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陈二舅回过味,也连道该死,又怪怼施进:“妹妹有了身子,妹夫怎瞒着不说?”
  施进叫冤,道:“娘子诊出脉,家中隔日便使钱捎了口信与岳父岳母,如何没有说。”
  陈二舅咕叽道:“你家那糊涂颠倒岳父母,不曾在我跟前提过半点。”嘟囔着抱怨几句,放慢脚步与施进并肩走到一块,摸摸乱蓬蓬如秋后枯草似的胡须,大发感叹,语重心长道,“大郎!妹夫!内兄啊……你妻有孕你眉头带喜,遮莫有甚好喜?都是前世欠下的债,今生踩着你后脚跟来讨要的。累得腰弯背驼胡须一丈长,还要扮作牛马驮着孙儿逗趣,苦也!”
  施进是个疼惜儿女的,浑不能领会陈二舅的感慨,反笑倒:“现世债主来勒银,我几棍就打得他们出去;前世债主做我儿女,我只嫌少不嫌多。”
  陈二舅大摇其头:“妹夫不到地步,没有悟透天机啊。”
  阿萁插嘴笑问:“二舅舅悟到了什么天机?”
  陈二舅念道:“人道多子是福气,我道通通是狗屁。几世同堂有何幸,天天争得眼乌青。别看老婆是娇花,几年就变母夜叉。”
  阿萁呆了呆,明知不妥,忍不住想笑,直憋得满脸通红,眼角沁泪。阿豆坐箩筐里撩着手问:“二舅舅,母夜叉生得什么模样?”
  陈二舅苦着脸道:“前头还天晴,后头就下雨;先才笑欣欣,转眼哭啼啼;睡前还气平,醒后却骂鸡……”
  陈氏委实忍无可忍,伸手轻推了陈二舅一把:“阿兄,你是吃得醉了?胡话连篇。”又问道,“你可是和二嫂嫂吵了架?”
  陈二舅梗着脖颈怒道:“哪个与她吵?哪个敢与她吵?她是阎罗王的亲妹妹,罗刹国的罗叉娑,只差没把我掏去活吃了。”
  施进大笑:“可见二舅兄真个与二嫂嫂吵了嘴。”
  阿萁跟着拿手指冲着陈二舅刮了下脸:“定是二舅舅与二舅妈吵了嘴。”
  陈氏无奈,道:“阿兄,你与嫂嫂有儿有女半辈的夫妻,还争个什么长短高低的?”
  陈二舅大呼冤枉,道:“哪个与她争,我堂堂男子汉,拳上立人,胳膊走马,谁个会与她一妇人吵嘴斗气,实是我做小伏低受了一肚子的鸟气。”
  施进见他气得不轻,劝道:“二舅兄,你我男儿家,在外走得四方,她们女人家,屋里屋外盘桓,纵有一二气话不对,不放心上便是。”
  陈二舅睁圆眼,想争辩几句,又悻悻地摆了摆手:“唉!你们不知底里,三言两语只说不清楚,若我细说了,又做了婆婆嘴,越发讨人嫌。”
  陈氏道:“你我同胞兄妹,哪个会嫌你?”
  阿萁也笑:“二舅舅,我也不嫌你。”
  阿豆八哥学舌:“二舅舅,豆娘也不嫌你。”
  施进左看右看,道:“我?你我亲厚,我再不会二话的。”
  陈二舅这才叹气,道:“大家骨肉亲戚,胳膊折了也断在袖里,家里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
  陈氏忧心忡忡:“二阿兄,家中可是不大和睦?”
