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节
  想通了这一点,法正对陈宫刮目相看,不得不承认,在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上,陈宫更胜一筹,曹操信任他是有道理的,并非仅仅出于旧谊。
  “孙策精明,军师处人才济济,沮授、郭嘉皆是人杰,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陈宫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看到了法正的眼神,心中却没什么波澜。“因此,若是孙策接受并州请降,恐怕并非贪功,而是因为力有不逮,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大王,放眼天下,能对孙策有所补益之地,非交州莫属,大王当及早部署,抢占先机。”
  曹操点头同意,转头看向法正。“孝直,你意下如何?”
  法正躬身说道:“臣以为陈相所言甚是。早在两年前,孙策就派蔡瑁取夷州,开荒种稻。说起来,他对交州瞩目更早,只是因为刘繇、高干在交州,一直未能得手,反而折了其父孙坚。如今中原平定,他调派大将,甚至亲赴交州的可能性都是有的。臣附陈相之策,当派良将前往交州,尤其是交趾。交州诸郡中,交趾户口仅次于南海,又是益州门户,不可不慎。”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轻笑。法正如此认可陈宫的意见,可见长安受挫也并非一点好处没有,如今的法正褪去了少年轻狂,沉稳老练了很多,知道和陈宫配合了。
  曹操随即和陈宫、法正商量派谁去交趾。交趾原本由刘繇控制,如今刘繇率部北进,扰动武陵、零陵,正与孙翊交战,交趾实际上由士燮兄弟负责。曹操对士燮并不陌生,三十年前,士燮曾在宫中任尚书郎,又是颍川人刘陶的弟子,曹操和他有过接触,知道他并非普通读书人,不会甘心对刘繇俯首听命。
  袁绍父子早就是过眼云烟,刘汉也日落西山,刘繇对士燮的影响力越来越弱。万一荆州战事不利,士燮很可能脱离刘繇的控制,割据一方。如果他真能占据交趾,那也就罢了,就怕他坐井观天,不知道孙策的真正实力,贸然出战,被孙策轻取交趾。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曹操想来想去,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曹仁倒是适合,但他正在益州郡迎战祖郎,根本脱不开身。夏侯惇也可用,却坚守娄关,守护着益州腹地的南大门,不可轻离。
  “大王,于禁、乐进堪用,孟达亦可。”陈宫最后提出了自己的人选。
  曹操权衡了一下。“谁为军谋?”
  “张松。”
  法正与张松关系甚好,听陈宫建议张松,立刻附和道:“臣亦以为张松胜任。”
  曹操想了想,接受了陈宫和法正的建议,派于禁去交趾,孟达为副,张松为军谋。于禁为人稳健,在娄关的战役中表现突出。孟达也有方面之才,只是缺少历练。张松是益州本地人,虽然才华过人,却因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一向不受人重视。戏志才临死前推荐了他,如今将他外放,独当一面,也是对戏志才的认可。
  曹操随即召来张松,询问交州方略。张松很惊讶,但他抓住了机会,应答如流,曹操很满意,随即发布命令,调于禁与孟达前往交趾,由曹仁节制,张松则直接赶往滇池,先与曹仁会面。
  ……
  十一月中,王柔到达孙策的行营。
  王柔字叔优,是太原晋阳人,虽是儒生,却通武艺,知兵法,是个文武全才,典型的并州士子,与汝颍士子大不相同。
  站在孙策面前,王柔打量了孙策片刻,躬身施礼。
  王柔打量孙策的时候,孙策也在打量王柔,以及他身后的年轻骑士。那骑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但身材高大,和孙策身边的关羽差不多高,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不过他不像关羽那么壮,清瘦一些,更显矫健轻捷。
  见孙策打量那骑士,王柔正中下怀。他招招手,命骑士上前行礼。骑士拱手躬身,深施一礼。
  “太原郝昭,见过大王。”
  孙策笑笑,原来是你。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清楚王柔的心思,带上郝昭这样的青年才俊来自然是展示并州的实力,在心理上抢占优势,以便在谈判的时候多争取一些利益。不过话又说回来,并州还真是出将才的地方,除了这个郝昭,晋阳王家也是人才辈出,成为魏晋之间的高门。
  只是对目前的孙策来说,并州的将才却是个双刃剑。一方面,他有了更多的人才可用,另一方面,并州有了这些人才,必然要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派系斗争会更加激烈,必然要他花费更多的精力来平衡。
  郝昭真的很高,即使弯着腰也不示弱。
  “足下相貌雄伟,又身着甲胄,想必武艺高强?”
