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林
  张京墨并不能完全理解于焚的心情。
  但既然是踏上了修仙一途,那定然是心中有渴望之事。现在于焚既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就注定已是断绝仙途。
  张京墨回到门派后,思绪依旧是有些乱。
  陆鬼臼一直守在张京墨的身边,无论张京墨问他什么,都会回上一两句。
  张京墨想了几日,口中冒出一句:“你说是不是那狐狸蛊惑了于焚?让他沉迷于外物,不想修仙?”
  陆鬼臼和于焚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张京墨对狐狸充满了敌意,但他却知道,张京墨这般想法,定是在钻牛角尖。
  一只狐狸而已,还是不能化形的小妖,魅力再大也不过是只宠物,怎么肯能会影响到一个修士如此重要的抉择?在陆鬼臼看来,于焚不想修行的原因,大多都是在他自己身上。陆鬼臼一直陪在张京墨身边,自然也是知道张京墨对于焚这个朋友完全称得上尽心尽力了。
  然而人各有志,总不能强行改变他人所想。
  在于焚这件事上,张京墨是注定要失望了。
  陆鬼臼心里有了如此想法,却也不说,只是细声安慰张京墨。
  好在张京墨只是消沉了几日,便缓和过来,又去找掌门商讨灵柱事宜。
  在寻到灵柱后,退魔盟里的人想出了不少的法子,但都没什么用处。现在众人知晓张京墨从昆仑巅上下来,并且已经成功结婴,自是有些人将希望放到了张京墨身上。
  张京墨到掌门处时,掌门正在和几个门派的人商讨此事。
  他见张京墨到来,起身迎接道:“清远,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张京墨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从这些人身上穿的道服看来,他们大多是一些大派之人,并且身份不低。
  其中还有顾念沧所在的大衍帮。
  有人开口问道:“掌门,这便是贵派中的张京墨张长老?”
  掌门点了点头,其实在张京墨刚回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张京墨实力不足被人欺辱。但后来见到他已结婴这份担心便放下了,只是他却不知,张京墨结的是假婴。
  掌门是金丹后期修为,看不出张京墨的虚实,在场的结婴却之人能看出来。
  于是便有一他门的元婴修士阴阳怪气的说了句:“三百年结婴,你们凌虚派还真是好运气啊,只是可惜……”
  张京墨依旧神色淡淡,好似没有听到,他对掌门直言道:“掌门,关于灵柱一事,你们可已想有了法子?”
  掌门摇头:“暂时没有。”
  张京墨道:“那我是否能先带我徒儿去那林中一探?”
  掌门道:“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切记注意安全。”
  张京墨点了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
  掌门没有私藏,均都在众人面前对张京墨一一说清楚了。
  这些门派里的人,有的是同掌门一齐上昆仑巅的修士,他们听到张京墨从昆仑巅上归来的消息都十分惊讶,现在见到张京墨真人,自然是想探听一二。
  待张京墨和掌门说完话,就有人又开了口,毫不意外询问的是昆仑巅上的情况。
  张京墨简略的说了几句,并未深讲。
  若此时张京墨还是金丹修为,恐怕会被在场的修士拿捏一番,但他已经结婴,虽然是假婴,但也不必再看他人脸色。
  其余人虽然不满,可碍于在凌虚派内,也不好发作。
  掌门肯定是站在张京墨这边,他听到张京墨说的差不多了,便道:“清远,你刚回来,先休息几天再入禁地吧。”
  张京墨知道掌门说这话是好意,他点了点头,带着陆鬼臼就走了出去。
  张京墨一出去,屋内就又起了嘈杂之声,显然是众人对掌门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可掌门作为凌虚大派的掌门人,对这些事已是很有经验,他同众人打了一番太极,到底是暂时安抚住了这些人。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灵柱一日不破,他人的目光就必定会汇聚在张京墨身上,想从他这里寻到一线生机。
  张京墨和陆鬼臼出门后,张京墨随口说了几句话,陆鬼臼都没有接下,张京墨心中有些奇怪,扭头看向陆鬼臼,却见陆鬼臼目光沉沉,那表情让张京墨稍微愣了愣。
  陆鬼臼叫了声:“师父。”
  回派后,陆鬼臼的话一直不多,几乎都是在张京墨的身后乖乖跟着。
  此时见到陆鬼臼这副表情,张京墨道:“怎么了?”
