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动听的
  轿子才回怀贞坊,门公就跑出来说宫里来人,等了半晌,要传阿弦进宫。
  崔晔即刻道:“我跟你同去。”
  阿弦问为何。虽有些难以启齿,崔晔仍决定同她说实话:“先前我……同皇后陈述过原委,只怕皇后会答应,所以我想……”
  阿弦意外之余,哼道:“阿叔可真是雷厉风行,迫不及待啊。”
  崔晔看她恨恨的模样,偏如此可爱。
  百感交集,把她的手握住:“这次是我错了,阿弦别记恨我。”
  阿弦道:“我记得可清楚呢。哼,伤我的心,我本来以为没有人能再那样伤我。”这一句,却是半真半假,想到跟陈基过往,有些真实的酸楚在里头。
  若这不是在府门口大庭广众之下,崔晔恨不得立刻把她抱上一抱,便握紧了手低声说道:“以后让我赔罪,任凭你打骂差遣如何。”
  阿弦笑道:“这还差不多。”
  她皱眉考虑了会儿,郑重地又道:“不过,以后要再敢对我说那些话,我就真的再也不会理你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
  两人相伴往大明宫而来,将进宫门之前,崔晔看着那巍峨的殿阁,突然止步。
  阿弦道:“怎么了?”
  崔晔道:“阿弦……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崔晔道:“倘若我今日娶了你,明日却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恨我?”
  阿弦虽觉着他这话很不吉利,凝神看他,片刻后摇头。
  崔晔道:“是什么意思?”
  阿弦微笑道:“不用担心,阿叔会长命百岁,我知道的。”
  崔晔本以为她是故意说吉祥话而已,但是看着阿弦淡定的表情,突然一震。
  崔晔当然知道阿弦的能力,未卜先知也是其中之一,如果阿弦当真“看见”自己“长命百岁”,那么……难道说……
  他并没有再追问阿弦,只是含笑颔首。
  虽然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屡屡心潮波动,但也正因她的存在,让他常有极安泰静悦之感。
  步入宫门的瞬间,阿弦看一眼身旁的崔晔。
  她对崔晔的感知向来稀少,至少……远远少于对袁恕己的预知。
  她能看见袁恕己将来的不可限量的际遇,也能看见他那个令人毛发倒竖的“结局”,但是对崔晔,除了桐县之时曾见过他在大漠踯躅奔命,来至长安曾错把韦江所嫁那人当作是他外,其他有用的少之又少。
  更加不知道崔晔的寿命几何。
  但是,就像是当初在桐县预知袁恕己的“结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终于在同他说明后看清楚他的反应……这时候阿弦心里也是同样感觉。
  她宁肯,把所有都往好的方向去说。
  在目光从崔晔宁静恬和的面上转开之时,阿弦心想:“我怎么会后悔,又怎么会恨你。可见你也是关心则乱了、才会担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傻问题。就算你说的是真,我也绝不会有什么后悔跟恨你半分,我该多谢老天跟神明,至少让我曾遇到过你,如此而已。”
  虽然知道是在耳目众多规矩森然的宫中,阿弦仍是忍不住,走了会儿,便探出手去,悄悄地把崔晔的手捉住。
  崔晔原本还挣了挣,隐约察觉她坚决迫切的心意,又想起她在尚书省那句“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一笑,便索性由她去了。
  阿弦叉开五指,同他手指交缠紧扣。
  阿弦心想:“另外,阿叔也还有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好好地看着阿叔,守护着你的。”
  路上所遇见的宫女太监们,无不惊愕侧目,看着这牵手而行的两人。
  但任凭他们怎么惊慌失措,茫然呆怔,那两人都旁若无人般,一个淡然而笃定,一个喜悦而自得,一个沉静如水,一个跳脱似风,却偏这样相得益彰,风生水起。
  在渐渐步向含元殿的时候,两人拾级而上。
  台阶步步往上,仿佛登天之路。
  崔晔问道:“你忽然不说话,在想什么?”
  阿弦道:“想你。”脚下突然一绊,几乎跌倒,幸而崔晔从旁将她拦腰扶住。
  崔晔道:“好生看着路,不要走神。”
  阿弦半是带甜地回答:“想阿叔呢,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崔晔呆住了。
  幸福突如其来,叫人猝不及防。
  这实在是他所知道的……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
  让人意外的是,皇后并没有传崔晔进殿。
  看着立在面前的阿弦,武皇后道:“是跟崔爱卿一同进宫的?”
  阿弦道:“是。”
  武后揶揄:“怎么,莫非是和好了?”
  阿弦知道武后耳目遍天下,长安更是多不胜数,知道这些不足为奇,却笑道:“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哪里就坏过呢?”
  武后见她笑的烂漫无心,淡淡道:“不用瞒我,崔爱卿先前跟我说过,他身体薄弱,不想连累妻房,所以他求我收回赐婚旨意,另安排绝世无双的好男儿给你。”
  阿弦听得皱眉不已:“什么连累,什么收回……又有什么绝世无双了,娘娘可不要相信,更不要答应这些不经之谈。”
  武后笑道:“原来是不经之谈?崔爱卿在我面前说起来的时候,可是认真的很呢,你这么说,难道他又突然不想解除赐婚了?竟如儿戏一般?”
