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十一一觉睡到大晌午,神清气爽地醒过来, 他也没叫人, 伸着懒腰走出门,日头正高高悬在当中, 映得他一张小脸红彤彤, 他往院子里一站,整个小院都像是更亮堂了几分。
  浣风院里槐树盛开, 金黄色的阳光铺在树冠上,白色的花瓣淡淡流金, 空气里满是芬芳。
  “天气真好呀!”十一感叹着,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上云朵绵绵,满足地眯了眯大眼睛。
  小少年抻抻胳膊压压腿, 扭着小腰自己哼着广播曲做了半套广播体操, 芙蕖和白果一边在小客厅里布菜一边好奇地笑看着他。
  小川小彻正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牵着马, 一个提着小桶和马刷。
  那是匹小马驹, 身高五尺左右,通体血红,一双滚圆的深棕色大眼睛奕奕有神, 它踏着小蹄子,脚步高傲而矜贵,像个红马小王子。
  十一眼睛一亮, 立刻跑了过去, 声音欢快得跟铃铛似的:
  “哎呀!这个小马, 好漂亮呀!”
  小川赶紧给自家王爷邀功:
  “这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马,这小家伙啊,可有来头了,它爹可是汗血马王!皇上把他赐给了靖王殿下,殿下说觉得少爷会喜欢,特意让我们牵了回来送您的!”
  十一倏然收回摸向小马的那只手,满脸灿烂的笑容都消失了,两瓣嘴唇苦恼地抿起,一副愁容百结的模样盯着那毛色红亮精神抖擞的小马驹。
  这么漂亮的一只马,怎么会是那个坏蛋送来的?讨厌!
  坏蛋送来的马,必须是坏马!
  欺负不了坏蛋,那就欺负坏马!
  十一背起手,大眼睛微微一眯,那小马感受到灵压,不安地喷着气,在原地踏着蹄子,然后缓缓缓缓地跪了下去。
  小川和小彻都惊呆了。
  小马无辜地看着十一,两双同样圆溜溜的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小马儿十分委屈,哀哀戚戚地看着十一,十一不由脸一红,这只小马还不到一岁,自己都是一百岁的老祖宗了,这样欺负小朋友太不道德,他摸了下马的脑袋,说道:
  “起来吧!以后跟了我,就要听我的话,不许随便跟别人跑了,就算别人给你糖吃,也不能跑,知道吗?”
  小马驹喷着气,点了点头。
  十一又咯咯笑起来,他竖起一只手掌,叫道:
  “向左——转!”
  小马乖乖转了个身,脑袋向左,屁股向右,尾巴乖乖地垂着。
  手掌一翻:“向右——转!”
  小马又转了身,尾巴讨好地甩了甩。
  掌心向下:“趴下!”
  小马四只蹄子匍到了地上,尾巴服帖地贴在地面上。
  小川和小彻目瞪口呆。
  “少、少、少爷,”小彻结巴道,“想不到少爷是个训马天才!”
  十一手掌往上一翻,让小马站起来,得意地笑:“我牛逼的地方还多着呢!”
  两个侍从又听不懂了,不过顺着王妃的话接总归没错,他们齐齐竖起大拇指:“少爷牛逼!”
  十一摸着小马的脑袋思索着:“叫你什么名字好呢?”
  小马“嘶嘶”地叫:我喜欢追风逐电月奔日影……这些名字都好配我!
  “不好听!”十一不客气地评价着,“我要给你起一个与众不同的顶牛逼的名字,嗯……”
  十一绕着小马走了几圈,忽然眼眸一亮,右手在左掌心狠狠一砸:
  “你就叫澳巴马!你爹是马王,你必须是马总统,知道吗?”
  小川和小彻不懂就问:“少爷,马总统是什么?”
  “啊,”十一不甚在意地说,“马总统就是马里面的皇帝啊,跟你们人的皇帝一样!”
  这话一出,众人齐齐变色,小川倏地跃上房顶,小彻立刻飞身过去关上院门,两人一上一下把院子四处盘查个彻彻底底,才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少爷,这小马可不能叫这个名字,被别人听到了那是要——”小川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
  十一不是很高兴:“我喜欢这个名字,你们不觉得很帅吗?”
  小川小彻齐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们不觉得帅,还很想跪!
  十一鼓起了脸颊,一直站在门口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的芙蕖小声说:
  “其实这个名字,除了咱们几个,不会有人知道是这个意思的,对吧?”