  陆鬼臼道:“你……结婴……”
  张京墨这才想到陆鬼臼应是知道了,他道:“没错。”
  得到了答案,陆鬼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重重的捏了一下,之前他没有见过昆仑巅下结婴的修士,所以并未发现张京墨身上的异样,然而今日在掌门处看到了元婴修饰后,陆鬼臼一下子就看出了张京墨同他们的不同。
  结婴之后,众人身上便会环绕天道之力,结婴的品质越好,天道之力则会越浓。若说结成真婴的修士身上天道之力是呈现的雾状,那张京墨身上的天道之力就只有淡淡的几条。
  这种不同,让陆鬼臼一下子便想到了什么,也因此同张京墨求证……却没想到,张京墨居然如此坦然的承认了。
  陆鬼臼也知道假婴,但他从未想过,他的师父结的便是假婴。
  结假婴之人,就注定断绝了天道之路,此生飞升无望,陆鬼臼在意识到这件事后,脑子不由的嗡嗡作响起来。
  张京墨依旧眉目淡淡,他轻轻唤了声:“鬼臼。”
  陆鬼臼重重的咬牙,他说:“师父,是不是因为我。”
  张京墨摇头,他说:“我资质本就不好,短时间内结假婴已是勉强行事,能够结成还靠的是运气。”
  这倒也是实话。
  陆鬼臼却明显不信,他凝视着张京墨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师父,是不是因为我?”他之前一直在想到底张京墨是付出了什么才救回了他,现如今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的师父,他的师父,竟是因为他断绝了仙途!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陆鬼臼竟是生出一种自己灵魂被死死扼住的错觉…
  然而和陆鬼臼惊惶的表现比起来,张京墨却是格外的淡定,就好似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
  陆鬼臼说:“师父,还有办法的对不对……师父……”
  张京墨没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陆鬼臼。
  陆鬼臼一把抓紧了张京墨的臂膀,将他整个人转了过来,他的语气带着些许哽咽,道:“师父,你为什么不同我说,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对失态的陆鬼臼,张京墨抬手拍了拍陆鬼臼的肩膀,他道:“鬼臼,冷静些。”
  陆鬼臼怎么可能冷静的下来!他一想到几千年之后,师父寿元耗尽,独留自己于世,脑子便好似一锅沸水。
  张京墨见陆鬼臼情绪异常激动,只能道:“先回去再说吧。”
  陆鬼臼抓着张京墨的手这才缓缓放开,但从他粗重的呼吸重依旧可以看出他的情绪依旧无法平静。
  从掌门住处到张京墨的洞府,短短一段路陆鬼臼却走了格外的久。
  张京墨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丝毫没有被陆鬼臼的情绪感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没用!!”虽然外表看起来还勉强能维持平静,但识海之中的陆鬼臼却已几近癫狂了,鹿书甚至都看到有紫气在陆鬼臼的眸子里点点充斥,眼见就要覆盖整个瞳孔。
  鹿书看的胆战心惊,急忙劝到:“陆鬼臼,你快冷静下来,这世间法子有千万种,你师父虽然结了假婴,但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陆鬼臼道:“什么法子?”
  鹿书支吾道:“我不知道……但、但总该是有的。”
  陆鬼臼心中极乱,并没有听出鹿书的掩饰之意,他跟在张京墨的身后,握着的拳头滴出点点鲜血。
  张京墨嗅到了淡淡的腥气,也知道陆鬼臼肯定是在竭力抑制情绪。他早就料到若让陆鬼臼知道他结了假婴一事,陆鬼臼定然会十分的激动,但并未料到陆鬼臼的反应居然如此的大。
  二人沉默着回了洞府,洞府里童子也看出了这师徒二人间的气氛十分奇怪,竟是十分敏锐的没有凑上前去。
  到了张京墨的住所,张京墨先是推门而入,跟在后面的陆鬼臼则是顺手关上了门。
  张京墨走到屋内,坐到桌旁,还神态淡然的倒了杯茶,轻轻抿了抿,他道:“问吧。”
  从前陆鬼臼有多喜欢张京墨这副淡然的表情,现在他就有多恨,陆鬼臼不明白为什么张京墨真的可以做到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他竟是真的为了自己结了假婴。
  若要因为自己让张京墨断了仙途,那陆鬼臼宁可不要自己这条命。
