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生怨
  对崔晔而言,就算是当初在羁縻州落难,都比不上先前站在大明宫外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只是一门之隔,一墙之隔,他明明知道阿弦就在里头,但却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
  不知她是生,是死。
  但如果她遇险的话,他也丝毫无能为力,只能淋着雨静静地站在夜色之中宫门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一个结果。
  所以才会如此动怒。
  他知道阿弦虽然从小跟着朱伯,但心里却是个渴望亲情的孩子,从带她回长安后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见她虽然并不经常进宫,然而言谈举止里,却流露出无法隐藏的天真而单纯的喜悦。
  崔晔比阿弦大许多,他知道的李贤跟武后,并不仅仅是阿弦所以为的父亲跟母亲而已,只是他不敢、也不忍对阿弦说。
  但心里仍是忍不住为阿弦担忧,生怕她太过依恋这种亲情,依恋太过,受伤也会更甚。
  今夜,之前的种种隐忧终于无法遏制,冲口而出。
  ***
  只是,这些可能会伤到阿弦的话说出之后,崔晔却又有些后悔。
  虽然老朱头从小儿到大仔细照料,但对阿弦而言,她一直都觉着自己是无爹无娘的孩子她经历了很多很多不该经历的艰难折磨,离奇苦痛。
  崔晔很想她能够得到些弥补,至少……被该爱护她的人爱护着,得到本该属于她的温暖关切。
  他希望看到她能一直都露出欢颜(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今晚上这种生死不知的情形,实在是吓到了他。
  阿弦脸上的神情,让崔晔有些无法面对。
  然后她问:“你是在跟我说,他们……并不是真心的对我吗?”
  崔晔暗中握了握手,让自己保持冷静,他试着让自己用不伤人的方式表达明白:“我只是提醒你,他们虽然是为人父母,但……”
  “但他们更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对吗?”阿弦不等他忖度说完,就接口道。
  崔晔喉头一动:“是。”
  阿弦的声音有些提高了:“难道阿叔以为我不知道吗?”
  崔晔眉心微蹙,并未说话。
  两人进房的时候,那只小猫儿就蜷缩在床边,听见两个人的动静便跳起来,轻巧地跳到桌上,蹲坐着,乌溜溜地眼睛打量着两人。
  却没有人分心理它。
  阿弦语气坚决,道:“我当然知道,而且还很清楚,从皇后让我认卢家做义女的时候,我就更清楚了。”
  她这样仰头看着崔晔,一边说,泪一边从眼中跌落:“这个还用你来提醒吗?”
  崔晔忽然觉着心头一痛。
  生平第一次觉着词穷:“阿弦,我只是怕你、受伤……”
  阿弦吸吸鼻子:“我先前本来想去找阿叔商议的,又怕深夜去找你,传出去又要引出别的事,所以才要自己进宫的。”
  这一次轮到崔晔意外。
  在他沉默之时,阿弦道:“我这时侯进宫,不是为了讨谁的好,也不是想谁想的无法自制,我始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从来没有忘过!”
  “阿弦……”崔晔低低唤了声。
  阿弦胸口起伏,猛地转过身去。
  今夜所有的奔波,原先贪恋的本以为得到的温暖,就像是被一根手指戳破了的窗棂纸,令人万念俱灰。
  黑猫的尾巴轻轻摆动,“喵”地叫了声。
  被雨淋过的身子更冷了几分,阿弦喃喃道:“阿叔回去吧,我累了,也要睡了。”
  崔晔眉头皱的更深,他张了张口,却几乎不知说什么。
  最终,他隐忍道:“阿弦,我并不想跟你说这些,只是,我始终不能相信那宫里的人,也许是我是关心则乱,总之……”
  说这些,已经有些大不韪了,但是这种情形下,还要怎么样?