  陈二舅笑起来:“三妹妹,你大许也该知晓,你二嫂嫂与你大嫂嫂不大对付,你大阿兄是个精似鬼的,我蠢钝是被鬼推的磨。大家一屋檐下过活,一道门中避风,免不了口齿相撞,一衣一饭都能气得肝儿颤,只不过碍着家中老父老母的脸,有气也吞了,隔夜翻月的,倒也化在肚中,忘了它去。”
  “如今却是再不比先前光景,你侄儿侄女一长串,小的将进学,大的的少不了也要操办起终身大事,件件数来,样样算去,两手两脚都安派不过来。”
  陈二舅顿了顿,看了眼施进与陈氏,道:“三妹妹与妹夫夫妻调和,家中再不济米缸也剩得底粮,大姊姊家中……真个是独根梁支着屋檐,禁不得风,捱不过雨,偷一日懒喘口气,明日灶头就要断炊。阿娘看不过去,私下也接济一些。”
  陈氏面有羞惭,大姊姊家过得拮据,她这个做妹妹不当家不做主,只能干瞪着眼,鲜少有出手相帮的时候。施老娘每提及施进这个连襟都是满嘴讥诮。
  陈二舅提及自己大姊妹家也是一肚怨气,道:“你们大姊夫那鸟人,端得清高嘴脸,你送钱银给他,他倒好似受了鸟气,几时我寻人拾掇他一顿,让他也知晓知晓眉高眼低,也不知是真读书读出一身硬骨头,还是……”
  “阿兄……”陈氏受惊非小,颤声道,“你……你……不可胡来。”
  “唉!我不过图个嘴快,真个捶了他,吃药请医的钱还要落自家头上,我再蠢笨也不做这等占不到半点好处的事。”陈二舅大感可惜无趣,摇头续道,“阿娘帮扶了大姊姊,你大嫂嫂和你二嫂嫂得知后心里不痛快,明里暗里说些戳心窝的话。”
  “年中,你大兄家的小郎与我家小幺,阿父都寻摸着想送他们进学,言道二人性稳聪敏,比父兄强出百倍。”陈二舅脸上微红,搓搓手道,“偏那当口,家中银钱不趁手,阿娘便道先送一个读书。为着争这个先后,你大嫂嫂和你二嫂嫂生了好大一场气。”
  “你二嫂嫂嘴笨,争不过大嫂嫂,又在阿娘那讨了闲气,全攒肚里往我头上撒。”陈二舅怨气冲天,道,“土灶配烂锅,自家婆娘又不能休了她家去,我肚大能撑几条船,由着她唠叨牢骚。”
  “奈何那婆娘不依不饶,去月又与大嫂红了脸。”陈二舅挠腮摸肚浑身不自在。
  陈氏轻声问道:“去月为的什么吵了嘴?”
  陈二舅噎了声,伸伸脖,喉中似卡了鸡骨头,犹豫良久才道:“说起来,里面还有你们家的事。”
  陈氏与施进不解,阿萁念转极快,心里一个咯噔,耳听陈二舅小声道:“三妹妹,三妹夫,你家大娘子也好相看人家了。”
  第22章 施家好女
  一家有女百家求,养女不嫁留成仇。
  陈家两个舅母还真个是为了叶娘翻的脸,陈家大舅母徐氏为的是自家嫡嫡亲的长子,陈家二舅母余氏为的是娘家亲嫡嫡的侄儿。
  月翻月,年翻年,家中子息真是见风就长,男大已当婚,女大已当嫁。陈大舅与徐氏膝下有二子二女,老大岁已十九,年来也有图谢媒钱的媒婆双双打着阴阳伞,上门来说合亲事。
  这些撮合山的,虽耳目通达,只嘴上没个实话,三分人貌她们能说成三十分,几间破屋到她们嘴里便是那三千广厦,蠢的说成忠,奸的说成聪;色中恶鬼妆说成风流才子,效颦东施也是闭月羞花。
  再者陈家子嗣因着陈父,多多少少都认得些字,嗑嗑绊绊也念得文章,比之村口赤脚泥腿田舍汉,不知强出多少座山,因此,陈大舅母眼有些高。
  一来二去,心思就动到了阿叶身上,自家外甥女,样貌品性皆是知根知底,徐氏只嫌一样不好,施家施老娘把门,银钱米粮抠在手心里算计,教出的孙女难免小家子气。
  徐氏在那犹豫不定,倒让余氏听得一耳朵口边风,她是极爱阿叶的,温婉柔顺,手脚勤快,恰她家有侄儿正好适配,便偷回家与她老娘私下说了这事,大嫂徐氏也有心外甥女这事却瞒过没提。
  偏生余老娘是个没成算的,耳听女儿说阿叶如何如何好,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干脆上女婿家问个端底,最好陈家能牵线搭桥,私下相看相看。
  这一问问得陈家闹得水漫金山屋门倒。
  余老娘前头出门,徐氏后头就拉下脸,扯了余氏的衣袖要她说个黑白清楚,彼此妯娌,既没仇又没怨,如何要半道截她相中的儿媳?余氏自知理亏,赔了罪,又推脱道:自家不过与家中老娘夸了一句小姑家养的好女儿,谁知老娘记在了心里。