  陆鬼臼胸中郁结,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但当他对上了张京墨的眸子,这些话却都硬生生的堵在了胸口。
  最终,他只说出一句:“师父,值得么。”
  张京墨平静的看着陆鬼臼,他说:“世上只要是想做的事,就没有不值得的。”
  陆鬼臼凝视着张京墨的眸子,竟真的没有在张京墨的眸子里发现其他的情绪,就好似他的师父真的不介意结下假婴一事——那怎么可能!作为一个修者,陆鬼臼即便是想想也觉的难以忍受……断绝仙途,对于如此努力的张京墨来说,该是件多么可怖的事!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师父硬要做出不在意的模样?是为了让他不愧疚么?是为了让他不伤心么?陆鬼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步上前,便死死的抱住了张京墨。
  张京墨被陆鬼臼抱的突然,他正欲说什么,却感到陆鬼臼弯下腰将脸贴在了自己的颈项上,随即张京墨就感到了一阵冰冷——陆鬼臼这小子,又哭了。
  张京墨心中轻叹,到底是没有推开陆鬼臼。
  陆鬼臼微微耸动着肩膀,眼里流出的泪水顺着张京墨的颈项一点点的滑落,让张京墨觉的有些痒,他伸出手,摸了摸陆鬼臼的脑袋,叹道:“都多大了,还哭。”
  陆鬼臼不说话。
  张京墨道:“我自己身体的情况,自己清楚,结下假婴,已是上天恩赐了。”——这话倒不是真的,因为若是再过个几百年,张京墨也有信心结下真婴,只是这真婴也只能下是下品。
  陆鬼臼还是不肯回应,他完全不信张京墨所说的话,他的师父在这条路上到底受了多少苦他都看在眼里——为什么,为什么天道如此如此不公?!
  张京墨又细声安慰了几句,但见陆鬼臼依旧不肯说话,便停下了,原本摸着陆鬼臼脑袋的手开始轻轻的拍陆鬼臼的后背,想要缓和他的情绪。
  陆鬼臼哭了许久才停下,他停下后,也没有松开张京墨,而是语气沙哑的说了句:“师父,我想亲亲你。”
  张京墨皱眉:“……胡闹。”
  陆鬼臼用脸在张京墨的脸颊上蹭了蹭,又重复了一遍:“师父,我想亲亲你。”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此时在张京墨耳旁低低的说,吐出的气息让张京墨觉的颈项有些痒。
  张京墨抿了抿唇,没说话。
  陆鬼臼见张京墨不答,便自顾自的道:”师父若是不说话,我便当师父同意了。”
  说着他转过脸,轻轻地用唇碰了碰张京墨的唇。
  两唇相接,张京墨却尝到了一点咸味,想来是陆鬼臼的泪水落到了嘴唇上。
  陆鬼臼生的好看,剑目修眉,瞳若星辰,此时他的眸子变成了浓郁的紫色,看起来更是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他认认真真的亲着张京墨的唇的模样,倒有些像个悲伤的小孩子,似乎下一刻他的眸子里,便会再次溢出眼泪。
  张京墨由他吻着,这种感觉并不太坏,他微微垂目,拍着陆鬼臼后背的手也停了下来。
  陆鬼臼说:“师父,我好喜欢你,可是我有什么资格来喜欢你呢。”在他看来,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了张京墨,如果没有张京墨领着他,他或许早已泯然众人。
  张京墨看着近在咫尺的陆鬼臼的面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感情一事上向来没什么经验,即便是这一世,也几乎是被陆鬼臼撵着走。
  见陆鬼臼的情绪冷静了下来,张京墨道:“不哭了?”
  陆鬼臼也觉的不好意思,他低低的唔了声,还是抱着张京墨不肯放手。
  张京墨道:“这下可以放开了吧。”
  陆鬼臼似乎有些纠结,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道:“师父,我还没亲够。”
  张京墨:“……”熊孩子几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啊。
  陆鬼臼一边观察张京墨的表情,一边又偷偷的把脸凑了过去。
  张京墨一把拍在了陆鬼臼的脸上,他怒道:“快滚去修炼,还有几日就要入禁地,到时候若是通不过林子,丢的还不是你师父的脸!”
  陆鬼臼被拍的像只焉了的黄瓜,耷拉着肩膀,耸着脑袋出去了。
  待他出去之后,张京墨伸出手指轻轻的按了按自己的唇,眸子里的神色越发复杂起来。
  鹿书对陆鬼臼的敬佩之意,连五体投地都不能形容了,他眼睁睁的看着陆鬼臼说哭就哭,一边哭还一边占张京墨的便宜,而且最重要的是——张京墨居然也没有拒绝!
