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杨铎放下文件,扯松领口,疲惫的靠在椅被上,捏了捏额头。
  一缕额发垂落,压在眉尾,黑色的双眸更添一抹冷色。
  人前,他极少露出疲态。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唯一的一次,已深埋在记忆中,每次想起,都如生生撕开一道血痕,痛彻心扉。
  宣武十一年……
  杨铎站起身,走到窗前,俊美的面容映在窗玻璃上,双眸黑沉,神秘,却也带着一丝黯然。
  “该下雪了。”
  低暔声音流淌在室内,像是开启记忆的钥匙。
  岁月像一条沙河,缓缓流淌,将杨铎的思绪带回遥远的几百年前……
  云层低压,鹅毛大的雪花洒落,纷纷扬扬,染白北疆。
  兴宁伯府前,白幡高挂,白色的灯笼,被卷在风中的碎雪砸中,发出一阵闷响。
  诵经声同木鱼声交杂,伴着飘渺的烟雾,萦绕在灵堂之前。
  杨铎一身素服,伫立堂前许久。通身的冰冷,发已雪白,身姿却仍挺拔。
  “侯爷?”
  杨铎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受封侯爵,享双倍俸禄,仍辖北镇抚司事。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正如他之于天子。
  这把刀,没有刀鞘。
  上前一步,即是地狱,退后一步,更会万劫不复。
  刀不能有思想,只能依照持刀人的命令劈砍、杀戮,直到刀身折断那一天。
  手探入怀,紧紧攥住一只荷包,力气大到几乎将里面的木哨捏碎。
  杨铎脸上没有泪水,双眼却是赤红。刚刚出声的锦衣卫指挥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退后半步,不敢再言。
  祭拜的朝官员来了,又走了。
  只有杨铎,久久立在灵前,像是一座塑像,不出声,也不离开。
  “杨侯。”
  苍老的声音,略显伛偻的身影,终于引得杨铎转眸。
  “白厂公。”
  白彦回推开—欲—搀扶他的小官宦,“咱家还没老到那份上。”
  “白厂公来祭奠兴国公?”
  “是,咱家拼一条老命从南京赶来,就为见国公爷最后一面……”白彦回的声音变得哽咽,“不承想,还是没见着啊。”
  说着,似禁不住悲伤,泪洒衣襟。
  “郑公公走了,侯公公走了,前年,王公公也没了。如今,跟着先帝起兵的老人就剩咱家一个孤鬼……他们走,咱家好歹还说上两句话,国公爷这一走,却是……”
  触景生情,说到伤心处,白彦回泣不成声。
  杨铎没有说话。
  见多了生死,已有些麻木。
  家人,同侪,宿敌,对手,一个一个离去,只给生者留下无尽的寂寞。
  成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武阳侯,武安侯,兴宁伯……多少威名赫赫的勋贵武将,没有血洒战场,终究敌不过岁月。
  太宗,高宗,平王……余下赵王,年过古稀,仍执意出海,今上多次劝说也无济于事。
  或许,赵王才活得最洒脱,最肆意,也最快乐。
  白彦回没有离开,和杨铎一起留在灵堂,像是在悲伤,又像在缅怀。今天来送兴国公,明日,说不准就轮到自己。
  勋贵武官,熟悉的,不熟悉的,逐一在堂前走过。
  文官来的不多,却十足的有分量。
  六部天官,三位阁臣,内阁首辅杨士奇亲书一篇悼文,不经他人之手,亲自送到灵前-焚-化。
  “兴国公一走,人生将何等寂寞。”
  同杨铎一样,杨士奇极少在人前失态。从永乐朝至今,纵观朝中大员,能同他一般历经三朝而屹立不摇,不能说没有,实是少之又少。
  在文臣中,除了前户部尚书夏元吉,只有杨士奇“敢于”同孟清和真心相交。
  现如今,永乐朝的武官逐渐凋零,只余英国公等寥寥数人。文官也多是新面孔,如杨士奇一般的老人已是凤毛麟角。
  等到他们离开,永乐朝的辉煌,终将沉入历史,被后来者取代。
  悼文在火舌中化为灰烬,杨士奇行礼,转身离开。
  自他之后,来祭拜的文官渐渐增多。
  不耐烦看这些人作态,白彦回起身离开,杨铎也没有再留。
  临走之前,他松开手指,将荷包连同里面的木哨一起送进火盆。
  今生已了,执念却未消。若求来生,以他所行,神佛可会眷顾?
  迈出府门,一名锦衣卫指挥同知上前两步,在杨铎耳边低语几句。
  “侯爷,您看?”
  “老规矩。”
  声音不见起伏,森寒之意却是沁入骨髓。
  兴国公已殁,犹如灯灭,身后名如何,已力不可及。
  但他还活着。
  求不得,便护着。
  活一天,就护一天,直到他死。
  “侯爷,这两人可是史官,真弄去北镇抚司?”
  杨铎不言,锦衣卫指挥使开口道:“照侯爷的意思办,圣上面前,本官自会分说。”
  “是。”
  次日,两名记录朝臣生平的史官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
  同月,言官多番上疏,弹劾锦衣卫跋扈。
  天子一概不理,以杨士奇为首的阁臣更对此不置一言。
  次数多了,朝臣逐渐开始明白,天子同内阁立场一致。说不得,锦衣卫抓人就是天子意思。往深处想,与其说天子放纵锦衣卫,不如说是护着兴国公。
  思及兴国公和今上的师生情谊,之前蹦跶得最欢的言官已经汗流浃背,噤若寒蝉……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他又护了多久?
  一年,还是两年?
  时间太久,早记不得。
  只记得,他死时,仍有执念,却已无遗憾。
  收回思绪,下意识探手入怀,空空如也。
  摊开掌心,合拢,再摊开,继而用力扣上窗面。凉意从指间沁入,冰冷的面容,忽然染上一丝笑意。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前生,他求不得,却仍存执念。
  今生再求不得,或许,便能放下了吧?
  即使仍放不下,两生已过,三生再来,又如何?
  轻易放弃,何谈执念。
  三生,四生,从心所愿,苦亦为甘。
  低沉的笑声从未关严的门隙传出,站在门前的纪助理和李经理同时后背一凉。
  杨氏上下,凡对总裁有一定了解的员工都很清楚,杨总笑与不笑,绝不能从常理解读。如纪助理一般,更乐于天天对着冷脸,至少“安全”。
  “咳!”纪助理咳嗽一声,摆出一张笑脸,“我刚想起还有事情没处理完,这份企划,李经理自己交给杨总吧。”
  话落,不等李经理说话,只当他答应了,转身就走。
  李经理抓着企划书,单手握拳,骨节咔吧作响,寸长的头发根根直立。
  又让这姓纪的坑了一把!
  又?
  李经理微愣,随即将脑海里闪过的莫名念头甩掉,深呼吸,举手敲响总裁办公室的房门。
  杨总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坏,李经理会成功过关还是被冻成冰棍……回到办公区的纪助理表示,死道友不死贫道,与他无干。
  所以说,哪怕过了六百年,锦衣卫终究是锦衣卫,纪纲到底是纪纲,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