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崔行舟不动声色地听着,依旧不搭言。
  世人都知道他是主战派,而石义宽如今是摸着天子的脉门行事。只要反贼祸乱平息,眞州的屯兵就没有必要了。万岁想要减掉异姓王的羽翼,筹谋甚久。
  如果崔行舟当着人前不同意招安,就会变成了居心叵测,所以他只微笑不搭言,却听着石义宽与反贼接洽到何等地步了。
  听他们的意思,那反贼很是仰慕石总兵的宽厚为人,主动投递有意招安的降书,而且那陆文其实也出身不俗,为人一表人才,除了愿意率众投诚外,更有意迎娶石总兵的一个庶出的女儿。
  而万岁那边一早就跟石总兵留了话,为了给天下愿意改邪归正的反贼立下样板。万岁会大大褒奖投诚的陆文。
  到时候反贼官袍加身,娇妻在怀,当真是人间至喜!
  听到陆文倾慕石总兵的女儿时,赵泉第一个变了脸色。
  没想到柳娘子先前的男人竟然这等薄情寡义!先是撇下伤重的柳眠棠不管,现在又琵琶别抱,要娶了官家女儿,加官进爵!若是柳娘子恢复了记忆,也不知会不会因为旧人的薄情而伤心。
  不过想来,柳娘子跟贼子也不会有什么情谊,毕竟她一个良家当初跟从陆文也非心甘情愿的!
  而他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眠棠受的苦楚,绝不叫她再伤心流泪……
  崔行舟倒觉得陆文的做法在他的意料之中。柳眠棠果然是被贼子陆文刻意撇掉的弃子。如果真是引不出陆文露头,她大约也无用了,北街的宅院差不多就可以撤了。
  一时间,两个好友各怀心事,都是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有崔行舟的暗哨入了酒堂,在崔行舟的身后低头小声耳语。
  崔行舟不动声色地听着,可眸子却亮了。
  那条鱼儿……终于上钩了!而且出手不凡,竟然将百两的棋盘相当于白送一般,送给了柳眠棠。
  如果真是陆文,可见他对容貌美艳的眠棠还是余情未了,存了藕断丝连之心。这步棋看来还是有用的。
  想到这,他再无心陪着满堂沟满壕平的官员们饮酒,只借口不胜酒力,便下楼而去了。
  与其在酒楼跟着这群官僚应酬,倒不如去游园会上跟着柳娘子走一走,就看那贼子能不能忍得住,死憋着不露头。
  第23章
  这游园会其实也算是给书画大会热场子的。
  毕竟正经的书画茶会,乃名人雅士齐聚,跟平头百姓们关系不大。
  为了彰显自己的亲民,石总兵便又搞了个游园会的名堂,弄了几头大漠的骆驼,还有南边的金丝狐猴,锁在笼子里,再雇佣些杂耍卖艺的人到处摆场子热一热气氛,倒是很热闹。
  据闻这次有天子的密使也青州探访。石总兵也乐得摆出副青州国泰民安的样子,充一充官绩。
  等崔行舟信步来到了游园会时,暗哨指引着他寻到了正在看猴戏的眠棠她们。
  因为花了五文银子,眠棠得了条凳的座位,可以坐着一边剥花生一边看猴戏。等待一会,还可以亲自喂一把花生给那穿着芝麻官戏服的猴儿。
  此时的眠棠,俨然是烂漫少女的气息,五黑的云鬓衬得一双大眼儿晶亮,纤细的一把腰儿挺立,正专注地看着猴戏。
  不过她无意中一撇头,看见相公崔九立在不远处,正双手附后,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呢!眠棠立刻面露惊喜之色,朝着他挥了挥手。
  待崔九通过人群走过来时,她殷勤拍掉条凳上的花生皮,让相公挨着她坐,然后一边递给他卤味花生一边说:“李妈妈还说夫君你过两天才能来呢?怎么今天就赶来了?”
  崔九的一双俊目不送声色地环扫了一下四周,嘴里随意敷衍着:“早点来陪你……”
  眠棠毫不怀疑,当下展颜暗喜,献宝般从身后的李妈妈那接过包好的棋盘说:“夫君,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崔九伸出长指敲了敲,垂着长睫道:“棋盘……”
  眠棠的粉颊酒窝深陷,一脸崇拜地看着夫君道;“猜得真准!”
