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人皮桌布”正面朝上,中心为死者胸腹部,四肢及头颈的皮殖连在周围,略打成卷儿就那么垂了下去。
  李归尘用白布垫着手,将人皮平铺在了较为明亮整洁的一块地面上。日头隔着窗子将死者皮肤上的汗毛覆上了一层绒绒的光。
  他也只得极力平静道:“凶手应该是想保持这张人皮的完整性,下刀果断,唯有颈部有一处横断口,此处正对气道。而气道断了人并不会立即死亡。”
  蒲风看了看床边的墙壁,默默补充道:“那一道血痕会射在墙面上,难道是说案发之时死者面朝墙壁还在安睡,而凶手自他身后割破了他的喉管,这血才会正好射在墙壁上。”
  李归尘颔首:“聪明。”
  张渊觉得实在是不忍直视,故而站在窗户边上透着气,摇摇头道:“老掌柜说死者是个和尚,实在是想不通谁会跟和尚结这么大的仇。”
  蒲风看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普通人杀了人必然是慌乱异常,谁又知道凶手是不是还犯过别的案子。”
  “你有伤还蹲着?帮我再记一份验尸笔录罢。”李归尘拖着蒲风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蒲风点点头应了,便听李归尘缓声道:“除颈部有伤外,周身完好。死者被人自脑后入刀将皮肤纵向剖开,顺脊骨下延至臀,两臂两腿亦是自后正中被剖开,再以刀刃做辅撕剥出整片人皮。头顶可见十二颗戒疤,大致可以断定死者的确是掌柜所提的和尚。”
  蒲风停笔问道:“十二颗戒疤?”
  “是菩萨戒,一般指出家者心念至诚。”
  蒲风似乎长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死者的骨肉去哪了?之前丁霖带人必然搜过,但是看样子没什么收获。
  凶手不愿损毁人皮,且专门将其铺平置于桌上,或许意味着一种成就之感。总之骨肉的存在会破坏了他心中的这个构想,难道类似于藏地的人皮献祭?且此案的死者还正巧是位僧人。”
  张渊抱着臂答道:“理应先弄清这僧人的身份。至少先根据客栈登记的死者法号籍贯问清楚死者到底与何人结仇,虽然我也觉得寻常仇怨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们难道不觉得,杀人并非凶手最主要的目的。”
  李归尘一直沉默着,而蒲风大概是中箭之后气血亏损得太厉害了,整个人一直都呈现苍白的状态,时时急促地轻喘着,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即便是顾衍发话,他也不同意蒲风在此时出来查案的,这小妮子自然是要强,他也拿她没办法。
  李归尘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转而将地上散落的死者衣物一件一件掸平了仔细来看。除死者周身携带的漉水囊、戒本、念珠等物外,居然还有一白瓷描彩的扁圆形胭脂盒,藏在外袍暗袋里。
  他将此物放在了蒲风手里,这小小的一盒胭脂很有必要深挖下去:此物乃是死者从何得来,或是欲送何人?他一个出家人为何会在暗袋里藏有此等红尘之物?这便可能关系到此案的动机。
  蒲风早就心领神会,自是将此物妥善收好了,等着接下来遣衙役去京城之中的各大脂粉铺询问此物的来历,不过依旧是如海底捞针,难得很。
  然而这时候,过道里居然传来了脚步声,且纷繁缭乱,似是一群人。
  有个格外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蒲风一皱眉跨出了屏风,咬牙道:“又是林篆这厮。”
  而这时候林篆已站在了房门口,看到蒲风忽然笑意满面地躬身行礼道:“见过评事大人。”林篆一牵头,他身后的十数个差役皆躬身附和了一遍。
  蒲风初任职还没受过这等待遇,惊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说话也说些不大利索了:“这案子,大理寺已接手了,只怕要林兄白跑一趟。”
  林篆微笑道:“小人岂敢和评事大人称兄道弟,您乃朝廷命官,身受皇命……”
  蒲风心道这些都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赶紧打住了林篆的废话,道:“还请林兄在徐大人前回了话儿,说是大理寺查案若有难处,本官抑或张大人自会亲自奏请刑部查办,现在就不劳林兄费心了。”
  这案子本就没什么线索,林篆这么一搅更是害得她有些眼花。可这位林大哥似乎还是不死心,东探头西探头道:“张大人在哪,林某有话和张大人说。”
  蒲风实在是没法儿了,而这时李归尘站在了屏风边冷眼看着林篆,一言不发。
  林篆见此忽然敛了笑意,与蒲风草草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蒲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林篆这个人单看长相是偏儒雅温润那种气质的,有些类似于萧琰大人;然而此人一向的举止却是分明和徐洪有些臭味相投——惯于追名逐利,极尽谄媚,不然他也不会以一个屡考不中的举人之身入到刑部尚书门下。
  蒲风摇了摇头。
  且自打昨天那算命的说她要走背字儿,她就有些惴惴不安的。当时她和林篆皆是没有品阶的小吏,如今自己莫名其妙升了七品,她听得出林篆话里的刺儿。
  可毕竟林篆还是个举人,她连个童生都不是,这外人如何来看,她怎么会猜不到。当时就连她自己也万万没想到,这有朝一日她竟成了别人口里的大人,然而这当大人的滋味儿,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
  蒲风呆呆地站在张渊身边,看李归尘收拾着那张人皮。
  他在人皮下面垫了大片白布,将其折了起来。然而李归尘临近完活儿之时忽然又将它摊开来了。
  张渊急切道:“你可是看到什么了?”
