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说着他放下酒盏, 低头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来吧。”
  岑照叩首道:“臣谢恩。”
  再拜方起。
  楼中席宴摆开, 已是月升之时。
  宫人为了安席,来往不止,内坊召了三四伶人, 司丝竹。月在浓云里时隐时现,楼上物影斑斓。艳丽的海棠花为风所摇,脱离花枝,翩迁而过。
  岑照亲斟一盏,跪直身道:
  “臣请敬陛下一杯。”
  张铎什么也没说,抬手举起一迎,而后一饮而尽。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后,却忍不了喉咙里的呛辣,险些咳出声来。
  那是性烈的椒酒,辛味冲目。
  无战时,征人常靠着它来暖身。当年在金衫关的时候,张铎和赵谦也曾靠着此酒续命,如今赵谦仍然爱这种滋味,张铎到是喝得少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时正摁着喉咙压抑胸口蓬勃的辛辣之气,一面挡开张平宣递来的温茶。
  张铎把着酒盏,随口道:“荆州的水,比这个还辛。”
  “是,臣知道。”
  “但朕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岑照平息过来,跪直身拱手道:“陛下请问。”
  “顾海定举荐你去荆州受降,一连给朕写了三道奏疏,朕觉得过了。”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后背生寒。
  张铎将酒盏递向席银,示意他添酒,一面续道:“过犹不及,恐在你身上要见反噬之象。”
  岑照道:“陛下是觉得臣与光禄卿有私,还是觉得臣有不臣之心。”
  张铎凝向他道:“能直白议论的事不值得思虑。朕问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症结之处。
  “关于当年的陈氏一族……其实,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云州城之前,臣在中领军的刑房,受过一次考竟,此行荆州,臣也愿意再受一次,只求陛下,恩赐性命,让臣不至于辜负长公主殿下。”
  “好。”
  张铎一个“好”字刚出口,张平宣立时起身,慌乱之间,甚翻倒酒盏。
  她顾不及擦拭,径直倒:“你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是不是。”
  张铎抬头看了张平宣一眼,“坐回去。”
  张平宣摇头,不退反进:“你若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我来受。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荆州,若有逆举,我张平宣自行法场,伏法受死。”
  张铎听她说这句话,却不应答,鼻中冷笑一声,冲着岑照扬了扬下巴:“逼出她的这句话了,痛快?”
  “不是。”
  其声柔和从容,“殿下尊贵,怎可与臣共命。”
  说完,他抬起头朝着席银唤了一声:“阿银。”
  席银闻声,端酒的手不自觉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应声,便听张铎道:“住口。”
  岑照顿了顿,到底没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续道:“请陛下听臣说完,阿银之于臣,是倾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她在陛下身边,臣绝不敢有不臣之举。”
  所有锋利的兵刃,都惧怕玩弄人心的伎俩。
  在这个场合下,岑照的这句话有多么绝,席银不能完全听不明白,张铎却清清楚楚。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来做担保,张铎无话可说。
  而言语之间,岑照轻而易举地把席银逼到了张铎的对面,令她自以为是一个苟活在张铎身边的人质。
  另一方面,他也把张铎逼入了一个死局。
  若岑照在荆州图谋不轨,那么,张铎究竟该如何对待他身边的这个“人质”呢?
  杀了?
  张铎看向席银,她静静望着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时竟看不清。
  张铎不觉牙齿龃龉,“张平宣,席银,你们退下!”
  其声之厉,惊得站在柱后的宋怀玉都踉跄了一步,抬头见两个女人都没动,忙上前道:“来人,为殿下和内贵人提灯。”
  说完,又轻轻掐了掐席银的袖子。
  楼上的人一时之间退得干净。
  月上中天,海棠吐艳。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张铎面前。
  “其实臣并没有什么话要避忌殿下和阿银,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臣说的,都是真话。”
  “陈孝。你已是个死人,朕不忌讳,你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岑照闻话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陛下当时说 ,‘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医正对你说的话了。”
  “什么话。”
  “他说,你应该给我戴上镣铐,把我锁起来。”
  张铎一怔。
  席银凝向张铎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因为我,好像在为难。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你捡来的一个伶人而已。这一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无所有,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她试着将手抬得高些,“廷尉狱和掖庭狱,我都去过。这回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铎低头逼视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掣肘朕,你不过是岑照放在朕身边的人质。岑照但凡不轨,朕杀了你就是,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这话说完,张铎自己也觉得讽刺。
  他原本害怕席银会将自己当成一个苟活的人质,如今她倒是没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却不得不用岑照的这个“道理”来掩盖他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一连串地说出那么多伤她尊严的话。明明那些尊严,是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铸给她的。
  冷风袭面,却吹得他耳后滚烫。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对着她,转身就往阶上走,然而没跨几步,却听背后唤道:“张退寒。”
  张铎脑中一炸,几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扬手喝道:“你再敢唤一句!”
  谁知,面前的女人闭着眼睛仰起头道:“我不能背弃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来害你,害赵将军,我是你教的阿,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你们的话,我如今能够听明白两三分呢。”
  第87章 秋渔
  宫人隐约听见了琨华殿前的声音, 更不敢上前,一并跟着宋怀玉,远远地在地璧后面立着。
  席银一个人, 周身毫无遮蔽地曝露在月下,如一朵受不得冷的暖季花。
  从她开口时起, 她已不自觉地站到岑照与张铎中间。
  而在那个位置上, 由于她完全不归属于张铎和岑照任何一个人,所有有心刀和无心的箭都会肆无忌惮朝她扑去。
  张铎忌惮那些并非来自于他,且未必受他所控的杀意。
  想着,竟一把扣住了席银的手腕, 将她带至面前。
  席银脚下原本就不稳, 这一抓拽扯得她一连踉跄了好几步, 几乎是撞到了张铎身上。。胸口什么都没有,这一段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改了,总之两位主角和作者一样, 在这个时候思想纯洁,把从小到大所学的思想品德和马原毛概冲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
  席银觉得颅内什么都没有,我去, 她还敢想什么啊!
  肩胛骨陡然耸僵,她像一只被人拎住了脖子的猫一样, 但是,她特别冷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大风天的夜中,人的五感本就被风中的寒气逼得敏感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