  只是此时周遭的人都无心去看猴戏,纷纷侧目看着这坐在一处的一对碧人。
  那位妇人已经够美的了,没想到她的相公也是如谪仙一般,不光个子高大,而且挺鼻浓眉,薄唇玉冠,行走间自带了昂扬男儿的风流。只让年轻的姑娘们看着,便觉得脸颊绯红,舍不得移开目光。
  眠棠自然也瞧见了姑娘们紧盯着自己的相公看,于是干脆拿了自己放在一旁的兜帽,要给崔九戴上。
  崔九微微歪头,不解看她。
  眠棠却鼓了脸儿,瞪着眼看他不说话。自家的相公,平日课业繁重,经常不在家中,她作为正经娘子都没看过几眼,凭什么给街上的燕燕莺莺白看?需知看猴戏还要花上几文钱呢!
  崔行舟不知她心内的九曲十八弯,可看眠棠难得不装贤妇样子,像个孩子似的鼓气,竟然觉得她娇媚更盛从前……不知那陆文为了利禄舍弃了这等妙人,去娶石总兵的胖女儿,会不会觉得后悔?
  不过柳娘子让他戴女人的兜帽,就有些荒唐了。
  青州这几天这么热闹,石总兵未来的女婿定然也在,他既然存心要给陆文戴绿冠,逼他现身,又怎么好戴兜帽遮住自己的脸?
  心里这么想,崔行舟伸手接过了那兜帽,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这里人多,太吵闹,我带你去吃饭去吧。”
  眠棠也觉得猴戏虽然好看,但绝对不适合自己气质温润如玉的夫君。于是她乖巧起身跟着官人走出了人群。
  崔行舟并不饿,但是柳眠棠这半天只顾着逛街,没有吃饭。
  柳眠棠问明了夫君并不饿时,便立刻改主意了。正经的酒家随便要上几盘菜都要花费大笔银子,还不如街边的小食来得好吃呢。
  于是她便拉着崔行舟在一个个食摊前流连。什么油炸的麻薯,淋着蒜泥的蒸鸡爪,还有夹了卤煮羊杂的火烧,许多的东西,崔行舟以前连瞟都没有瞟过一眼。
  可是现在,柳眠棠每买一份,都先热切地送到他的嘴边来尝。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崔行舟都随了柳娘子的。
  所以一个频频喂食,一个就张口吃下了 。
  可是这等寻常夫妇的烟火气看在身后的李妈妈眼中。可就有些胆战心惊了。
  她是看着王爷长大的,自己这位主子打小儿是什么性情?那是表面温热,内里冷冰冰。
  老王爷纳妾甚多,九爷庶出的兄弟也多,可惜个个都拿九爷这个嫡出子看做了眼中钉。
  九爷明明也清楚这点。可他几次落了兄弟的陷害被老王爷厌弃,却能不露声色,对着害了他的哥哥们继续温良谦恭。
  可是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也没见九爷顾念了半分兄弟之情。昔日所受的委屈苦楚,皆是变本加厉,逐个奉还。
  现在这位九爷跟柳娘子这般亲切,全是为了别的目的。一旦王爷的心愿达成,再想到自己曾经跟个贼子的内室亲亲我我,会不会翻脸无情,秋后总算账?
  想着柳娘子如今一心扑在了王爷的身上,跟他真心实意地过着正经日子呢,李妈妈忍不住心内再次长叹;造孽啊!
  可是眠棠并不知李妈妈替她担心,只一门心思地拉着夫君赏玩街景。
  只是她与崔九都是容貌出众之人,所到之处,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此时在街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一人独立客栈高楼上,目光直直望向楼下街市上的那对夺目的夫妻。
  这个青年清秀的眉目里此时满是痛苦,尤其是眠棠掏出绢帕柔情蜜意地替她身旁的俊朗男子擦拭嘴角时,痛苦之情尤甚,似乎是有利刃剜心一般,竟然手捂胸口似乎喘不上气儿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走过一个纤丽的女子,伸手扶住了他,同时疑惑地往下望去,只是恰好眠棠与崔九拐过了街角,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女子并未看到什么异常,连忙唤来身后的侍女拿来装药丸,给这年轻男子服下,同时柔声道:“子瑜,怎么又难受了?我从昨日便见你愁眉不展,郎中可吩咐了,你不能太牵动愁绪,心思重,会加重病情的……”
  说到一半,她看见青年又紧盯着腰间那个半旧的荷包看,不禁慢慢咬了咬嘴唇,然后又尽量舒缓语气道:“奴家知道你思念柳姐姐,可是她已经立意要离开仰山,别人也劝止不住……若是她肯回心转意,我定然磕破了头,也要求她回来。”
  子瑜看着跪伏在自己脚边落泪的女子,伸出瘦削的手,将她扶起后道:“芸娘起来吧,你与她为结拜金兰的姐妹,应该了解她的脾气。她当初误会了你我,直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以后再不相认,所以你又如何能求她回来?更何况,她的心里……也许早没有我了……”
  那女子红了眼圈,轻声道;“都是我不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与卿何干,是我没有好好待她……”
  说到这,青年不再言语,只是目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可是……她如今所遇就是良人了吗?
