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毕竟是嫁做新妇,第一日在府里不可破格逾矩,虞娘子又给阿弦挑了女装。
  阿弦昨日穿女装穿的浑身难受,幸而多只是走走坐坐,并没有做别的,今日又如此,不免满心抵触,只是不便说出口。
  虞娘子知道她不喜欢,便道:“崔府是高门大户,第一天要拜见老夫人跟夫人等长辈们,必须要穿的正经隆重些才好。”又百般叮嘱她走路说话之类皆都注意。
  崔晔陪着她吃了早饭,见阿弦一脸食不甘味,便问:“怎么了,不合口味么?”
  阿弦向来好吃,且昨天整天忙碌,晚上又闹了半宿,只怕她饿着了,故意叫人多准备了些吃食。
  “不是,”阿弦掐着一块儿沾满芝麻的酥脆胡饼,苦大仇深道:“我只是在想去见长辈们的时候该怎么行礼,怕忘了。”
  崔晔失笑,抬手要在她头上摸一把,见她的发髻梳理的十分精致整齐,倒是不好乱摸,于是在她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崔晔道:“难道祖母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性么?母亲更是了解的很,昨儿还听她私下里说,‘阿弦毕竟是女官,有些事不要太苛求了她’之类的话,你又何必这样先自己吓自己起来?”
  阿弦楞道:“真的?”
  崔晔道:“千真万确。”
  阿弦感慨:“可知我多怕丢了阿叔的脸,才勤学苦练的。”她抖了抖身上的衣裙,满面无奈。
  ——这是崔晔第一次在清晨时分,看阿弦身着女装。
  当真是红颜倾国,秀美绝伦,娇丽撩人的很。
  崔晔心头一动,想到昨夜种种销魂,瞬间竟心猿意马起来。
  ***
  崔晔陪着阿弦去见了崔老夫人等长辈们,出乎意料,阿弦表现的甚是出色,并没有昔日的飞扬跳脱,且如果只是低眉浅笑的话,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一样。
  崔晔大婚来的,除了卢氏族人,崔氏长安的亲族外,博陵长房也来了许多亲眷,其中大部分女眷都未曾见过阿弦,然而虽然没见,却把那些有关她的传言听的数不胜数。
  当然,其中大多数传说都有些“惊世骇俗”。所以在众人心目中,一开始都不明白为何身为崔氏这一辈中最为出色之人的崔晔,为何竟选了这样一个出格的女子,虽然拜在卢家门下,但到底并非正统的名门淑媛,又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绝无仅有的女官。
  再加上流言加油添醋,众人心中均想,此女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青眼獠牙,只怕也差不多了。
  如今当面一见,却是这样轻盈灵动,美貌温柔,气质又且高贵的少女,并没有传闻中的嚣张跋扈,性情暴烈,也并非貌若无盐,不堪入目。
  这种感觉,就像是本以为会损失一大笔钱财,谁知却竟是稀世珍宝从天入怀。
  意外的惊喜,天壤之别的反差,令众人一时之间无不为新妇倾倒。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崔老夫人跟卢夫人了,崔老夫人握着阿弦的手,让卢夫人介绍那些亲眷们给她认识,一一拜见后,引得众人纷纷地赞不绝口。
  ***
  是日,崔晔便同阿弦一起入宫拜见二圣。
  按理说起,毕竟这门姻缘是宫内赐婚,所以照例要进宫谢恩的,当然,对高宗跟武后来说,这自也是有另一番不同意味。
  武后今日也并未在含元殿,而是同高宗一起,换了新样礼服,特等着召见这对新人。
  而阿弦今日,也仍是身着女装,这一身,正是武后命宫内尚衣局给她特制的礼服,淡绛色内衫,明鹅黄的裙子,绛色滚边。外罩着大红朱砂的外搭,头上的莲花金冠也是御赐特制,辉煌荣耀,更显出一身天然高贵。
  这一身刚穿好露面的时候,崔晔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让她快些换回家常的男装最好。
  着实是有些太打眼也太耀眼了,平日里不修边幅的小弦子,还叫人瞧不出什么特别来,如今换了正经的宫装,就算是不言不语,这通身的气派却是瞒不过人的。
  两人上车往宫中来的时候,崔晔眼中有按捺不住的隐忧。阿弦却在弃嫌身上的衣裳单薄而累赘,且还露出了大片的脖颈,让她格外不自在。
  阿弦忐忑:“虞姐姐说这样才好,阿叔你觉着呢?”