  “对啊!”十一忙不迭点头,“你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的澳巴马是马总统啊!”
  小川小彻还是坚决摇头,就少爷这张把不住门的嘴,要是他能保守秘密,那这马都能开口说人话了!
  “少爷,这是很严重的事,您再起个别的名儿吧?天下好名字那么多……”
  小川苦口婆心地劝,他们为少爷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不要紧,可要是稀里糊涂死在一匹小马的名字上,那就太冤枉了。
  十一泄了气,自己的小马不能叫自己喜欢的名字,他有些怏怏不乐地挥了挥手:“那就叫它小毛驴吧。”
  “可、可咱们院子里,已经有一头小毛驴了!”小彻提醒道。
  “那头小毛驴不是有名字了吗?”十一背着手往屋里走。
  “啊?小毛驴有名字了吗?叫什么?”
  “叫关若风啊!”
  “……”
  十一回到正厅里,看到满满一桌饭菜,立刻把刚才的小小不快忘到了脑后,他抓起筷子,习惯性地“哟嚯”了一声,就准备开饭。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后娘娘懿旨到!”
  芙蕖等人忙一路跑到院门口跪下,十一茫然地看过去,小川打开紧闭的院门,凤鸾宫的大太监何常正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旁边是凤管家弯腰弓背地跟着。
  何常来前便得了皇后的话,好生相请,不得怠慢,因此看到十一大喇喇坐在那里既不相迎又不下跪,他也不以为忤,反而走上前去躬身笑道:
  “给风少爷请安。”
  “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奴才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请凤少爷入宫觐见!舆辇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不去,”十一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还要吃饭呢!”
  何常笑脸一僵,抽搐着嘴角道:
  “宫里也有备饭,您到那里吃也是一样的!”
  白果赶紧小跑过来悄声道:
  “少爷,皇后娘娘的懿旨不能违抗的,您先跟何公公去,奴婢给您把点心装在盒子里,您路上垫着,等回来了,咱们再吃更好的!”
  十一扭着身,很不高兴。
  何常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这要是个其他人,早就一声令下拿人了,可他是皇后的心腹,太清楚这位主儿的分量了,何常便躬着身一直候着。
  凤管家是快要吓死了,一群人围过来又哄又劝,十一才抱着个食盒不情不愿出门来,他不肯坐马车,跳上自己的新坐骑,拍了拍小马的头:
  “小毛驴,跟着他们走吧!”
  何常带着空的舆辇来,又带着空的舆辇归,他在宫里当差近三十年,就没碰过这么胆大包天的臣属,更别提这位还是皇后娘娘的儿媳妇。
  这边宫里的舆辇前脚刚走,那头小川小彻就兵分两路,一个去兵部一个去刑部,赶快寻自家王爷去了。
  十一骑着小马吃着点心,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宫门口,宁王和两个年轻的男子正站在宫门口说着话,每人身边立着一匹高头大马,远远地看到皇后的舆辇,三个人都避到了一边。
  何常上前给几人请安,宁王一眼看到了骑在小红马上的十一,笑喊:
  “三皇嫂,你进宫来啊?三哥这个时候在兵部呢,你怕是见不着他。”
  十一认得这个人是跟靖王一伙的,也知道“三皇嫂”是在喊他,心里有气,小嘴一嘟,拍了拍小马的头,“小毛驴”哒哒哒哒迈过去,用脑袋顶了顶宁王。
  宁王“嘿哟”笑出声,顺势摸了摸小马脑袋,从侍从手里接了块方糖来,小马高兴地着宁王手心里的糖,由着宁王摸它的脑袋。
  十一差点气了个仰倒,他狠狠拍了下马/屁股:
  “小毛驴!你这个叛徒!我让你去拱他,你怎么吃人家的糖?你太没有出息了!”
  宁王哈哈大笑:
  “它叫小毛驴?哈哈哈!三皇嫂,你这个名取得甚是随心所欲!哎?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你的马来拱我?”
  十一耷拉着眼皮不作声,凡是跟靖王有关的人,他都有些看不顺眼,想迁怒。
  反正我已经是个绿茶,不在乎再做个黑心莲,十一有点破罐破摔地想。
  这边何常抬头看看天色,陪笑道:
  “殿下,奴才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请凤少爷入宫……”
  “你说什么?”宁王陡然眼锋一厉,“你叫他什么?”