  郝昭淡淡地说道:“大王勇冠天下,大王面前,不敢言勇。”
  “足下如此谦逊守礼,是世家子弟?”
  “不敢,家有薄田百亩,衣食而矣。”
  王柔插话说:“伯道乃是义士,其大父郝公因不肯依附梁冀而死,家道因此中落。不过伯道雄壮,少习武艺,志在卫国护土,将来必重振太原郝氏。”
  孙策扬扬眉,瞅了一眼王柔,意味深长的笑了。“足下不愧是并州子弟,有纵横气。”
  “大王谬赞,愧不敢当。柔生于并州,长于并州,未曾见过世面,唐突之处,还请大王海涵。”
  “足下不必自谦。孤也不是什么读书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既与足下投契,孤就开门见山了。王盖遣足下前来,是愿意投降了么?”
  王柔眉头微蹙,略作沉吟。“大王英武,无敌于天下,并州士庶亦非顽石,知天命有归,不敢逆天行事,致使生灵涂炭。大王诚意相招,自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他顿了顿,抬起眼皮,打量着孙策。“大王以仁义得天下,小人以忠孝传家,还请大王能息雷霆之怒,恕亡者之过,以全王氏兄弟人子之本。若得大王相宥,不仅王氏兄弟,并州百姓都会感激大王仁义,箪食壶浆,以迎大王。”
  孙策嘴角微挑,打量着王柔,笑而不语。一旁的袁耀冷笑一声,说道:“春秋以复仇为义,王氏兄弟为人子,我袁氏子弟难道不是父母所生?”
  王柔打量了袁耀一眼。“敢问阁下是?”
  “汝南袁耀。”
  王柔恍然。“原来是袁君侯,幸会幸会。”说着,施了一个大礼。袁耀虽然心中不爽,却不能不还礼。两人见礼已毕,王柔又问道:“柔也不才,想请教君侯一件事,可否?”
  “请教不敢当,切磋可也。”袁耀面带微笑,眼中却看不出一点笑意。“耀虽无才无德,却很想领教一下并州俊杰的文才武艺。”
  孙策暗赞,袁耀这句话说得硬气,深合朕意。
  王柔暗叫不好。这袁耀出身名门,理当谦恭有礼,怎么说话如此蛮横,是传他父亲袁公路的血脉,还是浸染了吴王的习气?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预示着这场谈判不会轻松啊。
  “敢问君侯,若有人持刀杀无辜,有罪者为人,为刀?”
  袁耀不假思索。“自然是人。”
  “柔也以为如是。当初王子师为司徒,上有天子,外有盟主,有诏令杀人,他能不奉行吗?君侯为人子孙,为亲人报仇,天经地义,无可非议,只是不问下诏之辈,只问奉命之人,是不是有失偏颇?”
  第2382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袁耀盯着王柔瞅了半晌,无声而笑,背着手,绕着王柔转了两圈,咂了咂嘴。
  “敢问足下,用刀杀人,和用棒槌杀人,有没有区别?”
  王柔皮笑肉不笑。“皆是杀人,能有什么区别?”
  “那倒也是,刀和棒槌都是死物,没什么区别。可是王子师呢,他也是死物,是把刀?”袁耀在王柔面前站定,笑容灿烂,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根棒槌?”