  徐氏耳硬不肯干休,指着余氏的鼻子骂道:“你姓余,吃的却不是余家米,一勺子水泼在陈家水缸中,倒日夜思量着要洗余家的当门地。往日连根丝都要偏拐娘家,如今更是连根带泥都要刨了去。”
  余氏也不是好性可欺的,跳将起来撕了遮羞布,讥讽道:“我与你脸面,你倒妆起大人来,你家儿郎莫不是插翎带花的金龟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别家女儿只得嫁你一家?由着你搁箱里相选?县里的衙内都没你排场大。”
  徐氏被扯了脸皮,又羞又气又怕,私底如何不满阿叶都可当得,只不能拿在明面上说,别说婆母黄氏不悦,小姑子家都不好交待,一个不慎,亲戚都不用做了。徐氏推赖个干净,反骂余氏无中生有。
  余氏捏着她的尾巴,冷笑:“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只当你瞒得仔细,却不知门窗好大的夹缝吹得过堂风。”
  徐氏又疑心是丈夫陈大舅说漏了嘴,泣诉道:“都道你能写会算,谁知精的是真钝,钝的是真精,驴拉磨盘,哪个磨哪个都不知呢。”
  余氏气个半死,也哭道:“谁是磨谁是驴?你家哄得鬼上岸,我家就是个被哄的鬼。”气得狠,又去捶打陈二舅,陈二舅做了“鬼”不敢还手,贴着墙角跟溜了。
  黄氏听小儿媳满口“你家”“我家”的,只感言语刺心,里间又夹杂着阿叶的婚事。她是心愿外孙女嫁回家的,想着这些话传出去要惹闲气,偏帮着徐氏将余氏喝斥了一通:“哪个是你家?哪个又是我家?等我们咽气进了棺材,你们再来说你说我。”又扫眼余氏,道,“进的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家里这些脏的臭的,一秃噜往外说了,你能得些什么好?”
  言下之意,阿叶的事半字不许再提。
  余氏心气不顺,不敢忤逆黄氏,将气全撒在了陈二舅头上,陈二舅早晚睁眼对着余氏黑面煞神的脸,实在苦不堪言,吵又吵不过,打又不能打,干脆每日大早就到茶寮吃酒吃茶消遣。
  陈二舅憋闷了小半月,一气倒光了肚里咸酸水,真是通体舒坦。他是神清气爽了,施进却闷闷不乐,挑着担脚步虚浮,真不想上岳家门。
  施进呆头呆脑,养女十数载,年年都当爱女还在稚龄,前日还抱在怀中呀呀学语,昨日也不过垂发步尚不稳,今朝居然就要他嫁女?
  怎得就到了嫁女的地步?
  他偶尔得空,饭罢院中闲坐,邻舍过门笑问:施大郎,你家几个小娘子,今年都是什么岁数?施进答:大的大不过八九岁,小的小不过两三岁。
  连问个几年,就不见他家三女增岁,八九岁的还是八九岁,两三岁的还是两三岁。
  真恨不得长长久久养在膝前。
  施进看看前头箩筐中东张西望见的阿豆,万幸万幸,自家小女确实还小;再侧脸看看阿萁,瘦条条细伶伶,甚好甚好,春里枝头刚抽的芽;又想想阿叶……虽娉娉婷婷如春柳,身量也不过与自己齐肩高,这……这……这不还是年岁小?哪就要嫁女。
  陈氏听了陈二舅的话,也是满嘴苦涩,拧着手指不知该如何是好,叶娘是她骨肉,只是,婚事由不得她做主啊!
  阿萁也不大乐意,心道:我阿姊的终身怎好似已被敲定?任由他人来去定夺。
  也只阿豆无知不觉,路边野草枯茎留着一串草籽,被她探手折来捻玩。
  施进搭着眉拉着脸,抬眼看岳家院门,憋生得三簇心头火,陈二舅打头进门,高声:“阿娘,阿父,快来看看家中来的哪家客!”
  黄氏抱了一簸箕豆子应声出来,唉哟一声,将豆子随手搁在一边蚕架上,大步迎上笑道:“三娘和女婿来了,我说早起耳根痒,必是有人念叨我。”拿手摸摸阿萁和阿豆的脸,笑得有了牙没了眼,“我俩外孙女也来了,几眼没见,又大了好些。”
  阿萁和阿豆齐声叫“外婆。”喜得黄氏爱怜不已,道:“你爹娘没个良心,一载到头也不带你们姊妹来看我这老不死的。难得来,你们姊妹定要多住几日,村里看了历头挑了明日,张摊子捣年糕呢,外婆与你们鲜糕吃。”
  阿豆喜得直拍手,阿萁却知住不得,下午就要赶船回家。
  施进放下扁担,直硬声地叫了声“岳母。”叫得黄氏心里直犯嘀咕,暗道:娇客来家,怎这般形容,莫不是与我女儿吵了嘴?
