾液,脸上的怒容却一点一点消失,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崔卿也这么认为?”
  崔晔道:“娘娘,是该明白彻查此事。与其放任不堪的流言四起,不如以真相澄清,以正朝野视听。”
  武后嘴角一动,高宗终于一锤定音:“好了,都不必争执了,既然崔爱卿也同意如此,朕便答应彻查就是了。”
  武后转头看向高宗,很淡的一丝愕然从面上一闪而过,武后的双目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自若,她后退一步:“臣妾先告退了。”转过身,拂袖而去。
  高宗则道:“大理寺复杂的连环杀人一案已经有了定论,此案袁爱卿办的利落,如今就由你跟狄御史联手,查明安定公主一案。”
  袁恕己跟狄仁杰出面领命。
  虽然对于这连环杀人案,百官之中也还有人心怀疑虑,可是听高宗答应重新明察安定公主案子,便暂时将此事扔下了。
  魏言官跟陈御史对视一眼,言官又抬头道:“陛下,如果安定公主真的就是女官,那之前王皇后被废,以及长孙大人……”
  高宗眉头一皱,继而道:“不必着忙,真相如何,还不得而知呢。不过朕答应你们,如果王皇后跟长孙无忌是无辜的,朕一定会还他们清白。”
  刹那间,底下响起了“万岁”的呼声。
  ***
  退朝之后,高宗并未就直接回寝宫,而是去见了武后。
  含元殿内,武后皱眉坐着,显得心事重重,见高宗入内,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起身。
  高宗上前道:“你恼了?觉着我不该答应他们?”
  “陛下,您这是在纵容那些包藏祸心之人。”武后道。
  高宗道:“他们不过是为了废后跟长孙无忌他们不平,想讨个公道而已。不会再有其他事的。”
  武后却道:“陛下,你太过小看这些人了,他们哪里会一口就要陛下废后?不过是一步一步露出獠牙而已,方才在朝上,魏角的样子就像是要生撕了我了,要还长孙无忌的公道?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高宗安抚道:“你放心,如果他们真想那样,朕也是不会允许的。”
  武后听他温声如此说,脸色稍霁,道:“另外,我怀疑连环杀人,以及捅破阿弦身份这两件事,也跟今日朝堂发难的这些人脱不了关系。”
  高宗道:“这个该不会吧?”
  武后道:“陛下你忘了么,长孙无忌虽死,还有个不系舟的余孽一直阴魂不散,上次派阿弦去江南,半路上他们还想杀了阿弦来着。”
  高宗脸色一沉,来回踱步:“假如真的是这些人参与其中,如此不择手段,朕也绝不会姑息他们。”
  武后点头道:“这些人的确是不择手段,所以我才如此忌惮。”
  高宗突然道:“阿弦现在是不是还在大理寺?朕怎么忘了让袁爱卿快点结案快点将她放出来?”他说着,就要传宦官去传命。
  武后不由笑了笑,道:“陛下何必这么着急,袁恕己不会耽搁的,今日既然定案,回头他就会将人释放。”
  高宗缓缓吁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让我担心,不行,朕想出去看看她,你说她是在崔府?还是会回怀贞坊?”
  武后摇头道:“陛下,这个时候你又怎么好出去看他呢?那些人还在虎视眈眈,本来就怀疑阿弦是安定了,陛下再冒险出外,给人发现,岂不直接坐实了么?”
  高宗道:“朕正是不怕给他们坐实,今日许他们查,就是想索性借此恢复了阿弦的身份,早先你担心将她的身份公布天下,因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咱们不说,却有人说了,现在横竖满天下的人都在猜测,就如同崔卿所说,不如就此快刀斩乱麻,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武后听如此,不由苦笑:“若不是知道陛下不是,我必然要怀疑是你故意放出这风声的。”
  高宗呵呵一笑,问道:“说来也是怪异的很,阿弦是咱们的孩子,这件事你知我知,崔爱卿知道,还有什么人会知道?”
  高宗说完,又补充说:“对了,还有太平跟贤儿,总不会是他们的。”
  武后听见他最后一句,却突然心头一震,喃喃道:“贤儿……”
  高宗回头:“怎么了?”
  武后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何事?”
  武后道:“陛下大概不愿意在这时候听,不过,顺势告诉您也成,先前贤儿跟我提起过,是关于对吐蕃一战。”
  “哦?贤儿对这场战事有什么看法?”因此事毕竟关乎社稷安危,高宗即刻问道。
  武后笑的颇有些怪异,道:“是,太子向我举荐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崔晔。”
  “什么?”高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崔爱卿?贤儿举荐他?”
  见武后颔首,高宗啼笑皆非:“实在是胡闹,崔爱卿身子不好不说,且才跟阿弦成亲呢,如何好叫他跋山涉水地去西北那么僻远。”
  武后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陛下跟我都能想到这一点,难道太子想不到?”
  高宗一愣,敛了笑容:“你的意思是,贤儿是故意的?”
  武后含笑摇头:“臣妾也不知他的意思了,也许……他是以国事为重,所以才……”
  “这也不行,”高宗皱眉,不由分说道:“参谋战事的文武官员,可以再挑,但是阿弦的夫婿却只有一个,何况阿弦才遇到这种无妄之灾,正要崔爱卿好好安抚她,太子有些胡闹了!怎么如此不通人心呢?!”
  武后在旁听了,垂头之际微笑,并没有再劝什么。
  ***
  散朝之后,袁恕己略跟狄仁杰交谈了几句,就撇下他,疾步往外。
  他紧走两步又回头,见崔晔却也正在跟魏玄同他们几个老臣说话,两个人目光略一对,崔晔向他一点头,袁恕己会意,就先抽身去了。
  他出了宫门后,翻身上马,直奔回了大理寺,不做停留地往监牢而去。
  之前涉案的其他三个“凶犯”也正被关押在此。
  为了“一视同仁”,四个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那小孩子从被关进来后,先是啼哭了半天,后又呆愣木然地好像没了魂魄。杀了妓女的纨绔子弟,却始终都抱着头,不知是痛苦不堪还是痛不欲生,时不时地以头撞墙,口里呼唤那妓女的名字。第三个杀死高建的路人——阿弦本难以遏制地有些仇恨他,可是他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一脸懵懂痴呆,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杀了人。
  而阿弦看着这三人,也很快知道了周利贞挑选他们的理由。
  第一个被害的商贩,居住在周利贞回周家的必经之路——一条小巷里,周利贞每天经过,都会看见这商贩骂骂咧咧,他看着那孩子,就像是看见了当初的他,他觉着自己像是这孩子一样的无辜,但却不想像是这孩子一样软弱,阴暗之极的心里逐渐升起一个恶毒的想法。
  当他控制这孩子的身体,亲手杀死那商贩的时候,看着沾满温热鲜血的双手,他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餍足。
  自从回到长安,本以为一副洗心革面的姿态,会瞒住袁恕己跟阿弦,谁知袁恕己虽好像被糊弄住了,但阿弦却丝毫不为所动。
  非但不为所动,而且盯他盯的很紧。周利贞不喜欢她那种类似“高高在上”的模样,似乎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在她眼里,他都是个没有画皮的卑微爬虫。
  尤其是在为袁恕己送寿礼的时候,被阿弦当众狠踢了一脚,周利贞表面越是谦和有礼,心里越是戾气冲天。
  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方式。
  一种不仅是躲在阴暗的殓房里对那些尸首为所欲为的宣泄法子。
  而有人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最绝妙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