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48节
  遂宁君王赵佶今年才十四岁,未及弱冠,但因了半年前在宫中做出一桩不体面的丑闻,虽得向太后护佑着遮盖了,朱太妃还是撺掇着官家赵煦,加紧催促将作监尽快完工位于宫外的遂宁郡王府,令这位异母弟弟赵佶,最晚在重阳节前,就要行出阁大礼。
  故而,今日为陈夫人设生辰宴,向太后亲自过来,固然有礼敬皇姑留下的忠仆的意味,更可看作为遂宁郡王做一做践行的排场。
  姚欢重感冒初愈,又忙了一大早,方才那只炊饼也只啃了一半,现下于偌大的皇宫内跑了快二里路,才赶到皇子居住区的遂宁郡王院里,一时之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肺都痛了。
  梁师成已在门廊下候着,笑吟吟地接替了自己的助手马蕴,引姚欢一面走,一面带了体己的语气道:“姚娘子定是头一回来宫里吧?莫怕莫窘,向太后和气得很。朱太妃嘛,呵,朱太妃平素待宫人们也是极好的。”
  姚欢脑子晕乎乎的,努力接收梁师成的信息,又隐隐听到婉转悦耳的丝竹乐声,跟着梁师成转了几道,才转到设宴的花厅门外。
  “太后,太妃,郡王,姚氏到了。”
  乐师停了演奏,一个颇有中气却并不尖利威严的女声响起来:“快让孩子进来。”
  宽阔的乌檀四方食案的主座上,向太后嘴角挂着浅淡却慈和的笑意,凝了目光,望向垂首立于门口的姚欢。
  向太后今年四十九岁,眉目如画上观音。她今日身着靛青色菱格纹大袖衫,霜色微染的发髻梳得并不高耸繁复,只拿一根顶端连玛瑙或流苏都没有的赤金簪子平正地插着,太阳穴到颧骨之间帖着湖珠面饰。
  她的左首,坐着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右首则坐着当今天子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大宋立国,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另有一个与同袍战友心照不宣的约定是,尽量安排这些武将的女儿辈、孙女辈,成为老赵家儿孙的媳妇。譬如千古明君宋仁宗的皇后曹氏,就是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宋英宗的皇后高氏,父亲也是武臣。
  到了神宗一朝,规矩渐渐淡了。神宗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父辈向敏中是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科举入仕。
  向太后做神宗的皇后时,曾生有一个皇子赵伸,可惜这孩子,没有摆脱北宋各位皇子们“生下来容易、活下来难”的厄运,夭亡了。
  朱太妃当年以御侍身份受到临幸,战斗力和后代存活率都还算优秀。除了当今天子赵煦,她还生有皇子赵似和一个公主,如今都还活得好好的。
  陈夫人这老太太,那日被姚欢救回一条命时,昏里昏沉的,醒来后虽被王诜府里的管事和婢之们当祖宗似地伺候了大半天,也仍是一肚子气。回宫后,赵佶再去看她时,提及姚欢这个饭食铺子小娘子,陈夫人才上了心。
  老太太向来以道德典范自居毕竟她要以这样仁义礼智信身份,经常去王诜府门口闹事的嘛。
  道德楷模怎会不行知恩图报之举。
  况且,再细细一忖,陈夫人还多了一层心思,越发要借了向太后之力,利用这姚家娘子,给赵佶面上贴金。
  此刻,有赖于这种小型家宴并不启用食案隔得老远的仪式,陈夫人稍稍倾了倾身子,便凑近了向太后,轻声道:“太后,就是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
  向太后点点头,冲姚欢道:“孩子,站着作甚,给你摆了座儿。”
  立时便有穿了绛红上襦、杏色裙子的宫女上来,引姚欢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没有陈夫人的那番风波,向太后也已经通过曾府庶长孙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这个姿容还不错的小娘子。
  外朝风云,城中热议,甚至哪怕边疆动向,从来就是后宫主人的日常关注点。
  大宋王朝的历任太后,已经较大汉、大唐的那些女尊们温和许多,就算当年的刘娥刘太后,再是强势,亦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兢兢业业给赵家守了一阵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们毕竟仍是顶层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会真的心如止水、颐养天年、安坐深宫逗花鸟?
  第八十六章 进宫领赏(下)
  姚欢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屋子的人,老女人小女人,真男人假男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更不敢抬头了,心里默念,钱锺书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你若觉得书好看,何必认识写书的作者,就像你觉得鸡蛋好吃,非得把那只母鸡捉来瞧瞧么?