  他的目光便随着李归尘落在了死者脚背的皮肤上,忽然意识到那里居然有一方朱红的小印,若是不仔细看还要误以为是血迹一类。
  篆文所书三个字:“南楼客。”
  这张人皮莫非是一件作品?
  “斯是画中人,今我人为画。”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适合白天看,建议空腹,莫方么么哒~
  第41章 复诊 [vip]
  半晌后, 京城青萝胡同里, 自一小院内传来了一阵呜呜啊啊的惊呼声。
  李归尘揣着袖子坐在床边, 而裴大夫正手持烛火燎毫针。蒲风抱膝缩在床角, 眼里含了两颗泪珠子, 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望着李归尘央求道:“不是说好就来开副药嘛,不扎针成不成……”
  李归尘微微挑了眉, 爱莫能助地拍了拍蒲风的手背, 一个字都没敢吭。
  蒲风自知李归尘已经不中用了, 继而婉声与裴彦修道:“裴大夫给开的药我一直有好好喝着, 比我房东强多了,他时常忘了就断顿儿了!您要不先给他看看?”
  转脸就把他卖了。
  李归尘眨了眨眼, 而裴大夫手里擦着银针不动声色道:“他的帐老夫一会儿再算,先解决你的事儿。诶, 这样一听你说话倒也瞧得出是个姑娘了, 之前那把嗓子是不是练过?”
  蒲风看着那一排银光闪闪的针已是欲哭无泪, 哪有心思说什么嗓音的事, 故而只是梗着脖子胡乱点了点头。
  “腕子再伸一回, 你这孩子今儿怎么看着这么魂不守舍的?眼皮儿还抖上了?诶,怕成这样?”裴彦修的指腹已按在了她的脉上。
  李归尘闻言摇头道:“刚从外城回来,那出了人命案子。”
  蒲风附和地不住点头。
  “在家养着还怕不容易好呢,你又领着人家姑娘去外头查破案子, 要不是这么着又怎么挂的伤回来?亏得是现在天冷, 若是到了伏天儿里,你当这一箭要不了命……”
  蒲风赶紧解释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拦不住我。”
  裴彦修深吸了口气紧接着道:“你当我数落他就不数落你了,大姑娘家家也该多涨点心了……归尘,你先出去坐着去。”
  李归尘闻言看了蒲风一眼,蒲风缩着脖子冲他直摇头。于是乎李某人难得一见地赖皮道:“我就在这看着罢。”
  裴彦修连连叹气,点着这俩人无奈道:“裴某是真拿你们没办法,你既要留在这,听一耳朵也是对的。不过,蒲风你可如实地答我,就好比你们查案子问话,搁我这儿也是一样。”
  蒲风见他似乎暂时不打算扎针了,稍稍长舒了一口气,满嘴答应了。
  “自打伤后,下腹可是有时隐隐坠痛?”裴彦修盯着她。
  蒲风一愣,“腰伤疼得厉害,我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痛了……似乎肚子是疼过,半夜的时候。”
  裴彦修点了点头,“饮食如何?”
  “天天躺着,哪里吃得下什么。”
  “可是整日手冷脚冷?”