  阿弦只得耍赖般道:“那时候阿叔是被病症折磨的昏了头脑,所以才暂时失智,还求娘娘忘了这件事,千万不要理会。”
  “那他身上之病呢?”皇后问道。
  “病……”阿弦敷衍道,“不过是些旧日症候,只是难以根治,慢慢调养,假以时日一定会好。”
  武后道:“没有性命之虞?”
  “没有没有,没那么严重。”阿弦摆手否认。
  武后笑:“那天夜晚,户部的崔知悌先去了崔府,后来,我听说又去曲池请了谏议大夫。阿弦,你真的当能瞒得过我吗?”
  崔知悌跟明崇俨都曾去过崔府,以明崇俨跟武后的关系,自然是瞒不住了。
  ***
  崔晔在殿门外直等了半个多时辰。
  期间太平闻讯赶来,见崔晔垂手而立,笑道:“崔师傅,你也来了?我听说今日母后请小弦子进宫,特来看看。你怎么等在这里没进去?”
  崔晔垂眸:“是,皇后并未宣召。”
  太平道:“为什么只召见小弦子,反把崔师傅晾在这里,要不要我进去帮着探探风声呀?”
  崔晔道:“公主说笑了。”
  太平往内探头看了眼:“我才没说笑,说到做到,你且等着。”
  身后几个宫女急要拦阻,太平已经跳进殿内。
  太平往内而行,走不多时,只听里头武后叹道:“你总该知道瞒不过我,你也该知道,明崇俨的医术虽然算不上顶尖,但是卜算看相,天下只怕少有跟他匹敌。”
  阿弦道:“就算真的这样,我也不后悔。”
  太平因不知道崔晔退婚等事,一头雾水,心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心里好奇,便循声往内。
  正武后道:“崔爱卿的人品为人,自然算是一等佳婿,只可惜命数如此,阿弦,我知道你的脾气,一旦认定绝不会轻易放开,可是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知道不会长久,又何必贪恋不放,趁早收手才是正理。”
  太平惊了一跳,琢磨着这句话,心头乱糟糟地,竟忘了自己是在偷听,上前问道:“母后,您在跟小弦子说什么?”
  武后正在跟阿弦说这些体己话,身旁的宫女内侍们早就打发了,料想没有人敢闯入宫中,谁知少算了个太平公主。
  太平陡然出现,武后很是不悦:“太平,你进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知道规矩了。”
  太平被武后斥责,愣在当场:“我、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我们正在说正事,你先退下吧。”
  阿弦正也在惊心回想武后方才那句话,听见她呵斥太平说“胡闹”,阿弦方醒神。
  又见武后貌似严厉,她怕太平不受用,就道:“娘娘是怕我们说的那些事,枯燥乏味,公主殿是不会喜欢的。”
  太平看看武后,又看向阿弦,嘟起嘴道:“谁说的,除非你们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该知道的。”
  武后皱眉:“好了,没什么机密,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的,你若是要跟女官玩耍,等我同她说完了话。”
  以前,不管武后怎么样忙,只要太平来到,她一定会放下手中公事,又或者太平撒两个娇的话,天大的事武后都要放下,先陪太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有些变了。
  先前太平一口答应了崔晔要来探听,没想到探听不得,反而被武后以一种类似不耐烦的语气对待,太平委屈之极,道:“好,我不打扰你们正经事就是了,也不用谁陪着,我自己去。”
  太平说罢转身往外跑去,阿弦担心叫道:“殿下!”
  武后挥手:“不用理她,她从小儿是给我娇宠坏了。”
  武后抬眸看阿弦一眼,心里那句话却压了下来:“当初就是因为安定出事,所以才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太平,似乎只要多宠太平一些,冥冥中就好像‘安定’也会得到慰藉,谁知……”
  武后苦笑,将此事压下,道:“你当真不肯放手?”
  阿弦道:“绝不。”
  武后看着她决然的样子,不禁失笑:“陛下说的对,你呀,有时候还真像我。”
  ***
  且说太平在含元殿内头一次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后,也不敢面对还在等候的崔晔,只低着头垂着眼睛,往前飞奔而去。
  跟随她的龙女太监们都知道她的心性,这已不是太平头一次娇蛮任性肆意妄为了,他们只能拼命地跟在身后飞奔,生怕跟丢了,却到底比不过太平身量娇小动作敏捷。
  太平越过前面几处大殿,一路往中间的蓬莱池方向而去,这蓬莱池后面改为太液池,有名的“太液芙蓉未央柳”的出处,池沼极大,池子中央有亭子一座,池沼两侧各有望月之阁,周围又有无数的回廊蜿蜒曲折,不下数百,是个散心消闲的好去处。
  太平偶尔犯了气闷,就会跑来蓬莱池玩耍,只要往那回廊里一钻,像是耗子钻到地洞里,那些宫女太监要找她的话就难了,这也正是太平所想要的。
  这日也是同样,那些跟随的宫人们急得发疯,却赶不上太平灵动敏捷,她一路跑到池子旁的回廊边上,一鼓作气跑进了回廊。
  皇家池沼的园林景致何其美好,回廊更是设计精美,犹如迷宫,又有各处不同的舞乐布置安排。
  其中的数间回廊之上挂着不知是什么种类的藤蔓,遮天蔽日,有的点缀着青涩的小果,有的却是绿油油的叶片蔓延爬动,像是天然的阻碍回廊外之视线的好去处。
  太平在廊下终于可以自由飞奔,肩头的披帛被她扯落,随风飘荡,不知道被吹到哪个方向去了,太平毫不在意。
  真有些累了,额头冒汗,靠在美人靠上才欲歇息片刻,不料目光转动,竟从前方早开的蔷薇里影子里看见一个人。
  那人并不是太监服色,反像是个斯文书生,花丛里若隐若现,仿佛神仙精怪。
  太平疑惑,从美人靠上挺身扬首:“喂,你是谁?”