  向太后哇,你觉得我人不错、做的鸡爪也好吃,其实直接让小太监到东华门口赏我几贯钱就最好了。
  我们现代人宫斗剧看多了,一到这皇宫里头,甭管哪朝哪代,就觉得到了是非之地,瘆得慌。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倒是遂宁郡王赵佶先开了口。
  “姚娘子,你家今日的吃食,比在西园做席面时端出的那些,又好吃了三分。回头待我出阁开府,定要请你姨母和你,来教教我府里的厨子。”
  姚欢从局促转为赞叹。
  赵佶,你不但将来画画泡茶玩石头都很棒,而且现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这么会聊天了。
  高俅在你那里怎地存了那么大面子,你帮忙帮得很彻底啊。
  又听那陈老夫人呵呵地笑了:“郡王的胃口,从小就不错。老身上辈子积了大造化,此生也给宫里带过几个孩子,就数郡王最好带,不论是吃奶,还是吃肉吃粥,那小身板儿呀,噌噌地就长壮实了。”
  这陈夫人果然是老资格的皇家员工了,牛到可以在当朝太后面前回忆赵佶兜尿布时的情形,听得向太后笑得更开,听得赵佶也并无面红尴尬之色。
  不过,席间自有一人,不会买她的帐,可由不得她脱口秀似地继续夸赞赵佶身体好。
  那人,就是朱太妃。
  朱太妃心中冷森森地嗤了一声,暗道:皮囊再好,装了个浮浪轻薄的性子,还不是给天家蒙羞。
  她于是婉婉开口,岔走了陈夫人的话题:“太后,这小姚娘子心善,相貌也好,我怎么瞧着,有些像刘婕妤。”
  向太后侧过头,含笑道:“还是你眼力心力都好,方才这孩子进来,我就觉着眼熟。果然,眉眼间有些刘婕妤的影子。不过……”
  她又抿着双唇望向姚欢,片刻后补充道:“不过,你们再细看,她的端淑娴静之态,是不是,更像孟皇后一些?”
  赵佶正举杯啜饮了一口,忽闻向太后此言,迅速地觑了朱太妃一眼,果然见到太妃面色微滞。
  赵佶忙拍着巴掌,佯作奇道:“巧了,巧了,太后,那日皇兄宣我和十三弟去翰林院看画,皇嫂亦在,起了一帧拜月图的线稿,皇兄夸她笔下的仕女颇显笔力,用的也是端淑娴静四个字。”
  向太后果然满意地回应道:“是哪,官家继承先帝的大统之前,就喜欢画画,他擅长的婴戏图,还是跟我学的呐。此前太皇太后给官家遴选皇后时就说,孟氏不但能执行妇礼,而且如此擅长丹青,官家与她定能琴瑟和鸣。”
  姚欢缩在那官帽椅子里,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远处,这些赵家人言语往来,只觉得一脑门的黑线。
  他们一个个用语典雅、口气斯文,但言下之意均是夹枪带棒,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赵佶。
  姚欢觉得,对于这位几十年后给大宋王朝带来悲剧性收尾的亡国之君,或许应当审视得更为立体些。
  赵宋王朝,从二世起,血脉便转到了宋太宗赵光义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赵光义有什么先天基因问题,他的子孙们,开枝散叶的能力其实不差,但嫡子庶子活下来的,都很少。每一代皆有如此惊人比例的夭折率,应非宫廷阴谋所致。
  倒是到了赵佶这一代,不仅能生,而且大部分身体康健。
  而无论从现下才十四岁的赵佶的待人接物之反应能力来看,还是从后来他的那些儿子们——赵楷、赵构的素质来反推,赵佶的脑子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聪明人更容易有弱点。
  聪明人,倘使他修为不够,教攻心之徒洗了脑,便更听不进逆耳忠言,更不愿看到残酷真相,因为,每一句忠言,每一份真相,都是在打他的脸,都是在严肃地告诉他: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英明神武。
  姚欢方才走入大宋皇宫时的惴惴不安,忽地转变成了一种魔幻的感觉。
  眼前的这些人,向太后,朱太妃,赵佶,梁师成,当然还有他们提到的人,赵煦、孟皇后、刘婕妤……她姚欢都知晓他们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归宿方式。
  上帝视角并不能带来乐趣。
  因为当你细思,原来从个人到家国的悲剧,都来自人性的贪婪自恋、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知居安思危、轻信虚假繁荣时,你会觉得,越是上帝视角,越是更多地看到了关于人性本善的信仰的崩塌。
  于是,对于一个女性穿越者来讲,姚欢至多只接受体验式的态度,而不是重建式的冲动。
  她深信,蝴蝶效应再真,也真不过人性的局限。
  姚欢凄然喟叹之际,只听向太后却越发起了谈兴似的,向众人侃侃道:“郡王这次宴席,置办得不错。菜式这般好味,竟都是猪腰猪肚和鸡脚这些不费银钱的食材。官家亲政后,一直倡导节俭,毕竟这么大一摊子家业,养官养兵不说,内里要垦田地、治水患、扩太学,对外要开边拓疆,还要买马,哪一处,不是要计省拨出钱去?明日官家来请安时,老身须好好与他说叨说叨此事。”
  赵佶忙回拍马屁:“平日里常得太后和皇兄的教诲,儿才日渐一日地明白,开源与节流,二者不可偏废。天赐粮谷与畜禽,若不物尽其用,岂非有负天恩?”