  崔晔看着她惶然不自信的模样:“阿弦可是担心……二圣见了会如何么?”
  阿弦见他如此懂人心意,抓了抓腮。
  崔晔叹道:“你放心就是了,这样做是对的,衣裳跟首饰都是皇后娘娘一片心意,若她看见你穿戴着,一定会欣慰的。”
  阿弦松了口气,又带些祈求的口吻对崔晔道:“过了这天,我就换回原来的装束好不好?”
  崔晔心中却巴不得她如此,闻言正中下怀,却不露声色地顺势道:“我曾答应过阿弦,一切都随你的心意,对我来说不管你如何打扮,都只是你而已。”
  阿弦凑过来,将头靠在他肩上,满足地叹:“阿叔对我最好了。”
  崔晔搂着她,嗅到她身上难得的香粉气息,回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口。
  不多时车到了大明宫,两人下车,并肩往内,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看见崔晔还罢了,当看见阿弦的时候,无不目瞪口呆。
  正走着,见一队金吾卫从前而来,队伍后面,是个熟人,且走且看着此处,双眼里透着惊疑。
  ***
  陈基先前同金吾卫一块儿巡视,才转过弯,就听副手道:“今日崔天官跟女官进宫谢恩,不知何时能到。”
  话音未落,就看见那两道卓然身影出现,副官笑道:“说曹操果然就到了,那不是崔天官么?等等……”
  他疑惑道:“天官身后那人是谁?”
  一时之间,居然没有认出崔晔身旁的人是阿弦。
  陈基也正看着那走过来的两人,第一眼看去,本以为崔晔是陪着他府内的某个女眷进宫来的,他淡淡扫了一眼,心里还恍惚想:“怎么弦子不来?”
  听那副手的疑惑,他再度定睛看去,越看,心跳的越是厉害。
  眼睛只顾看向那边,忘了正下台阶,亏得身手敏捷,加上副官从旁援手,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陈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天官身旁那个是女官么?”
  “我也才看出来,不是女官又是谁?”副官苦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绝不会信的,没想到女官换作女装后,竟这样美艳惊人,简直,简直比那什么赵家姑娘还更胜一筹呢。”
  他所说的自然是赵雪瑞,赵雪瑞才貌双全,在长安城里有“小”卢烟年之称,把她来跟阿弦做比,可见这副官心里的惊骇程度。
  陈基望着那翩然而来的绝色之人,因距离越来越靠近,他看的也更清楚,那眉眼,神情,正是他素来最为熟悉的人……
  陈基听到自己心中呵呵冷笑了两声,刹那间,当日在天香阁里,袁恕己趁着酒醉所说的那句话顿时又浮现在心中:你不知道你究竟错过了什么……
  ——那后来,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又有些拿不准了。
  当他觉着已经足够了解阿弦的时候,那个人总会给他更多的意外,让他原本已经按捺的愧悔之心越发翻江倒海。
  崔晔同阿弦到了身边的时候,陈基终于镇定下来,他若无其事地行了礼,却刻意让自己不去看阿弦,只尽量地望着崔晔。
  略寒暄了两句,陈基向着阿弦一点头:“我尚要巡视,就先告辞了。”
  陈基一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反把阿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她原本就讨厌自己这样的装扮,如今见陈基冷冷地,连看也不敢看她,阿弦悻悻地叹道:“我今日可是糗到家了。把陈将军吓得脸都变了。”
  胡乱又挥了挥那艳色的披帛。
  崔晔恨不得敲醒她。
  他当然很了解陈基的心情:阿弦这会儿的装扮,对任何男人来说……不亚于蜂蝶看到绝世名花,飞蛾望见暗夜里的灯火。
  陈基执意回避,正是怕忘情而已。
  可是转念一想,又何必提醒她呢?崔晔便笑道:“横竖过了今日你就不穿这个了,怕什么?还是说……你想讨他的喜欢才这样怨念?”
