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3)
  沈西泠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哪来得及躲避?一下儿就被那擀面杖狠狠抽在了胳膊上, 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余光便见那人又欺身走近了要再打她,一片片呼呼喝喝的吵闹声中她只来得及一把将小乞儿拽进怀里护着, 自己则连忙背过身去以后背对着那人。
  小乞儿在她怀里哇哇哭着, 她心中其实也很害怕, 尤其此时满街的人都围着看热闹, 更令她感到孤立无援, 她却没有办法, 只能紧紧闭上眼睛等着疼痛落下。
  哪料这时却听人群哗然之声,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落在身上,反倒是那个打她的店家正痛叫出声, 沈西泠一愣,连忙回过头,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子,单手便将那店家制住, 那扭住人胳膊的手稍一用力, 店家就惨叫出声, 擀面杖也掉在了地上,再不能逞凶。
  此番变故来得十分突然, 自然引得周遭看客惊呼, 而这横插进来的男子却更有看头。他身材十分高大挺拔,英武如同苍松翠柏,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年纪不大却气韵沉稳, 此时玉面肃冷, 沉声言:“欺凌妇孺倒是好大的气派, 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放肆!”
  彼时沈西泠并不认得, 眼前这位,便是与齐婴齐名、享南齐北顾之盛誉的北魏燕国公独子,顾居寒。
  顾小将军不愧是将门出身,此时明明看起来没用什么力道,那店家却痛得面目扭曲连连告饶,惨叫着哀求道:“小人知错了、知错了!求求公子快些放手吧!”
  顾居寒神色不变,却看了沈西泠一眼,沈西泠一愣,又见他手上放开了对那店家的钳制,那店家刚松一口气,却又被顾居寒一脚踢在膝盖上,脚下一软当即跪了下去,正正朝着沈西泠的方向。
  沈西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听顾居寒对那店家道:“既知己过便诚心致歉,求我何用?”
  那店家也是欺软怕硬,方才看沈西泠是个瘦弱姑娘便咄咄逼人,如今有顾居寒在一旁他便不敢造次了,也不要什么脸面,对着沈西泠便连连磕头,口中连说自己混账,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西泠的手臂方才被他的擀面杖狠狠抽了一下,如今正是火辣辣的疼,但她并无意揪着此人不放,更不想把事情闹大惹上麻烦,这里毕竟是上京,他国皇都还是息事宁人为妙。
  沈西泠思虑过一周后便也打算轻拿轻放了,并未说什么责难那店家的话,只让他赔几个肉包子给小乞儿果腹。
  那店家闻言大喜,连忙答应,将一笼包子尽给了出来,那小乞儿一看欢喜已极,一手拿一个便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是饿极了。
  沈西泠见她欢喜,心情也转好了些许,摸了摸她的头便让她把包子都带走,又掏出些许碎银给她。那乞儿不懂礼数,也忘了向沈西泠道谢,只拿上钱和包子便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此事到此应算了结,沈西泠本欲跟顾居寒道个谢随后就走,哪知他又将那店家提了起来,要带他去见官。
  这下儿不单那店家如丧考妣大哭大喊起来,就连沈西泠也吓了一跳,连忙说:“不必如此麻烦,他已赔了我们一笼包子,此事就此了结便好,不必再见官……”
  顾居寒看向沈西泠,眉头却皱着。
  他亦听出了她的口音,吴侬软语,是南朝之人无误,生得又如此文静柔弱,如同江左的和风细雨里生出的最娇贵漂亮的花儿,让人一见便不禁想多照顾她几分。
  他看出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却以为她是担心再被人欺负,便说:“小姐不必担心,大魏并非蛮夷之地,亦有严明律法,有司衙门会秉公办事,不会失了公允。”
  他顿了顿,又说:“若小姐不愿见官,我亦可代劳。”
  他……是以为她怕见官么?
  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有四年之久了,因他之故时常能见到不少高位的官员,何况小时候她还在齐本家待过一段时日,更是见过大梁左相的,说来还真不怎么怕见官,只是不想招惹是非罢了。
  她对眼前这个男子十分感激,亦深觉他品行端正,但这番好意她还是不领受了,遂仍婉言谢绝。顾居寒见她如此,也不好再坚持,遂抬手放了那店家,由他惊惊慌慌地跑了,连支在那里的包子铺都顾不上拾掇。
  围观的人们一见这光景便也知道热闹结束了,于是纷纷散去,沈西泠上前一步向顾居寒欠身道谢。
  他还了个礼,又在沈西泠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将她叫住了,沈西泠回身看向他,眉心红痣如同工笔花钿,一双妙目更深藏江南烟雨,只一眼便看得顾居寒有些狼狈。
  他咳嗽了一声力持从容,又对沈西泠说:“小姐似乎并非上京本地人,若需人带路,在下可以代劳。”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回了回头,看向了那店家逃走的方向。
  沈西泠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好意:他是担心那店家怀恨在心去而复返,趁他走了再对她不利。
  这样的善意实在让沈西泠大为感激。
  她一向都是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能少一事是一事,但如今身在异国他乡,身边又没有人陪着,她的确有些害怕,何况如今她的手臂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若再来这么一遭她便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拒绝顾居寒的好意,只十分感念地对他说:“如此,便有劳阁下了。”
  沈西泠原本已经买好了要买的果子,结果方才那么一闹,混乱中果子也掉了一地不能吃了,只好又重新再去买了一回,顾居寒一路陪着她,有意将她送回居所。
  沈西泠觉得不便告诉旁人自己是要回使君别馆,便打算走出这几条街后就同他作别,路上不好一直无话,两人就一道闲聊了几句。
  顾居寒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侧的女子,问:“小姐是江左人?”
