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后半夜,顾青鸾躺在床上,疲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自有人忙进忙出,先是烧水替她擦去额头汗珠,再是捣药敷在她自己咬破的嘴唇……最后还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些话本,试图念给她听。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灯光如豆,照得男子白衣如雪,身形朦胧,就像个梦境里出现的仙人。
  不,顾青鸾恍恍惚惚地想,他本来就是仙人。
  视线仍旧很模糊,她的目光却一直追随那忙进忙出的男子,看他捣药时纤长的手指,低头时棱角分明的侧脸,和一瞬间回首,那双映了融融灯火的温柔的眼。
  窗外陡然炸开一道惊雷,顾青鸾心神一跳,竟不知道是被雷惊到,还是被自己一瞬颤动的心惊到。
  大雨如瓢泼,砸在紧闭的窗户上,顾青鸾开始想象,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她一个人在青芜宫的无数个夜晚,有的夜里,躺在床上总能嗅到婢女栽的桂树开花的暗香;有的时候外面下了雪,雪吸收声音,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像是死去;有的时候也如今日,下着滂沱大雨,她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听着万千水流汇入沟渠的涓涓声,恍惚间睡着了,清醒时又总怀疑自己其实彻夜未眠。
  身为洪荒种族,寿与天齐,有移山填海之能,睡觉与否,其实都于寿元无碍。
  但她每每心烦意躁,大部分原因,却是因为昨晚睡不着觉。
  在三界,她的容颜一直和她的脾气齐名,几千年前曾有个凶兽化形入世,有缘见她一面,惊为天人,后学了点文化,狂妄称要掳走她,以便天天芙蓉帐暖,她提剑杀到那凶兽老巢时,砍得那老巢人仰马翻,最后逼得凶兽吐出妖元,含泪重新修炼。
  对于自己的容颜她着实没什么概念,洪荒种族皆为古神亲自创造,都符合古神的审美,没几个会奇形怪状,至于脾气,天生的吧?改不了的。
  但她可能是过于贪心了,自从发现挨着这小天孙睡后,一觉到天亮,近来连噩梦都不再做,这竟让她产生一种荒诞的想法,想把这个人绑在青芜宫,安稳心神。
  直至男子坐到了床头,顾青鸾双眸才有了焦聚。
  男子手里捧着一本戏折子,在淅沥沥的雨声里,低沉的嗓音催人入眠:
  “从前有一个小村子,村子很穷,里面有一个小男孩,他很想吃肉,为了吃肉他在山林里设了陷阱,天天等啊等,等啊等,终于有一天,陷阱里掉进来了一只很肥很肥的白兔子……”
  “小男孩见兔子被刺穿后腿的模样太可怜,没忍心吃,而是偷偷替兔子养伤,伤好后放掉了,很多年以后,小男孩长成了农夫,农夫所在的国家发生了战争,他应召入伍……”
  “那是一场很是激烈的战争,战争中死了很多人,身边一起入伍的同乡都死光了,这时农夫就想,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死去的人……”
  “没有想到,敌对国家的将领居然是个姑娘,这个姑娘箭术很好,百步穿杨,一个照面,农夫的腿就受伤了,撤退时,农夫跑不了,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这个姑娘抓了他后,悉心照顾他,最后,还把他放了,让他回家。”
  “农夫问:为什么你要放了我?”
  “姑娘笑着回答:你伤了我的腿,我也伤了你的,现在我们扯平了。”
  “……”
  “阿鸾?”男子低下头时,发现躺在床上的人儿已经阖了眼,睡着了。
  她的睡姿十分规整,双手合十置于小腹,卧在床铺时,便如沉眠已久的仙人,面上冰雪般的肌肤舒展,唯独一对罥烟眉微微蹙起,令人怅然,这样一个美人到底为何烦恼。
  “……农夫回到了村子,才发现村子连带边境早被皇帝割地求和,所有亲人逃难,不知其踪,农夫才发现自己在那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里喜欢上了那个姑娘,再回去寻找时,却听闻那个敌国女将早已战死沙场……”
  故事讲完,男子伸出手来,抚平女子蹙起的眉头,又替她掖了被角,最后坐在橘黄色的灯火里。
  他唇角带笑,语气状似轻叹:“阿鸾,这世间的故事那么多,什么才是属于我们的那一个?”
  .
  顾青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腿好以后,等她发现自己天天跟这小孩在外面疯玩,如脱缰的野马,整个人都愣了一瞬间。
  然后,扯开嗓子大喊——
  “云朵!我的裙子又被撕破了!”
  漫山遍野的草色,风吹草低见牛羊,女子的声音惊起池滩一对野鸭,远处的草地里,一个男子扯着手里的风筝线,他身姿挺拔如惊蛰后新长的翠竹,鲜嫩欲滴,纵然只着粗布白衣,眉眼却清俊得不似凡人。
  回过头,男子眸光温柔又无奈:“知道了。”
  而后小声嘟囔:“也不知是这个月第几套衣服了……”
  女子听力却是极好,把自己挂在树杈上的风筝扯下来后,一手揪住裙子撕裂处,一手拿着风筝,没走几步,垂下的裙边缠绕上灌木,她差点被绊倒。
  最后,女子索性把裙边一缠一系,然后在大腿出打了个蝴蝶结,无比豪迈地露出一截小腿,就拎着断线的风筝前来抓人。
  不远处的男子表情一怔,刚作势伸长手里的风筝线想跑,余光瞄到女子露出的半截光洁小腿,却是生生顿住了,然后转了个方向,两人霎时迎面跑,一个笑得像个傻子,一个张牙舞爪:“明显是裙子质量不好,怪我啊?”