  阿弦啐道:“我当然没想讨谁的喜欢,但是我难道想要随随便便惊吓到人么?”
  崔晔忍笑:“没什么关系,横竖吓不死。”
  ***
  寝殿之中,高宗跟武后已经等了良久,且高宗早在婚礼之前,就挑选好了阿弦进宫后要给她的礼物。
  崔晔同阿弦入内,朝上拜见,高宗跟武后两个也同样看着盛装的阿弦——这也是他们初次看阿弦身着女装,一瞬间,高宗的眼睛湿润了。
  只是当着崔晔的面,不便如何,高宗揉了揉鼻子,强露笑容道:“阿弦这一身衣裳甚是合体,是皇后先前命宫内所做么?”
  阿弦答道:“是娘娘的心意。”
  武后道:“虽是我的心意,但我却没想到,你穿竟如此合适。”
  阿弦心头一动,只当这句是“为人父母”的习惯夸耀之词罢了。
  高宗命内侍将个玉匣送给阿弦,道:“这是朕的一点心意,你收起来,以后再看。”
  武后瞥一眼高宗,笑而不语。
  阿弦不知是什么,但既然是高宗所赐,一定珍贵的很,本想推辞,武后道:“难得陛下这般疼惜你,快收起来罢了,但要好生留着,可不要随意丢了。”
  阿弦只得领受了。
  略坐片刻,崔晔悄然向阿弦示意,阿弦知道该告辞了,可是放眼四看,并不见太平,有心想问问,又怕生事。
  两人退出后,牛公公跟着出殿,笑对阿弦道:“公主先前贪玩,害了风寒,不然大婚那日她一定会去府里看热闹的。因病还没好,今日也未来见。”
  阿弦这才明白,又问太平病的如何,牛公公道:“不打紧,御医们都看过了,已经痊愈大半,如今静养着,再吃两副药即刻就好。”
  阿弦本想去探病,又自觉不便打扰,就对牛公公道:“我怕擅自去见公主会惹她不快,还请公公多帮我探望公主。”
  牛公公了然:“女官放心,我会把你的心意带到的。”
  ***
  两日之后,崔晔的假先到了,便仍回吏部当差。阿弦惦记怀贞坊的宅子,等崔晔去了吏部,她又去应酬了老太太跟夫人半晌,下午就带了虞娘子跟玄影跑回了怀贞坊。
  阿弦本想在家里清闲住上一夜,谁知将黄昏时,崔府派人来问,隐约有催她回去之意。
  再加上虞娘子在旁督促,阿弦只好又匆匆地返了回去。
  当夜,崔晔晚归,两人安歇之际阿弦道:“阿叔,我想明日回怀贞坊住一夜。”
  崔晔道:“哦?如果你想,自然使得。”
  阿弦高兴起来:“多谢阿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崔晔笑道:“这谢,难道只是口头上的么?”
  阿弦道:“那你想怎么样?”
  崔晔低头在她唇上一啄,道:“让我看看你学的如何了。”
  阿弦本想退缩,但一想到明日可以回怀贞坊住,只得咬牙妥协。
  这一次,阿弦自觉已经忍住了没怎么出声,不料昏昏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后,仍是觉着喉咙里着火一样,嘴唇微微肿痛。
  且经过虞娘子的提醒,又知道自己颈间还有数处痕迹,如此凄惨的情形,犹如跟人大战一场且还战败被罚一样。
  此时,阿弦在床上自在地翻了个跟头,双腿仍有些酸软。
  若不是她之前勤学苦练,习武出身,身体极佳,只怕还经不起那一番折腾呢,饶是如此,忙碌了一天,仍觉出了腰酸腿软的后遗症来。
  不过想想今晚终于可以一人独居,倒是极好不错的。
  虞娘子早吩咐小厮烧好了水,阿弦高高兴兴地泡完了澡,安心地趴回榻上,正睡得迷迷糊糊,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
  可是玄影却并没有吵扰,阿弦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只是困倦的很,几乎不想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感觉那人在自己的唇边吻了吻。
  阿弦低低地“嗯”了声:“阿叔,太晚了。”
  说了这句,忽然想起这是在怀贞坊,吓得双眼即刻睁开,果然是崔晔在身旁,对上他明亮的双眼,阿弦道:“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崔晔道:“我自然是陪着阿弦的。怎么,不能来么?”