  沈西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答:“我来自建康。”
  他听言挑了挑眉,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客气地称赞了一番建康的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后又问及她来上京的因由,沈西泠不愿多言,只称是随家人来的,具体为什么却没多说。
  她可没有说谎,齐婴……本来就是她的家人,过不多久还会是她的夫君呢。
  思及此她心中甜蜜,眼中便露出一丝笑意来,恰如花开一半酒至微醺,含而未露最是撩拨人心,看得人难免心神摇晃。
  顾居寒微微别开眼,有意躲避那样惊人的容色,默了默又说:“北地本民德归厚,只是大战新败人心惶惶,戾气重了些……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这话说的很能让人听出些门道。
  那店家不过区区一个市井小民,又并非顾居寒的亲戚故人,他这话却似乎在替那店家担待,这便有种微妙的意思在了,仿佛他要对一个无亲无故之人的荒唐言行负责一般。
  这样的言行让沈西泠隐隐觉得与齐婴有些相似,但又十分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她那时又说不上来,也就没再深想,只对顾居寒点了点头,说:“江南江北本无分别,大魏亦是气象浩然之地,方才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顾居寒闻言一笑,又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谨慎地问:“不知小姐有无受伤?”
  他方才到的其实有些晚了,并未看到沈西泠被打,但他出身行伍,总是对伤情格外敏锐,已经察觉到沈西泠左臂的动作有些不自然,这才有此一问。
  沈西泠没想到他心细如发,她掩饰至此还是被他发觉了,有些惊讶,但她自觉与他非亲非故,无意在他面前说起受伤之事,此时便也仅仅是一笔带过,说:“无妨,擦伤而已,不足挂虑。”
  顾居寒是什么样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出实情,当即也明白对方无意多说,只是他看着沈西泠如此文静柔弱的模样,又不禁还是想多关照她两句,顿了顿又说:“小姐心慈救人自然是善举,只是人心复杂市井尤乱,往后若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自保为上。”
  他虽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见到她与人对峙时一直护着那小乞儿,被店家冒犯之后也得理饶人,只让那对方赔些口粮,另还拿了些银两给那孩子,再一听她江左的口音,自然便不难串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乐善好施当然是好事,只是她更应当保护好自己。
  沈西泠听出了顾居寒言语中的关怀之意,心中更加觉得感念——此前本以为魏民大多蛮横,未料也有这般的谦谦君子。
  她心中对他的戒备慢慢有些消退了,望向他淡淡一笑,更多了几分真意,答:“阁下所言甚是,多谢了。”
  那笑中的真意明晃晃的,更让她显得明眸善睐美貌惊人,顾居寒手心有些生了汗,他又咳嗽了一声,想了想问沈西泠曰:“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若此时是在建康,沈西泠必然会老老实实地自称为方筠,只是如今此地是上京,她自觉已经逃出了建康,往后便会和齐婴一起远走高飞、再不会回去,那些纠缠错综的前尘往事便仿佛都与她无甚瓜葛了。
  她心头感到一阵轻松,又隐然生出些大胆的念头,此时微一犹豫,便答:“我叫……沈西泠。”
  沈西泠。
  她阔别已久的真名。
  西泠……
  顾居寒平生并未到过江左之地,只听闻南朝风景如画烟波似梦,与北地的苍凉大不相同。听闻苏杭之地更是美不胜收,西泠似乎原是地名,带着西子湖畔独有的柔婉与潋滟,的确……与她甚为相配。
  顾居寒的神情柔和起来,看着沈西泠的眼神有些许的微妙,他感到自己的手心更热了,又想与她交换名姓——虽则像他这样的人通常是不应当如此轻易就袒露身份的,可他的确想……
  可惜彼时他话尚未说出口便听见身后传来车轮辘辘之声,似乎还有铜铃摇曳的声响,沈西泠听到声音立刻就回过了头,那双烟雨蒙蒙的妙目一下子明亮起来,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随她的视线转向那马车一看,正见到一个男子徐徐从马车中走出来,沈西泠一见到他便笑意明媚,很快就朝他奔过去,欢快如同雀蝶,走到近前似乎是有什么顾虑了,并未再靠近,只隔了两步向他行礼,口中规规矩矩唤了一声“公子”。
  顾居寒毫不怀疑,倘若方才四下里无人,她一定会扑到那人的怀里去。
  他正如此作想,又见那男子抬眼向他看来,那人生了一双华美的凤目,身穿大梁形制的官服,看到他之后似乎有些意外,随后神色又归于平静,眼神却有些沉。
  他对他点头,口中则言:“顾将军,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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