  “凤、凤少爷……”
  宁王冷笑出声:
  “这是我三哥的靖王妃,虽然还没过门,可父皇的圣旨已经奉在太庙里,何公公,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何常慌得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他是皇后心腹,自然知道皇后心思,才会故意喊十一在娘家里的称呼,但事实上这是大不敬。
  何常狠狠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奴才该死!奴才再不敢对靖王妃殿下不敬,请王爷饶命!”
  宁王冷眼看着何常跪在那里哭求,对上十一时又换了副笑嘻嘻的面孔:
  “三皇嫂,你这小马进不了宫门,不如先让我替你看着,我们正好要去打马球,一会你出了宫不如一块过来?”
  “打马球?”十一眼睛滴溜溜一转,“是玩儿球吗?”
  “没错!三哥和太子也会一起来,可好玩了!”宁王不等十一说话就喊道,“何常!”
  “奴才在!”
  “等皇后娘娘问完话,你就把靖王妃好好送到马场去,明白吗?”
  “是!”
  十一原本就要找靖王要回绯云流霞,他也想见哥哥,听说这两人之后都要去马场,便把自己的“小毛驴”给了宁王,随着何常一起入了宫门。
  ————
  凤鸾宫昭阳殿里,皇后坐在主位上,她穿着一身大红的金线绣凤的朝服,雍容华贵。
  十一背着双手进来的时候,满宫宫女全都吓得低了头,只因这靖王妃穿了一身和皇后同色的正红衣裳。
  少年容颜雪白,眉目如画,满身的青春朝气,艳烈的鲜红色衬得他粲若骄阳,俊美得不可方物。
  莫说皇后娘娘已年届不惑,便是再国色天香的佳丽被这少年一比也得黯然失色。
  尤其是两人穿的衣服撞色时,那视觉对比效果堪称惨烈。
  宫女太监们纷纷在心里啧舌,明知是觐见皇后还敢穿红,这是不要命了。
  皇后倒是不计较,温声笑道:
  “十一郎的容色是越发精神了,还是凤相会养儿子。”
  眼前的人是人间最最贵的女子,这一点十一还是懂得的,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皇后娘娘好。”
  大宫女棠梨面色一凛,上前提醒道:“凤公子,皇后娘娘面前理应下跪……”
  十一面上犯难,他怕自己一跪下去皇后立刻撅过去,那算谁的?
  “无妨,”皇后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本宫听说你如今有许多人不认得了,竟还认得本宫?可见你与本宫有缘。”
  十一指了指何常,耿直道:“他说皇后要见我啊,那我来了,你当然就是皇后了!”
  皇后眼角一抽,勉强笑了下:“是,本宫是皇后……”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眼中掠过一抹冷意。
  皇后娘娘即使在登上凤位之前也没人与她这样说话,她有些暗恼先前传话的人说得不清楚,这凤十一哪里是性子大改,根本就是变傻了。
  可再傻,这也是个有“凤游九天,四海朝凰”命格的傻子。
  自皇帝而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国师的谶语,皇帝的龙椅,皇后的凤座,再往上数几代,只要是国师说出的话,就没有不应验的。
  靖王的脸毁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当皇帝,可若是靖王有后,凤十一应的是个太后的命呢?
  秦冕虽已是太子,但谁说太子不能废了?皇帝正当壮年,身体康健,万一以后他看中靖王的子嗣,再立个皇太孙……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根子必须断绝在源头,凤十一绝不能嫁给靖王。
  凤十一原本就逃过婚,很明显他是不喜欢靖王的,如果不是他有凤命,皇帝也不会肯要这样的儿媳,皇后得知凤十一对太子十分亲近后,觉得这事情就好办得多。
  如果凤十一自己要嫁给太子,靖王肯定不屑要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王妃,皇帝也不好强人所难,太子得了天生凤命的人,那就是真正的得天授命,再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了。
  皇后兀自转着心思,十一却不高兴起来了。
  他撅着嘴,左右张望着,忽然对着何常喊:
  “哎!你把我诓来,连饭也不请我吃么?”
  少年的声音银铃般脆响,皇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凤眸带着淡淡疑惑转向何常。
  何常冷汗都滴下来了,宫里的膳食都有固定时辰,皇后早就用过饭了,何常当时为了让十一赶紧跟他走就顺嘴那么一忽悠,哪里想到这靖王妃会当真了。
  还是棠梨反应得快,立刻让人上点心。
  小少年这才满意了,一边吃一边问皇后:“你叫我来做什么呀?”