  “当、当然能……”阿弦语塞,“可、可是你不……”
  之前因为他的病,加上崔府上下对他也着实照料关护的十分妥当,所以也感染了阿弦,那一句“你不累么,好生安歇”几乎成了口头禅,可这话老太太他们说也罢了,阿弦却说不得,每次都会引发适得其反的效果。
  偏偏有时候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一次也差点越过“雷池”,幸而乖觉地止住了。
  崔晔哼了声:“我怎么样?”
  阿弦口气都吓软了:“你吏部不忙么?”
  崔晔道:“忙是忙些,所以这样晚才回来,本来不想吵醒你。”他看着阿弦闪烁着惶恐的圆溜溜的眼睛,心里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怜惜,“好了,我抱着你睡吧。”
  阿弦听到“睡”,喜出望外,慢慢地往前蹭了蹭,被崔晔拥入怀中,他果然并未有其他动作,只是温柔地搂着她,呼吸平稳。
  这种沉静放松了阿弦的心神,她偷偷地在崔晔的胸前亲了亲,这才闭上双眼安心睡去。
  ***
  次日清晨,虞娘子做了早饭,两人吃过后,分别乘车,各去当班。
  马车得得往前,阿弦觉着自己这连日来有些缺乏睡眠,于是就倒在车上,想要趁机再补一补。
  不料车行了一半,就听到外头有激烈的马蹄声响,伴随着行人纷纷躲避的声音。
  阿弦勉强爬起来,从车窗上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是大理寺的几个公差,从面前街上纵马而过。
  阿弦不知发生何事,却因为不同部级,便也并没理会,仍是前往户部。如此将到中午,听到几个同僚谈论起来,阿弦才知道原来是平康坊那里死了人,听说是死状极为可怖,最先发现死者尸首的两个人吓得一个几近崩溃一个昏死过去,这才惊动了大理寺。
  阿弦在旁听了会儿,皱皱眉,便仍回房办公去了。
  如此将近黄昏时分,外间突然响起了一阵哭声,阿弦的书吏跑了进来,脸色肃然地:“外头有人说,太子殿下薨了!”
  阿弦一震,耳畔嗡嗡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太子李弘,虽然跟她并不亲近,总也见过几次,且毕竟是血脉相连。
  虽然知道李弘缠绵病榻,近来更传出过几次他病危的消息,期间,阿弦也借口跟随许圉师前去探视过一次,果然见他形销骨立,而且脸上透出死气。
  阿弦只看了一次,就忍不住暗中落泪,此后不敢再去,生恐情难自禁。
  如今听到消息确凿,虽意料之中,仍有些难以接受。
  出了公房,果然到处议论纷纷的同僚,此刻暮色将临,阿弦缓步出了户部,也并不乘车,本能地往太子府的方向走去。
  户部距离太子府并不远,只走了两刻钟不到,太子府已经在望,门前却已经停了许多的车马,人来人往穿梭期间,门头上也挂了如雪的丧幡等。
  阿弦站住脚只是看,不知看了多久,眼前景物已经模糊了,在所有的恸哭跟低语声中,耳畔又传来马蹄声响动,直到她身后却又停了。
  阿弦反应过来,自觉大概是因为自己堵住了人家的去路,于是往旁边退开一步,给身后来人让路。
  谁知那人并不前行,阿弦诧异地缓缓回身,夜幕之中,却见马上的来人居高临下地正看着她。
  阿弦愣了愣,低头拱手行礼:“雍王殿下。”
  原来这来者,正是雍王李贤。
  数日之前,宫中发旨召雍王回京,李贤赶了两日路今日才回,还未进京,就听说太子李弘病逝的消息。
  夜色里,李贤的双眸沁凉,他看着阿弦,片刻才说:“女官……或者我该称呼一声‘师娘’,好久不见了。”
  李贤的声音虽竭力淡然,却仍是有一丝按捺不住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