  “没有没有。”即将迎面相撞时,男子松开手,手里细线陡然间断开,头顶老鹰风筝飞高,飘在了云层,越来越小。
  最后,男子张开双手,稳稳将扑过来的人抱入怀中,甚至还借力转了一二三四五圈,顾青鸾怕晕,一时眼前天旋地转:“啊啊啊啊!你放手啊啊啊!”
  男子顺势放开,顾青鸾脚刚沾地,整个人捂着额头,双脚如道士鬼画符般扭曲地走了两步,突然栽倒——
  然后栽进一个人准备已久的怀抱。
  最后也是被公主抱回去的,理由是某个人不想让她的腿被人看见。
  .
  男子在后院挖池子准备养荷花时,顾青鸾蹲在边上,一边看人挖土,一边一脸嫌弃地吐槽:“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脸,全是脏兮兮的泥巴。”
  “夫人这是在说笑吧,哪有人干活时还干干净净的?”男子杵着铁铲,一身短棒打扮,哪怕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的,整个人往那儿一站,也是熠熠生辉,都像在发光。
  顾青鸾揪了揪地上一棵草:“要不是稀罕你这张脸……你丑了就没人要了。”
  自然而然说完这句话时,顾青鸾沉醉在怼人的快感,一时还未觉察什么不对。
  “那没关系啊,洗干净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我。”男子笑笑,抬起来的一双玄色眼瞳都似带着细碎的光芒。
  对上那个笑容,顾青鸾脸红了一瞬,在心中暗骂一声自恋。
  而后又闻男子道:“夫人去屋子里帮我把莲藕拿来?”
  “自己怎么不提前准备好!”顾青鸾嘟囔着,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哼哧哼哧抱着一大摞莲藕走到了大坑边,弯下腰一个一个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她脸色就是一变,而坑底的人才埋好几个,骤然间没有接到下一个,诧异地抬起头,却发现了一张表面面无表情,实则气鼓鼓的脸。
  “夫人真好,今天晚上做莲藕排骨汤?”
  头顶传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谁要喝你炖的汤!”
  “加一碟子绿豆糕?”
  头顶女子不说话了。
  “好吧好吧,我再做碟驴打滚?”
  “成交!”这回答极快,像是生怕他反悔一样。
  .
  池子掏了大半,边上摞起来小山高的泥土和石块,堪堪欺近柳条编的篱笆。
  顾青鸾很宝贵篱笆下种的那些夕颜花,看见男子又头也不抬地往上铲土,一时急了:“云朵!你好歹注意下啊,我养的花诶!”
  对上那双心急的眼睛,男子很想说,那明明是我养的,而你负责观赏罢了,但为了家庭和睦,他妥协。
  不过……“你叫我什么?”
  “云朵!”
  “不不不,换一个?”
  顾青鸾脸色表情抽搐了一瞬间,而后认命道:“朵朵,朵朵可以了吧?”
  没有听见夫人甜甜的喊“夫君”,男子一时还有点小伤心。
  但很快就被另一种举动给吓住了。
  眼见蹲在坑旁的人双腿一蹬,竟是无所顾忌地顺着三米深的陡坡滑了下来,坑底刨土的男子连铁锹都来不及扔,赶快几步上前接住:
  “下面这么脏,你进来瞎凑合什么?!”
  “玩啊。”顾青鸾被人抱习惯了,此时伸出一根手指来,戳开男子凑近的脏兮兮的肩膀:“咦~这里全是稀泥,还没干,好脏。”
  男子是真无奈了:“知道脏,你还不离我远点儿?”
  顾青鸾答得理直气壮:“我饿了,别干了,该吃饭了!”
  男子摇摇头,有意调侃一波:“当初是谁不肯好好吃饭,还饿晕过一次?”
  “看我干嘛?”顾青鸾回瞪一眼:“去做饭啊!”
  “好吧,就知道某人主动投怀送抱……是有理由的。”顺手就把人扛在肩上,在女子开始大喊大叫之“你发什么疯!”前,他勾起了唇角:
  “好不容易才把你喂胖了一点,可不能让你四处撒欢减下来。”
  “云朵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可能胖!!”
  “当然不是啊,”男子故意掂了掂重量,接嘴道,“对于扛猪来说,这个重量刚刚好。”
  “玛德,你今天死定了!”
  最后男子也没能按照顾青鸾所说的“死定了”,反而是睡前,顾青鸾翻着话本子正无聊,刚一回头,就有人欺近身来,而后,连带她整个人都被按倒在柔软的床铺上亲。
  奋力挣扎不过几下,等缺氧时被放开,顾青鸾通红一张脸,狠狠剜了一眼某个还在盯着自己傻笑的人,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回头去看自己的话本。
  话本翻了三页,甫一看见那纠纠缠缠大几十回合的将军与小姐终于月夜下深情告白,迟钝如顾青鸾,抬头望了下窗外皎皎月轮,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时,心里只剩下咯噔一个想法:
  完了,她这头老牛,莫不是被嫩草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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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不是被啃,而是已经十拿九稳地栽了(喜闻乐见,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