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高旸觉得也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但我真想不明白,她这回到底是什么用意?”
  夏修言这回半晌未作声,过了许久才道:“不管她什么用意,只管先打好眼前这一仗就是了。”
  高旸欲言又止:“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这是让您去送死……”
  夏修言看他一眼:“就算是送死,你想死在长安还是死在琓州?”
  高旸浑身一震,目光坚定地咬牙道:“琓州!能杀一个迖越人我这条命就算值了!”
  夏修言垂眼短促地笑了一声:“列兵,我们此行不是送死去的!”
  高旸打马往前跑去,夏修言还在原地,那枚黄色的道符折成的平安符在他指甲翻来覆去,不知他心里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动手将那个道符拆了开来。这道符折法特别,他拆得不快,等拆开后他将符纸翻了个面,发现不知是谁在纸的背面写了四个小字:生机在南。
  他此行往西,纸上却写生机在南?
  夏修言垂着眼,依着原样又将道符折了回去。
  远处风烟万里不见归途。坐在马上的人最后勒紧缰绳看了眼身后气势宏伟的长安城,调转马头策马向西奔去。他身后朝阳初升,霞光万丈,裹着少年西行的身影,刺破了风沙卷起的烟尘。
  第47章 宜访旧 秋欣然每日就在这样的动静里醒……
  安仁坊中的何记饭馆卯时天未亮就已经开门做生意了。
  夫妻两个通常寅时起, 何宝进在后院的厨房里将昨晚早就备下的东西搬出来,用蒸笼蒸上包子馒头,煮上一大锅粥。陈氏则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准备配菜。到辰时, 饭馆里头基本上就坐满了客人。不急着赶路的, 坐店里点上一碗白粥配上几个爽口小菜, “呼噜呼噜”地就能喝掉一大碗;若是有事急着赶路的,那就揣上两个馒头, 路上当做干粮。
  小小的饭馆每天早上都透着股忙忙碌碌的烟火气, 秋欣然每日就在这样的动静里醒过来,有时睁开眼睛, 恍惚还在山里,可山里没有这样喧闹的人声。
  她起床洗漱时又看见挂在茶室屏风后绣工精巧的袍子,站在衣架前出了会儿神, 过一会儿叹了口气, 才下楼准备用饭。
  何宝进有个十七岁的闺女名叫秀儿,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又十分能干,整日躲在后院的厨房给家里帮忙。秀儿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上三岁, 名叫勇儿。勇儿长相忠厚性子腼腆, 则在前面跑堂。一家人原先对住在楼上的这位房东十分客气疏离,但随着相处的日子久了,倒也生出几分亲近来。尤其是姐弟两个, 俨然已将她当成了楼上邻居家的姐姐。
  秀儿早上在大堂帮忙盛粥, 见她下来高高兴兴地把早就准备好的早饭替她端过来:“道长今天出不出摊?”
  秋欣然从一旁的筷笼里取了一双筷子出来, 同她打趣:“怎么,你要照顾我生意吗?”
  “我可付不起请您算卦的银子。”秀儿吐吐舌头。
  秋欣然便说:“那等你什么时候准备相看人家了,我替你合个八字。”小姑娘脸皮薄, 一说这个立即脸红起来,嘴硬道:“我哥都没娶上媳妇,哪儿轮得到我,要合也是请你替我哥合。”
  “你又在这儿胡说什么?”何勇走过来,皱着眉头赶她,“不帮忙倒还在这儿打扰道长用饭。”
  何秀儿冲他做了个鬼脸:“你自己想着偷懒倒还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和隔壁王生他们约好要去芳池园!”
  何勇闻言一愣,慌乱道:“你……你胡说什么!”
  何秀儿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好好好,我胡说。不过你可别叫娘知道了,否则小心她打断你的腿!”
  何勇上前一步,就要去捂她的嘴,叫小丫头矮着身子一溜烟跑了。等回过神便瞧见桌边坐着的女冠好奇地盯着他问:“芳池园是什么地方?”
  何勇脸皮涨红:“你别听那小丫头胡说,芳池园是个乐坊。”
  秋欣然还是不解:“你去听曲儿你娘知道了就要打断你的腿?”
  何勇觉得脸更烫了,他左右张望着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压根不准备去,秀儿她胡说哪!”