  突然崔晔停口,他觉着喉头有些甜意泛出,这像是个不祥的征兆。
  崔晔伸手在唇边拢住,竭尽全力调息压下。
  “你……”才说一个字,胸口翻涌的气血就像是堤坝内澎湃而起的狂涛。
  千百种念头飞旋而过,崔晔缄口,转身往门口走去。
  ***
  阿弦听他一句话都没说完,但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忧心跟微暖。
  心底又想起之前才宫门打开的时候,所见的场景,他长身玉立地站在夜雨中,有一名侍卫在旁边为他撑着伞,但他全然不顾,雨点打湿了他的袍袖,衣摆,他的半边身子,那脸上的雨点,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泪痕一样。
  从没想过,会看见这样的阿叔,就像是六神无主,带些凄楚。
  ——那是为了她啊。
  阿弦心头一软,想回头看一眼崔晔,目光转动,却又看见了衣架子上的巾帕。
  鼻子更酸,脚尖挪动,阿弦走到衣架子旁边,把那巾帕扯落。
  那猫儿见她动了,就也跳下来,跑到她的脚边,在她的脚腕处转来转去地撒娇。
  阿弦看着它笑笑,正要转身,却听见门扇“吱呀”一声。
  忙回头时,却见是崔晔开了门。
  阿弦很意外,那声“阿叔”还未出口,门口的虞娘子已忙站起身来:“天官……”
  崔晔不答腔,径直转身。
  阿弦睁大双眼,眼睁睁看他去了,原先心里的那一股凉意更甚了。
  玄影站在虞娘子身旁,冲着崔晔的背影“汪”地叫了声。
  虞娘子呆了一呆,忙进门道:“怎么了?天官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阿弦扶着桌子坐下:“是我惹他生气了。”
  虞娘子皱眉,忍不住道:“先前你也不说去哪里,我担心有事,就派人去请天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你,这外头还下着雨,天官的身体又不好,为了你这样连夜奔波的,你怎么还气他?”
  阿弦原本并没想的太多,经虞娘子提醒,有些悚然。
  虞娘子又道:“我方才见天官脸色差的很……”
  话未说完,阿弦已经从她身旁掠了过去。
  只有那只猫儿孤零零地蹲坐在房间中央,望着敞开的空荡荡的门扇,不声不响,因为通体乌黑,且瞳孔也是纯黑色,那金黄色的眼就像是被天狗食了正中的月亮,只露出极明亮的边儿,隐隐地透着些许妖异。
  崔晔勉力出了府中,冷雨打在头脸上,神智略觉清醒。
  他握着缰绳,但是上马的力气都有些不济了,试了几次,反而有些气衰力竭。
  正在此刻,一辆马车驶来,不偏不倚停在他的身前。
  崔晔抬头看时,却见一道人影从车辕上跳下来,遮雨的斗笠一挑,竟正是康伯。
  康伯闪身到了他身旁,抬头看着他:“你看看你,为了个女人夤夜奔走,几乎夜闯皇宫,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还是昔日那个崔天官吗?”
  掷地有声,带着严厉。
  崔晔笑了笑,眼前有些模糊,康伯上前扶住他,正要将他带回车上,就见阿弦从门内跳了出来。
  康伯止步回头,眼神格外讥诮。
  阿弦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到他,目光略一对就仍看向崔晔:“阿叔……”她疾步往前,要拉住他。
  只是阿弦的手还未碰到崔晔,就给康伯挡住。
  阿弦一愣,康伯道:“先前我以为,你知道他的心意,会对他好,但是我越来越担心……我实在担心你迟早会害死他!”
  崔晔似乎听见了两人说话,正要支撑站住,康伯却出手如电,在他肩背上急点了几处穴道。
  手起落处,崔晔便昏厥过去。
  阿弦忍不住道:“你干什么?”
  康伯道:“我在救他。你以为呢?你以为他的身体很好,可以为了你冒雨整夜奔波吗?”
  阿弦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没想到会惊动阿叔!”
  康伯道:“自从他为你动心开始,你就该知道,你不止是你自己,他会为你的那些事谋划,为你的安危着急,甚至为你……但你做了什么?”