  陈老夫人合掌赞道:“咳唷,郡王这番话,可是值得记入史书的呀。”
  向太后愈发展颜,对姚欢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姚欢倏地起身,绕着食案来到向太后跟前。
  向太后柔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赏你什么好。绫罗绸缎吧,你如今是个守节的娘子,也不得场合穿戴。还是在这桌小菜之外,再赏你十贯钱,来得实在些。不过,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待过了中秋,你来宫里头尚食局办两天差,教教厨娘怎么做这拆骨鸡脚。”
  姚欢一怔。
  只听朱太妃在一旁道:“你这孩子,还不谢恩呀。放心,给宫里办事,工钱怎会少了你的。唔,太后,回头,也让她去刘婕妤殿里做几日,可好?”
  第八十七章 邵先生给撑个腰
  “先生,我阿姊要进宫了。”
  辰时中,姚汝舟从邻人阿伯的牛车上跳下来,不及进得邵清的院子,已在门口喊起来。
  他今日特意央那邻人将牛车赶得慢一些,估摸着其他来私塾的娃娃们都已到了,自己正好出现。
  邵清恰拿了两卷书,从书斋往课室走,听到汝舟的言辞,吃惊不小,驻足盯着他,
  汝舟洋洋得意,因已站在课室窗下,越发提高了嗓门:“宫里做宴席,用了俺家的风味菜,向太后很是喜欢,不但重赏了阿姊,还宣她再度进宫,教御厨做菜哩!”
  汝舟看起来是在和邵清说话,却透过窗户瞟向室内的同学们,见果然有好几个停止了打闹或闲聊、转过脸来听,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坦。
  读了一阵子私塾,孩子们间早已彼此摸清了家底儿。
  娃娃们知晓汝舟死了爹,提到阿娘时又支支吾吾,他那出现过几次的阿姊,年轻不说,穿得也好像街市摆地铺的妇人,原来只是个卖饭食的。
  人性这个东西,说不好本恶还是本善,但校园霸凌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千多年前,便是这么个不到十人的小私塾,娃娃们也爱恃强凌弱。
  平日里课余或午膳时,趁汝舟不备,往他的纸笺上涂墨,或往他饭碗里撒砾子儿的,大有人在。
  偏这姚汝舟,不愿在求学之外,与邵清发生任何交流,也不愿去告诉自己颇有好感的邵家婢子叶柔,毕竟,告诉了她,和直接求助邵清也没啥区别。故而,他一直硬生生地忍着。
  此前西园雅集的宴席,姚欢不许他多提,如今被向太后光明正大地嘉赏之事,东水门饭食行都已经传开了,他作为姚欢嫡亲的弟弟,总能好好宣扬一番了吧。
  叫你们这些贩夫走卒的崽子们还敢看不起我!
  我阿爷生前好歹也是体体面面的府衙书吏,如今我阿姊又要去宫里当一回差,邵先生前日还教了个词“云泥之别”我和你们就算不到云泥之别,树草之别还是有的。
  邵清见姚汝舟一脸扬眉吐气的小表情,轻轻“哦”了一声,领他走入课室。
  待娃娃们都坐得笔直后,邵清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和颜悦色地点了一个胖胖的小子道:“你将韩昌黎的《师说》背一遍。”
  胖小子站起来,挠挠头,有些紧张,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背了下来。
  邵清颔首,让他坐下,略略思忖,开口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在唐代,是教士大夫看不起的。到了本朝,情形好了些,你们的先生我,大父和阿父都是郎中,一直颇受四邻族人尊敬。仁宗朝的名臣范文正公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郎中这个行业,总算入了士大夫们的眼。其他工、商行当,亦颇有改观。”
  邵清站起来,踱到方才背书的小胖子面前:“你家是炭行的?”
  小胖子点头。
  邵清又换了个学生:“你家是打铁的?”
  那学生也点头。
  邵清依然无波无澜,口气却带了令人有些惴惴的森然:“汝舟家是饭食行,民以食为天,论来,不管是卖炭的还是打铁的,若开封城没有饭食行鱼肉行菜蔬行,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你们平素里却为何欺负姚汝舟?”
  汝舟闻言,很吃了一惊。
  原来,邵先生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