  便是听个曲儿也没什么,秋欣然还是不大明白。不过还不等她再问,店外忽然有人走进来,朝她喊了一声。秋欣然转过头,发现是个身穿长袍,头戴莲花冠的青年,她看清来人不由眼前一亮:“原舟?”
  同七年前相比,原舟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瞧着倒比以前结实了些。秋欣然领着他去二楼转了一圈,原舟扶着木梯往上走的时候一边问:“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住在这儿?”
  秋欣然反问:“住在这儿有什么不好?这儿还是你替我挑的地段。”大约也想起旧事,原舟笑一笑:“但你自己要住,怎么还将大半间铺子租出去?”
  “我一个人住这儿也不大安全。”秋欣然不以为意,“何况老何做饭的手艺不错,我住这儿也方便。”
  她这样说,原舟便也不再多劝。二人在茶室走了一圈,在窗边坐下来。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总算谈起正事:“你今天是特意过来看我?”
  原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回答道:“原是得了消息打算派人上山去通知你的,但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于是便来看看。”
  “什么消息?”
  原舟一愣:“怎么,你不是听说那人也在长安才下山来的?”
  秋欣然一头雾水:“谁?”
  二人坐在这嘈杂的小饭馆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异口同声:
  秋欣然:“你说的该不会是——”
  原舟:“就是七年前随余音离开长安的那位小梅姑娘。”
  秋欣然一顿,恍然大悟:“是她!”原舟却是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你方才想要说谁?”
  紫衣女冠别开脸掩饰一般地咳了声:“没有谁,你打听到她的下落了?”
  青年瞧着她的目光还有些狐疑,不过到底没有深究:“她如今在芳池园。”
  芳池园?
  秋欣然觉得这地方听着耳熟,过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刚在楼下听何氏兄妹提起过,不由好奇道:“我听说那是个听曲儿的去处?”
  “咳——”问到这个原舟神色有些尴尬,他握拳抵唇,仔细斟酌了一番才委婉道,“那确实是个乐坊不假,不过你知道世道艰难,里头有些姑娘保不齐也做做别的生意。”
  秋欣然一愣,显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沉默下来。原舟瞥了眼她的神色,又说:“不过你也别瞎想。芳池园这两年在长安名声很大,里头的客人下到文人雅士上到朝中大员,就是闺阁里爱听曲的小姐也有请里头的乐师到府里做客的,可见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见她脸色稍缓,原舟又道,“听说那位小梅姑娘如今也改了名字,叫做梅雀,正是园中极受捧的乐伶。”
  算算年岁,她应当也有十七八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秋欣然问:“余音哪?”
  “他去年过世了,梅雀也是那时候入的芳池园。”
  “好端端的,怎么就过世了?”
  “大约是生了病,不过听人说他去世前两年处境不太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原舟看她一眼,“你可要去见见她?”
  “去吧,”秋欣然沉吟片刻,“心中有牵挂,见过或许便能放下了。”
  二人约着黄昏后一块去芳池园,于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原舟雇了辆马车到何记饭馆外等她。秋欣然特意换了身男装,上车的时候叫原舟看见一愣。
  “怎么了?”她忍不住低头理了理衣袖,检查了一遍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倒也没什么……”原舟失笑,“就是不免有些欲盖弥彰。”
  秋欣然较一般女子要高一些,按理说这身量扮作男子正合适。但她十四五岁时还未长开,男装打扮还有些男女未分的少年感。可如今二十出头,虽能看出已裹了束胸,但还是难掩女子身形,于是不但能叫人一眼看穿是女扮男装,还叫她平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意。
  “总也不好穿着道袍过去。”秋欣然摆摆手,“本也是送银子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互不戳穿也就是了。”
  她倒是心大,原舟闻言坐正身子正色道:“先要说好,我这回可是陪你去的,若非如此……”
  “晓得了,”秋欣然今日手上还特意拿了把折扇,她拍拍对方的肩膀安慰道,“此事必不会叫老师知道,今晚的费用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原舟这才放松些,又打量她一眼:“你身上这袍子有些眼熟。”
  秋欣然握着扇子的手一紧,不自然道:“因你白天说那地方只招待贵客——”
  “于是你便去借了这一身行头?”原舟循着她的话猜测道,见她迟疑一下未立即应声,便自觉是猜对了,不由感叹道,“现如今外头的成衣铺子竟也有这么好的手艺了?看这纹样不比宫里制衣局的师傅们手里出来的逊色,确实很能唬人,想来你借这一套也要花上不少银子吧?”