  康伯的语气,似是深恶痛绝。
  雨水把阿弦的眼浸的酸涩不堪,玄影似乎察觉他的不善,便昂首乱吠起来。
  康伯轻蔑地扫一眼玄影,又对阿弦道:“一个女子而已,早知道你会如此害他,当初我就不该屡次救护,让你死了,反倒省事!”
  他的话中恨意如此之浓,阿弦不由后退一步。
  康伯抱起崔晔,跳上马车,将人安置入车中,扬鞭极快而去。
  ***
  虞娘子在屋里等了许久,都不见阿弦回来,送来的热水都凉了,本来是见他们两个都淋了雨,想让他们擦一擦头脸免得着了寒气,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听到玄影大叫的声音,虞娘子撑伞出门查看,这才见阿弦站在门口雨中,不知怎么竟失魂落魄一样。
  却不见崔晔的影子。
  虞娘子忙上前把阿弦拉入伞下:“怎么了,天官呢?”
  阿弦一声不吭,也不理她,转身默默地进了门。
  回到里屋,阿弦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要睡的模样。
  虞娘子大惊失色,知道他们两个一定出了什么事,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能打听的时候,于是自己把帕子浸了热水拧干,给阿弦把头脸、脖颈跟双手双脚都擦了,又自己独力将她湿了的外袍脱下。
  这一夜,阿弦做了无数狂乱的梦,疲于奔命似的,梦中也有无数诡异可怖魂魄,鬼哭狼嚎,做尽各种穷形恶相。
  阿弦并不觉着可怕,只是喘不过气来,像是身上压着一块儿巨石,闷的难受之极,却又无法动弹。
  而梦中出现最多的,是崔晔转身离开的孤单影子,阿弦无数次想要把他叫住,但是那石头压得太狠了,所有声音都在嗓子眼里梗住,浑身都急得被汗湿透了,却硬是叫不出一个字。
  等阿弦挣扎醒来,却发现小黑猫不知何时竟又趴在自己的胸口,她举手将它小心地推落,坐起身来,却觉着头有些昏沉难当。
  ***
  虽然昨夜的事,金吾卫严禁底下的士兵们乱传,但先前巡城兵马瞧见阿弦,一早就当作奇事说了出去,哪里禁得住,半天时间,三省六部里已经大部分都知道了。
  又有人传说,吏部崔天官也跟女官同行……两个已经被赐婚的人在夜间入大明宫,的确足够人浮想联翩的了。
  果然有言官上书弹劾阿弦,说她夤夜进宫有违规制,身为女官而毫无体统等等。
  当然,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很好的弹劾的借口,那就是行为不检点有失风化……但因为那个不检点的对象是崔晔,所以这一条暂时被选择性无视了。
  阿弦却是一反常态的淡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各种公文卷宗。
  直到中午时候,袁恕己前来探望,才下马就见阿弦从里走了出来。
  袁恕己忙拦住她,笑道:“哪里去?我正要问你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呢。”
  阿弦道:“我着急去吏部,改天再说。”
  袁恕己挑眉:“去吏部?是找崔晔么?”
  阿弦点头,袁恕己又道:“怎么我听说昨晚上崔晔也跟你同行,还有些人说,是你们两个吵架了,崔晔想要解除婚约,你才急着去宫里头向二圣告状的……”
  阿弦一个上午只埋头做事,居然错过了这些离奇的故事,此刻听了,匪夷所思。
  袁恕己道:“所以我来问你真相是什么。”
  阿弦无奈叹道:“真相……我先去见了阿叔再说。”
  袁恕己问道:“你介不介意我跟你同去?”
  阿弦对上他幸灾乐祸的眼神:“我要是不让你去,你会不会偷偷跟着?”
  袁恕己在她的肩头拍了拍,也装模作样地叹道:“知我者,莫若小弦子!”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到有人道:“天官。”
  阿弦跟袁恕己双双转头,果然见身后,不知何时居然静静地停了一顶轿子,轿子里的人正躬身而出,偏偏看见这样一幕,那脸顿时又白了几分。
  然后,他垂下眼皮,倒退一步,把轿帘子放下,冷淡说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