  那人虽听见了太平询问,却并不回答,一闪消失。
  太平更加惊疑:这宫里头见了她调头而去不发一言的,这还是首次。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让太平跳起身来,忙去追那人。
  追过了半道回廊,那人的身影却消失在前方的藤丛之中,太平环顾四周正觉着失望,身后有人道:“殿下是在找我么?”
  太平惊愕回头,却见身前所站的,竟是当初在酒楼上有一面之缘的那中年儒士,一别数日,他的风采更胜从前,花丛里的容貌,惊艳照人,太平从来不知道男人上了年纪会如此好看。
  太平道:“是你?!”又问:“你怎么会在宫里,你是什么人?”
  萧子绮眼底露出惊奇之色,展颜一笑道:“殿下竟还记得我?我方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的。”
  太平打量着他,被这种奇异的笑容所打动。
  突然她叫道:“我从上次第一眼看见你,就觉着你像是一个人。”
  萧子绮原本笑的春风和煦,听了这句,笑容结冰,正将冰碎伤人之时,太平道:“你可不是像上了点年纪的崔师傅么?”
  萧子绮双眸微睁,方才一阵紧张他的心跳都停了,闻言便仰头大笑:“我像是他么?公主只是在说笑。”
  太平看着他笑容灿烂,这时侯就不大像是崔晔了,崔晔从不曾笑的这样过分,像是故意要将那份明朗暴露无遗。
  太平问:“为什么是说笑?”
  萧子绮道:“女官早就定亲了,对方正是崔天官,坊间人人都说郎才女貌。如今殿下说我像是崔天官,偏偏他将娶亲,这不是给我惹祸上身么?”
  “我随口一句罢了,又不是要将你定罪,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宫中呢。”
  萧子绮道:“我是随着周国公进宫来的,我是国公府里的记事,叫做无愁。”
  “原来是表哥的人!”太平睁大双眼,多了几分亲近,她转过身,重又在美人靠上落座,“你的名字倒是有趣,为什么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萧子绮道:“我也是最近才进国公府当差的……对了,殿下方才好像有忧愁之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太平想到方才武后跟阿弦两人在殿内密谈,连她竟也无法插嘴,便道:“我原本是极高兴的,不过……也许是我想多了。”
  萧子绮笑道:“我常常听人说公主殿下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次让你不高兴的是什么?”
  近看,他的双眸竟有着淡淡地琥珀色。
  ***
  阿弦从含元殿出来,崔晔等的望眼欲穿,幸而这一次两人不再是宫内宫外无法相见相知、猜忌罅隙横生,何况先前才解开心结,自然不似之前那样煎熬的五内俱焚。
  但是看着阿弦出门时候的脸色,崔晔忍不住心头一沉。
  阿弦皱着眉头,脸上是忧虑之色,像是遇到什么不可解决的难题。
  崔晔定神:“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阿弦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娘娘是……不答应么?”崔晔定了口气,复又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我去跟娘娘说。”
  他转身往内殿而去。
  手腕却被阿弦一把攥住。
  崔晔以为她担忧,温和一笑:“不怕,我会说服娘娘的。”
  目光相对,阿弦挑眉笑笑:“这种小事,就不劳阿叔费心了。”
  崔晔微怔。
  阿弦慢吞吞道:“我忧心的是,娘娘说会让尚衣局给我做多几件儿衣裳,还要送我些什么首饰,唉。”
  崔晔看着她狡黠的眼神,早明白自己又被她捉弄了,但是这种捉弄,却是令人甘之若饴的。
  两人并肩往外而行,阿弦道:“我已经想到明日坊间会传些什么话了。”
  崔晔问道:“什么?”
  阿弦哈哈笑道:“无非是……天官悔婚不成,将不免被辣手摧花……”
  虽知道明里暗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崔晔还是用力将阿弦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感觉她轻轻撞过来……顷刻依偎在他的肩头,虽然是瞬间温存,却已叫人心底无比熨帖。
  出了宫门,正要上车离开,却见周国公武承嗣也带了两名随从,远远地走来。
  阿弦将上车的时候回头扫过,隐约觉着其中一人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