  “你说得不错,”秋欣然叹一口气,“这衣服可不敢有一点闪失。”
  二人坐着马车到芳池园时,正是傍晚,天边布满了紫色的烟霞。跳下马车的时候,秋欣然原以为会看见一幢金碧辉煌的戏楼,却不想眼前是座环境清幽的庄园,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园门大开着,上头写了“芳池园”三个字。外头停满了马车,却不见寻常妓馆那些在外头揽客的女子。
  秋欣然跟着原舟往里走,神色间难掩新奇。倒是原舟白日同她说得振振有词,当真到了这地方,却总感觉浑身不自在,神色也是满脸的不自然。
  园里假山清泉遍布其间,亭台水榭高低错落,隐隐传来笑语。有丫鬟上前招待,秋欣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琴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却叫树荫挡住了视线:“不知梅雀姑娘在哪院?”
  丫鬟名叫小玉,闻言了然道:“梅雀姑娘在品冬院,通常只接贵客。”
  “怎么才算贵客?”
  小玉掩唇笑了笑:“一掷千金为贵。”
  “一掷千金?”原舟皱眉道,“当真有人会出这么多银子听曲吗?”
  “自然是有的。”小玉倒不嫌他大惊小怪,还是和和气气道,“且不少哪,若是碰上好几位贵客,一晚上再多银子也不足为奇。”
  原舟说不出话,他看了眼身旁默不作声的人,试探道:“怎么说?”
  “今晚可有人请梅雀姑娘作陪?”
  “二位来得早,品冬院还未有贵客。”
  原舟见身旁的人沉默,悚然一惊:“你该不会真打算花上这许多银子见她一面吧?”秋欣然还没说话,那丫鬟又补充道:“二位不知,这品冬院也不是光靠银子人人都能进去的,第一回 来的,还得有贵人引荐才可。”
  “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贵人?”
  “达官显贵为贵。”
  秋欣然指着身旁的青年:“我要说这位在朝中位居四品,你就让我们进去?”
  第48章 忌议人 “我哪有这个胆子?我巴不得离……
  眠夏院最南边的小楼临水而建, 一楼的窗户开着,探出身子甚至能够到外头的湖水。窗外种着一株垂杨,枝叶垂下正挡在窗前能阻隔来自外头的视线。人在屋中如同置身于小舟, 同外头熙熙攘攘的环境隔绝出了一片天地。
  兰蕙从外面进来时, 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一楼窗边的男人。他披了件宽大的衣袍, 头发披散着,支着一条腿靠在窗前, 像是哪个落榜的举子到这温柔乡里买醉。他这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很有迷惑性, 叫门外女子的心弦也跟着桌上的烛火一起摇曳了一下。
  “侯爷醒了?”她定定神上前行礼。
  窗边的人听见动静回了下头,见到是她又将目光落回窗外:“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左右。”
  他点点头, 漫不经心地问:“屋里用的是什么香?”
  “白檀香。”兰蕙走到小桌对面,拿起茶勺煮茶,“高旸说侯爷近来少睡, 一会儿走时可带些回去。”
  夏修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外头静悄悄的,日暮能听见虫鸣。屋里的茶炉上茶汤滚沸,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忽然临近的水榭传来脚步声,隔着柳枝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走进了湖上的亭子坐了下来。那亭子离这儿不远, 四周又安静, 里头的对话便清晰地穿过窗子,落进屋里来。
  兰蕙的耳力不如夏修言,起先只听见外头男子隐约的抱怨声, 不久等两人在亭子里坐下, 才听另一个声音无奈道:“……朝中四品多如牛毛, 哪个会知道是你?”
  这声音有些特别,不似男声低沉,倒有几分女子的清冽, 叫兰蕙也忍不住一愣:芳池园倒是少有女客。
  夏修言喜静,她下意识起身想去关上窗子,却不想对方竟然抬手拦住了她。兰蕙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顺从地重新坐了回去。
  紧接着又听亭中的男声辩驳道:“你不知道这地方消息传得多快,御史台明日说不准就要参我狎妓!”
  “不至于,”女子的话音里带了些笑意,“这不都还没狎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