  陈氏记挂母亲,一见面再撑不住,两眼垂泪,握了黄氏的手泣道:“我日日挂念阿娘不得常来,阿娘不要怪罪女儿不孝。”
  黄氏笑起来:“不常来好,不常来好,无事哪个出嫁女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不来才是两头日子和顺,我巴不得你不常来。”话虽如此,到底念着女儿,将陈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放下心来,道,“我糊涂了,只站着天下头说话,快快,进屋坐下。”
  说话的当口,陈大舅、徐氏与余氏等都先后迎了出来,后头跟着几个侄男侄儿,表兄表妹的混叫了一通。
  一时院中冬寒换春暖,和睦热络仿似一家骨肉,携手揽肩,都是血脉至亲。
  第23章 各有肚肠
  陈家上下在院中互道安好,互说平顺。
  陈父坐在屋中听到响动如坐针毡,他好书,爱看文章,饶是家中藏书不过几卷,也特意另辟出一间屋子充作书房,粗粗笨笨的书架、桌案,只一把折背椅似模似样,坐那左右不能倒,后头不能靠,直腰挺背危坐当中。
  家中子弟读书写字,他自家看书消闲,一并挤在这间书房当中,屋小人多,挤挤挨挨,哭哭闹闹,也只晨起能得半个时辰的安静。
  陈父便每日早早起来,踅摸进书房得个浮生半闲。
  陈大舅携了施进,徐氏拉着陈氏,黄氏一手拉了阿萁一手拉了阿豆,一径走到书房来。
  黄氏又是笑又是骂,与施进道:“三女婿,你岳父越老越扭捏,他自忖自己为长,不肯动动腿,等着我们一家老小去拜见他呢,不知晓的,还以为他当了多大的官呢。”
  施进有点怵陈父,老丈人没事手中捧一书卷,你犯差错,他不屑横加怒斥,反将手一背,头一摇,长叹一气,失望地走到一边避开。
  陈二舅曾对此大为惊疑,对施进道:许因你是家中郎子,他不好拿棍棒打你,只好无趣走开,眼不见为净?
  施进拍腿大呼:我宁可岳丈祭出棍棒,挨上几记,便当翻过,岳丈这般不提不说,倒好似还在心中记账。
  施进与陈氏双双拜过陈父,又拉阿萁和阿豆过来磕头,陈父看女儿女婿一家美满和顺,老怀大慰,拿着架子训诫道:“你们夫妻二人,一个需主外,一个要持内,凡事有商有量,互敬互爱。”又对陈氏道,“你为息妇,记是孝顺婆母,不可忤逆半点;为人妻,记得顺从夫君,不可恶声恶气;为人母,要记得细心教导,不可……”
  “只你事多,女儿半年来家一趟,你倒有这些条尺教导!”黄氏“呸 ”了一声,将陈父的拐杖撂到一边,道,“你要教女你自家对墙教去,我与女儿还有贴心的话要说。”
  陈父气得胡子抖,歪身伸手去够自己的拐杖,道:“寸光只见眼前半尺,无家训无远见岂是长久根本?”
  阿萁乖觉拿过拐杖,递到陈父手里。
  黄氏又刺道:“唉喲喲,看看你家两个外孙女,又是跪又是磕又是帮你拿拐棍,你这个做外公的,连个铜子连个零嘴吃食都舍不得掏将出来。”
  陈父不语,自打得了个二女婿,他嫌铜臭熏鼻,连着身上都不愿兜着铜钱,年老发白,袖中也没揽着什么可吃之物,瞅瞅两个机灵的外孙女,竟被老妻挤兑得下不了台来。
  阿豆听了黄氏的话,当了真,以为陈父真要给自己的吃食,眼巴巴地拿黑漆漆眼睛看着陈父。
  陈氏在背后偷偷扯了扯阿萁的衣角,阿萁会意,笑着圆场,道:“外公,我和阿豆不吃零嘴,外公康健长安才是最紧要的。”
  陈父颤颤坐回椅中,满脸慈笑,温和问道:“萁娘、豆娘乖巧识礼,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外公叫你两个舅舅买来,可好啊?”
  阿豆在那琢磨:先才外婆说让外公给我吃的,现下外公又说让舅舅给?到底是外公给,还是舅舅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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