  皇后看着十一那大快朵颐的吃相,心里有些无力,这样一个言行无忌,没规没矩的人,莫说做太子妃,便是做靖王妃,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这还是自己嫡嫡亲的儿媳妇。
  可谁让这个小傻子命好呢!
  皇后忖了忖,说出此次叫十一进宫要说的正事:
  “下月十六是你的婚期,关于大婚,你可有什么自己的主意?我大晟朝以前没有立过男妃,你还是头一个,礼部有许多仪制一直定不下来,他们来问本宫,本宫也很是为难,不如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办……不用紧张,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本宫这里你不用拘礼。”
  在皇后一说出“大婚”二字时,十一的小脸就白了,他又急又气,冲口道:“我才不要结婚呢!”
  皇后见他这个反应,心中一喜,眉头却微蹙:“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不中意殊儿?”
  十一愣了下:“殊儿是哪个?”
  “殊儿是靖王。”
  “对!”十一嘟囔道,小脸又涨红了,“就是那个靖王,抢走我的绯云流霞,我才不要跟他结婚!”
  “殊儿抢你的东西?”皇后不解,不过她只要十一这句话就已经足够,皇后微敛笑意,问道,“殊儿是九珠亲王,在大晟朝地位仅在太子之下,你为何不想嫁给他?”
  皇后特意点出太子,就是给十一提醒,她期待地等待着十一的回答,果然小少年一听到太子就眼睛亮了下,但是他却迟疑着,太子自然是他哥哥,可如今他的绯云流霞还在别人手里,他说不出自己要嫁给太子这样的话。
  十一纠结地皱巴着小脸,他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思路,只好拼命把点心往嘴里塞,好像吃得多些就能让他的浆糊脑子变得聪明一点似的。
  皇后见他许久不说话,轻咳一声,把话挑得更明: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靖王虽是本宫的儿子,但本宫也不会勉强你,你若是有其他中意的人,不妨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
  “靖王殿下!皇后娘娘在见客,你让奴才先去通报……”
  宫门外骤然传来太监焦急阻拦的声音,不过须臾之间,靖王已经大步迈了进来,他眼光一扫,就看到十一嘴里塞得鼓鼓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秦殊径直走到皇后面前,锐利的眼眸直直射过去,拱手道:“给母后请安。”
  皇后被打断话头,心里不悦,又知秦殊闯进来,后面的话怕是不好再问下去,只是她的面上依然做出一副和蔼的模样,故作打趣道:
  “殊儿这么急吼吼地闯过来,可是知道十一郎在本宫这里,特意来相见的?”
  秦殊轻声一笑,竟是大大方方承认了:
  “让母后见笑了,因父皇昨日说要开了珍珑阁赏赐十一郎,高公公方才开了库门,儿臣正要带十一郎去挑几样大婚适用的东西,”秦殊走向十一的位置,抬起手来,十一瞳孔一缩,下意识就想转头,却看到自己的绯云流霞正缠在秦殊的手掌上,他一时间愣住了。
  秦殊用拇指擦了擦小孩嘴边的糕点渣,动作自然得好像他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十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胸口里狠狠一撞,那种感觉非常熟悉,熟悉到让他眼眶一热,他呆呆地看着秦殊,由着他牵起自己,“母后可是问完话了?若是问完了,儿臣就带十一郎先过去,若是没问完,那儿臣便留下来,母后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儿臣便是!”
  秦殊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让皇后听得清楚,他说完之后,墨如深海的双眸里涌动着排山倒海般的情绪,这是昭仁宫那场大火之后,这个儿子第一次直接而赤/裸地表达出他的恨意。
  皇后失神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脚跟碰在椅子腿上,竟跌坐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耳际轰隆作响,血液逆流向头顶,让她眼前一阵晕眩。
  秦殊直勾勾看着皇后,当年听到皇后与舅舅谋划的事情时,秦殊没有恨,得知昭仁宫那场大火的真相时,他没有这样恨,多年来皇后同国舅府和太子对他极尽打压时,他没有表现出恨。
  但是今天皇后要动他的靖王妃,却如同触到他的逆鳞,所有深埋的恨意都贲发了出来,他连那最后一层遮掩的薄纱都揭去,目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皇后撑了撑额,声音嘶哑无力:
  “该问的本宫都问完了,你带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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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们懂的,明天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