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2)
  如今朝中局势,各府的女眷们也都多少听丈夫说起过,心知这将相之间虽看似和睦,实则私底下颇有一番激烈的斗法。如今魏梁两国不太平,战事当前,上柱国自然显得地位尊崇、权倾朝野,毕竟若没了这位,大魏国要再挑出一个能和大梁齐婴相抗衡的人物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只是这顾居寒虽厉害,但那邹相也不是吃素的,如今天子春秋鼎盛便因皇后之故而对邹氏一门极为崇信,至于天子百年之后,继位的高敬更有邹氏一半的血统,长远来看,还是这邹氏更为得势。
  于是庄氏一来,女眷们便不好再围着沈西泠一个巴结,只纷纷不着痕迹地转而投到了庄氏的门下,但她们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一早就不曾凑在沈西泠身边的平景侯夫人。
  庄氏刚刚入席坐下,平景侯夫人便与她搭上了话,问过好后便称赞起夫人的好气色,又转而问起邹相和两位公子今日是否也来了。
  庄氏笑道:“相爷公事繁忙不得空,淳儿留在家中帮他父亲,今日只羡儿来了。”
  平景侯夫人笑着回道:“邹相与大公子为国事操劳了,今日不得空实在遗憾,所幸二公子来了,也可教大梁人好生瞧瞧咱们大魏世家公子的才学。”
  “快别如此说了,”庄氏笑着摆摆手,“我家羡儿的性情你也知晓,最不喜在人前露脸,今日原也不想来,是陆先生定要他来这才来的,我只盼着他能多见见世面罢了。”
  “夫人怎的如此谦虚,”平景侯夫人笑道,“依二公子的才学,今日定然能一鸣惊人,堪为我朝学子的表率……”
  正吹捧到一半,便见前院儿的小童匆匆穿过重重的廊桥进了后院儿,与后院一干的夫人小姐们通禀,说是大梁的使君来了,如今已经入了席。
  这便是钟夫人的能干之处了。她晓得今日女眷们的心思已不在吃茶上,只想一窥那齐敬臣的庐山真面目,可惜被这院子阻隔不能遂愿,便贴心地叫小童随时将前院儿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传到后院儿,以慰女眷们的好奇之心。
  这般体贴作为果然大受好评,女眷们纷纷停止了寒暄恭维,开始边吃茶边听起前院儿的动静。而众人喧哗之时,自然就无人注意到当那小童进来通传之时,一向文文静静冷冷清清的燕国公夫人失手打翻了一个茶盏。
  童儿来往极快,共四个小童交替来回,但男子们的高谈阔论实在复杂了些,尤其是谈经说玄门道甚多,小童们听得如坠云雾,实在不能字字句句都背得下来,好在夫人女眷们也并不在意这个,只纷纷问那几个小童:大梁的使君大人,究竟生了一副什么样的容貌。
  几个小童来来回回都被问过,答时却似乎皆有些为难的模样,一个答了一声“极俊”,一个答了一句“再好看也没有”,一个水平高点儿答了一句“气度高华”,最后一个水平更高点儿答了一句“芝兰玉树”。
  这么寥寥几句下来,其实什么也没有讲清,却撩拨得女眷们皆是心儿酥痒,恨不得随这几个小童一道闯进了前院儿,将那齐敬臣看个仔仔细细才好。
  她们晓得这几个童子不顶用,只想问一句确凿的:那大梁的齐敬臣,跟燕国公的皮相相比,倒是哪一个来得更好些?只是燕国公夫人端端坐在席中,这般好的一个标尺也只能是作了废,真让女眷们深感可惜。
  因这几个小童来来回回也说不明白齐婴的长相,女眷们就不得不转而听起些别的事来。童儿们说,诸位大人已经开始宴饮,席间推杯换盏很是热闹,后来是太学中的几位学究挑了头,要同那齐敬臣切磋学问,这会儿已经开始辩文了。
  童子传话道:“大梁使君言道,‘婴乃晚辈后生,怎敢与先生辩文’,学究们便说今日在座的也有许多大魏才子,若能与使君辩文,定能有所进益,请使君万万不要推脱。”
  一位小姐追问:“那他是如何答的?”
  童子回:“使君言,‘婴却之不恭’。”
  如此寥寥落落的几句话,竟真让女眷们眼前勾勒出了一位江左名士的样貌,一时更是期待后续。
  终于盼到童儿回来,说是太史令家的公子吴臻当先与齐婴辩起文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小童进来,说吴家公子败了。
  女眷们十分惊讶,因太史令家的公子也算是成器的,虽不比邹家的二公子来得盛名在外,但也颇有才名,这般快就输了,实在教人惊讶。
  “他是怎么输的?”