  陆鬼臼出门后,整张脸就冷了下来,紫意开始褪去的眸子里全是冷静之色,哪里还有之前在屋子里那一派痴迷,他说:“鹿书,这世间可有办法让假婴活过来?”
  鹿书道:“肯定是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
  陆鬼臼重重的握拳,眉宇之间全是阴霾,他道:“此时最重要的事是提升我的修为——鹿书,你之前不就说过,禁地里面,有一件可以提升我实力的宝物么?”
  鹿书说:“你是想……”
  陆鬼臼冷漠道:“既然我这次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去,那便将它取了来吧。”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提升实力,只有站在这大陆的顶峰,才能更快的寻得为张京墨逆天改命之法。
  之前陆鬼臼误入禁地,丢失了一魂一魄,却也见到了禁地里的宝物,只可惜当时他实力低微,并没有能力将之取出。
  现在陆鬼臼以元婴修为重返凌虚派,并且还有了入禁地的机会,他自然是要将那宝物收入囊中。能让鹿书都惊叹的东西,定然不会是凡物。
  张京墨和陆鬼臼以元婴修为回到门派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因为要镇守禁地,凌虚派里多了许多外门的弟子,这些弟子在看到张京墨和陆鬼臼时,几乎都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有的性子跳脱的,还窃窃私语起来。
  张京墨同陆鬼臼到了禁地入口,看到了等待在那里的掌门和一干修士。
  掌门见到二人准时前来,上前道:“清远,可是准备好了?”
  张京墨点点头说差不多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准备的,只是备上一些常规的丹药和灵石罢了。
  掌门迟疑片刻,道:“清远,这次入林,你可要同你徒弟一起?”
  张京墨道:“自然是要一起的。”
  掌门道:“那……你可介意有人同行?”
  张京墨道:“谁?”
  他刚一问完,便见掌门身后走出一个绿衣女子,那绿衣女子也是元婴修为,一头长发松松的挽了个流云鬓,言笑晏晏的看着张京墨,柔声道了声:“张道长,好久不见。”
  张京墨看到女子模样,片刻就想起了女子的身份,这女子名唤云姝柳,是他年少游历时偶遇过的旧识,只是她和张京墨不过是点头之交,却不知为何今日会想要同张京墨一齐入林。
  张京墨道了声好久不见。
  云姝柳道:“我修行的乃是万物之道,入林后可以帮上张长老不少忙,不知张长老可愿带带在下。”
  张京墨扫视了云姝柳一番,又思索片刻,最后居然出乎陆鬼臼意料的同意了。
  云姝柳见张京墨同意下来,脸上挂上了温柔的笑意,她说:“谢谢张长老了。”
  张京墨道:“客气。”
  掌门见状,也是松了口气,这云姝柳非要跟着张京墨入林,他委婉的劝了几次都不见她松口。如果张京墨一口拒绝,恐怕会直接打了云姝柳的脸,倒是若她对张京墨怀恨在心,就不好办了,毕竟云姝柳修的可是万物道。
  陆鬼臼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却有些阴沉。
  鹿书抓紧机会幸灾乐祸:“你瞅瞅,二人世界没了吧!”
  陆鬼臼回了一声冷哼。
  这云姝柳显然是冲张京墨来了,眼神几乎就没有从张京墨身上移开过,她柔柔的道了声:“请。”第一个踏入了林中的小路。
  张京墨和陆鬼臼紧随其后,也入了林子。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中后,掌门才同众人散去。
  同当初张京墨入禁地时并无太大的差别,禁地里的树木均都长得十分高大,且生命力极其旺盛,若有树木在妖兽的争斗中被折断,不到片刻就会长出新的树木,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是一干元婴修士不断的开拓,这一片林木也丝毫不见减少。
  越往其中,光线越是昏暗,云姝柳走在最前面,她不愧是修的万物道,旁的植物见到她均都不断的朝后退去。
  张京墨道:“云姑娘,我记得,我们已是千年没见了吧。”
  云姝柳轻轻的应了声,她道:“对啊,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分别时,是在柳桥的亭子里呢。”
  张京墨道:“你同那时一样,还穿的一身绿衣。”
  云姝柳目光流转,娇嗔一声:“你还说你记得,那时候我明明穿的是同你一样的白衣。”
  张京墨笑了笑,不说话了。
  陆鬼臼跟在后面,简直想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若不是怕他师父生气,他简直想将眼前的女子,就地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