  蒲风惊异于裴大夫是怎么知道的,李归尘总是说她手冷,果然一点都不错。
  李归尘颔首仔细听着,而裴大夫顿了顿忽然问道:“月信如何?”
  “啊?”蒲风这下便彻底窘住了,这才想起来裴彦修的确说过让李归尘他回避一下……她恨不得钻到被子里躲一躲,心下无法只得支吾道,“我……我也记不得了。”
  蒲风低着头瞟了一眼李归尘,他正望着窗外,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神色,便又听着裴彦修黑着脸道:“你是初八伤的,今儿正是二十六,过了半个来月,算也算出来了呀。”
  蒲风揉着后脑勺想了想:“上次约莫着还是……腊月初?我记得那天我还去鹿山书院喝了一天酒……呜,裴大夫饶我点面子罢,再说,这东西我也没准过。”
  “这就对了,”裴大夫揉了揉眉头,“你半夜三更去地宫身上本就受了寒,这一冷箭下去,气血两亏,伤寒积聚,你还不让我给你施针?”
  蒲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追问道:“那会怎么样啊?”
  裴彦修瞟了一眼李归尘,继而俯视着蒲风正色道:“你先别慌,调治好了自然就无恙了。可若这般抗拒,加之你本就底子薄弱,只怕日后不易承孕。”
  承……孕?
  蒲风长大了嘴,半晌才磕巴道:“哦,哦……这样啊……我,天天都没想过这些……”她娘没得早,在很多事儿上她都木讷得不逊于男子,况且她现在心里放着更为要命的一件事。
  这生孩子……她的的确确从来还没有想过。
  可不能有孕,这也实在是件麻烦事。
  屋子里一时很静,蒲风听着裴彦修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心里惴惴不安也跟着叹了口气。她正盘着腿坐在床上盯着那两排毫针出神,李归尘忽然扣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别想太多。”
  她心头一麻,李归尘垂眸附到了她耳边轻声道:“裴兄一向爱吓唬人,你且好生治着,别的都无妨。”
  蒲风红透了一张小脸,又听到裴大夫咳了几声说:“脸面都是身外之物,回头为了这个落下病根子,得不偿失。你自放宽了心,不行便叫归尘搁这儿守着,左右一炷香的工夫儿……”
  他守着……裴大夫内心竟是如此奔放?
  这一下蒲风更是脸红到了耳根子,她心想横竖也是一死,便闭着眼躺平了等着让裴大夫扎。
  “那你也得先把外袍脱了啊……”裴彦修无奈道。
  蒲风顿时惊坐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而李归尘朝着她淡淡笑了笑,摆摆手出了门去,许是怕她难堪。
  实则,裴彦修当了这么些年大夫,什么没见过。可她单是晾着肚皮后腰给裴大夫扎,心里就十万分不自在了。
  蒲风别过脸去一直盯着墙,只觉得一阵一阵酸麻自针刺部位袭来,心中跳腾得厉害。
  而裴彦修为宽解她,和她随意聊着:“伤养得不错,你病着这段日子里,便是他天天伺候着你?”
  蒲风不敢动,轻声答是。
  “噫,真不像是他这个人原来的性子。你是不知道,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去抄人家,连人穿衣服的工夫儿都不给,蹿进屋子将人从被窝儿里就那么拽出来了,半点不留情面。有一阵儿吓得大人们一见他都点头哈腰的,背地管他叫阎罗。”裴彦修笑着回忆道。
  “其实,还看得出有一点这样的痕迹。”蒲风也浅浅笑道。
  “那时候一说杨大人要伺候谁了,那人估计多半就活不成了,他倒也不折磨,干净利落。说来,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的。”
  “他以前可是叫杨焰?”蒲风有一点莫名的心酸。
  裴彦修轻叹了口气。
  焰者,光明灿烂,如今竟是归尘了。蒲风觉得胸中隐隐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在朝臣前卑躬屈膝,自称小人的家伙,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蒲风穿好衣服出门时,正看到李归尘站在檐下负手望着天色。
  她一唤他,李归尘转过头来笑意温存地向她走来。有一瞬间,蒲风只觉得周遭的万物皆静止了,不存在了……只剩下那个与她携手前行的男子,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两人再三拜别了裴彦修,这才牵着袜子走在了回家路上。
  “晚上想吃什么?”李归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