  童儿答:“使君大人言,‘吴公子《大学》读得扎实,但校注却读得有些生疏’,随后与学究们一问一答论及了好些个版本里的注疏,学究们便说吴公子败了。”
  女眷们既没有读过《大学》,也不晓得什么是校注注疏,只知道齐敬臣赢了,这便让她们深感满足,觉得传闻之中的江左名臣果然名不虚传,后来童儿们陆续又回了几次,皆是不同的公子同那齐敬臣辩文,可惜却都一一落败了,女眷们听了便越发佩服了起来。
  可是佩服虽佩服,她们毕竟也是魏国人,看着自家人如此这般频频落败,次数多了也实在不是滋味。纵然对那齐敬臣仰慕,但也盼着能有个魏国人挫一挫他的锐气。
  好不容易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邹相家的二公子上了场。
  她们对这位公子寄予厚望,毕竟他可算是魏国年轻一代学子中的佼佼者,倘他也败给齐婴,恐怕便只有学究们亲自上阵才有胜算。
  女眷们殷殷期盼,只恨童儿们来得太慢,等了实在是好久好久,才见一个人回来回话,却说:“邹二公子与使君大人辩了许久不见胜负,使君问的问题,邹二公子皆能答上,使君便称赞他学问扎实。”
  “那邹二公子他这算是赢了么?”
  小童答不出,又听一阵急跑声传来,另一个小童来答道:“使君说邹二公子立论时所言的一篇是伪作,邹二公子答不出,陆学究很是生气,已经亲自与使君大人辩了起来。”
  这话一说,女眷们自然哗然。
  她们虽不大晓得男子们这等场合的规矩,却晓得这个场面上陆学究那个辈分的不该亲自下场,而他真的撸袖子下了,便有些失了风度。
  女眷们细看去,见童儿说“邹二公子答不出”以后,庄氏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便知这位夫人虽然嘴上说着儿子不才,实则是见不得他输给旁人的,于是在这等待童儿回话的漫长时间里,她们便免不了要说些话来将庄氏的心好生宽慰一番。
  太史令家的夫人当先挑了话头,她因自家儿子是第一个输的,故而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此时可算逮到了机会,连忙说:“夫人不必忧虑,二公子之才有目共睹,纵然一时失利也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何况二公子还未及弱冠,那齐敬臣已近而立,他便是赢了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以大欺小罢了。”
  女眷们听了这话,私心里觉得不大公道。那齐敬臣虽年长于邹二公子,但他为官已经十余年,早已过了闭户读书钻研文章的时候,而二公子尚是举子,读书正是他的本行,在本行上输给人家,实在不能说是被齐敬臣“以大欺小”了,再则纵令他是以大欺小,这邹二公子作为挑战的一方也该愿赌服输,没什么可说嘴的。
  但这番言论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否则既得罪了太史令夫人,又得罪了庄氏,这是万万不可的,于是便纷纷顺着这话说了下去,说齐婴以大欺小,不大磊落。
  哪料这时却听燕国公夫人浅笑了一声,淡淡地说:“以大欺小?陆学究今年七十有三了,他亲自与使君一辩,岂不更是以大欺小?”
  众人闻声望去,见那美貌无双的国公夫人正慵慵懒懒地半倚靠在软席上,手中捏着盛果子酒的小金杯,似乎有些薄醉,一双妙目半眯着,美得让人无话可说。
  她不仅美得让人无话可说,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无话可说。只是这话虽确凿,但如此这般不含蓄,便宛若一个巴掌扇在太史令夫人脸上,兼而还在其余的女眷们脸上留下了些许余震,令大家面子上都有些不好过。
  众人一面觉得脸疼,一面又觉得奇怪:这商女一向鲜少出席聚会,即便出席了也很少说话,遑论如此这般凌厉地打人的脸,今日倒是为何破了例?
  她这一巴掌下来自然痛快,可太史令夫人那里却极难消受了,她也是有些怒气上了头,竟还回了嘴,道:“夫人这般言语,莫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大梁,所以才站在大梁人的那一边么?”
  众人闻言又是暗暗心惊,心道这太史令夫人真是奇女子,竟敢找燕国公夫人的不痛快——谁不知道顾居寒爱妻如命,若被他晓得了,太史令岂不要被迫乞了骸骨?
  又听国公夫人声息冷厉地道:“学问一事哪有魏梁之分?夫人如此说,才是真正在给魏国丢人。”
  这一句话十分厉害,但更厉害的是她的神情。她是商女出身,上京城中的贵胄们明里不说,但私底下都有些看不起她:如今高嫁得宠又如何?还不是商门出身的贱籍之人?可她如今说出这话,神态却极威严,就算是如今最得宠的那几位郡主,也不一定有她此时的这般气势。
  太史令夫人果然被震住,垂下头说不出话,场面凝滞了片刻,钟夫人一看形势不对,正要做和事佬打圆场,却听小童又一路咚咚咚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陆先生与使君大人辩文,两人详述了几篇轶文的真伪,共同考究了许久,陆先生说使君大人有真学问,江左学风朗阔,果乃大魏所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