  想到这,趁着芸娘领婢女去为他炖煮乌鸡参汤的功夫,青年领着小厮还有三个心腹侍卫,慢慢踱步下了楼梯,朝着眠棠与崔九行进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崔九和眠棠正站在青州书院的门口。
  此处摆设了五张桌子,桌面上摆设了书院里的执子高手设立的孤局,也算是为总兵设立的游园嘉会增色添彩了。
  而孤局的彩头,是书画正会的座席一份。也就是说,到时候可以现场聆听书画大家们的高论,同时自己若有可拿得出手的字画,也可供给大家赏玩。
  这份彩头在眠棠的眼里,比真金白银都来得实惠!夫君不是说没有门路进书画茶会吗?这眼前不就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眠棠小娘子的一双眼儿都热切红了,只拉着崔九的手道:“夫君,且看你的了,定然要拿到那彩头!我们铺子的锦绣前程全在这一举了!”
  可是崔九并不想眠棠去了书画正会搅局。且不说到时候自己得以王爷的身份出席,就是自己的姨父一家,还有未婚妻廉苪兰也会去的。
  所以,他看着那几盘棋局淡淡说道:“太难了,解不开……”
  听崔九这么一说,眠棠顿时一怔,又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有些伤人,夫君此时眉目都提不起精神,怕不是被自己挤兑得伤了自尊?
  她连忙道:“书院里的大儒出的迷局,当然是有些博奥,夫君你还没有学成,解不开也是正常,我们且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门路……”
  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从一旁突然走来一位瘦削的男子,来到了一局棋盘前,伸出长指移动了一枚棋子。
  一旁书院的童子一看,立刻高声道:“乙桌破局,领彩头!
  ”
  眠棠这时扭头凝神望去,正看见那个瘦削的青年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带着伤感惆怅看着自己。
  那一刻,她的脑子似乎是被什么狠狠劈过,疼得不行,只惯性地扭过身子,软软倒在了崔九的怀中。
  这一幕看在青年的眼里,却是眠棠不愿见他,转而投入新欢怀中,又是激起胸口的万千刺痛之感……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对过来送彩头的童子道:“那位姑娘看着很想要这彩头,在下的便送给她了……”
  这话一出,引得崔行舟抬起利眸缓缓看向了这位青年,同时温言道:“贱内怎么好受公子这般大礼?”
  那青年表情冷漠地看着她道:“既然这位爷解不开棋局,我举手之劳又有何妨?”
  崔行舟听了这话,缓缓地笑开了。
  很久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淮阳王了。
  崔行舟用眼上下扫视着这位青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于是轻轻拍了拍眠棠的肩膀,示意着李妈妈扶住她后,对青年道:“公子方才的那一手解局,甚是高妙,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可愿与在下切磋一二?”
  那公子一听崔九之言,倒是正中下怀,他贪恋地又看了眠棠一眼,冲着崔行舟淡淡道:“在下字子瑜,不知尊下怎么称呼?”
  崔行舟看了一眼子瑜公子身后那几个眼露精光的护卫,微笑道:“在下崔九。”
  因为乙桌的棋局已经破了,二人便干脆盘腿坐在乙桌的席上,重新收棋落子,重开一局。
  崔行舟一身月白长袍,玉冠锦带,眸若朗月繁星。而对面的公子裹着身黑衣,虽然瘦削却一派儒雅之气,二人对坐甚是养眼,登时又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而眠棠这时喝了一口李妈妈递过来的水袋,也缓过气来,看见自己的夫君与人对战,自然由李妈妈搀扶着,好奇地立在一旁观战。
  也许是佳人在侧,激起了那位黑衣子瑜公子的好胜心,他每落一子都毫不犹豫,手速飞快。
  而崔行舟居然轻而易举地跟上了子瑜公子的速度,也是快速落子。
  这在行家里手的眼里,名曰“快棋”。所谓落子无悔,若非棋艺高超,是绝不敢这般下棋的。
  而难得的是,两位公子似乎棋技不弱,一时间下得旗鼓相当,渐渐的,将书院里的一些大儒们都吸引出来了,纷纷围立在棋桌的旁边,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许。
  眠棠在一旁先前只是看个热闹。觉得夫君崔九挽袖伸出长臂落子时,动作既潇洒又干练,简直迷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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