  王柔一时语塞。王允是并州先贤,王盖兄弟又掌握着并州大权,他怎么敢说王允是死物,是棒槌?可是这个问题不回答,他又无法为王允开脱。
  “君侯,王子师不仅与令尊交往,还做过豫州刺史,死者己逝,似乎不宜……”
  袁耀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王柔。“我记得董卓还做过并州刺史。不知足下对董卓如何看?”
  王柔阴了脸,不再开口。他知道了,袁耀和他父亲袁术一样,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自取其辱。况且他也决定不了谈判结果,能决定的人是孙策。孙策如果想谈,王允的事就不是问题。孙策如果不想谈,没有王允的事还有其他事。
  尽管如此,被人当面噎了,王柔还是有些不爽。
  孙策看得真切,自然明白王柔的心思,不禁暗自叫好。这并州人果然与汝颍人不同,务实得很,一看斗嘴没什么胜面,索性不扯了。
  孙策摆摆手,示意袁耀别得瑟了,人家根本不吃你这一套。袁耀意犹未尽,却不敢不给孙策面子,悻悻地站在一旁。孙策笑盈盈地说道:“伯阳直率,口无遮拦,王君莫要见怪。王子师并州豪杰,怎么能是棒槌呢。虽说他已经过世了,这责任还是要追究的,至少要弄清楚是非曲直,免得误导后人,你说对吧?”
  王柔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王是说,这件事……要载入史书么?”
  孙策反问。“这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该载入史书?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门生故吏满天下,却被人灭了门,男女老少五十余口横尸街头,总得有个说法。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太原王氏要是莫名其妙被人杀了几十口,也不能就此揭过吧?”
  王柔的脸颊抽了抽,沉声道:“大王所言甚是,这个比喻的确不太合适。”
  孙策大笑,拱拱手。“惭愧惭愧,孤本武夫,读书少,只会提刀砍人,不会说话。要不这样吧,我们去校场比武,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再谈,如何?”
  王柔眉毛轻挑,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一旁的袁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可怜郝昭,被郭武、关羽等人从马上到地上,从骑射到步战,从弓箭到长矛、刀盾,虐得鼻青眼肿。
  不是郝昭无能——在同龄人中,他就算不是绝顶高手,也算是一流高手,步骑皆能,长短俱备,奈何他运气不好,遇到的都是绝顶高手。
  校场比试完,郝昭几乎信心崩溃。
  郝昭被轮番蹂躏的时候,王柔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早就听说孙策不仅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不少高手,这才特意带了郝昭来。郝昭身大力不亏,又正当少年,体力最佳,算得上是并州战斗力最强的一个,就算不能全胜,至少也不会输得太难看,足以让孙策看到并州人的实力。万万没想到,在这群人面前,郝昭居然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奉命陪着王柔的袁耀心花怒放,却一本正经地对王柔说道:“常言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并州是个出名将的地方,将来说不定也能出个并州三明之类的。足下有没有兴趣下场一试?”
  王柔正憋屈,听闻此言,没好气的瞅了袁耀一眼。他不能和关羽、郭武较量,却不惧袁耀。“君侯如果有兴趣,柔自当舍命陪君子。”
  “我?”袁耀一边笑一边摇手。“我本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岂是足下对手。况且,足下远来,舟车劳顿,我胜之不武啊。”
  王柔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没听出袁耀话中的陷阱,卷起衣袖,掖好衣摆,从腰间拔出长剑,倒持手中,向袁耀拱手施礼。“柔不才,略识击刺之道,还请君侯指点一二。”
  袁耀正中下怀,他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拔出腰间佩刀,曲指一弹,刀作龙吟,清越悠扬。“磨刀十年,总算有机会试一试了。”
  王柔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孙策重百工技艺,南阳铁官打造的军械闻名天下,袁耀身为孙策内弟,又是袁术之子,有一口好刀再正常不过,自己手中这口剑虽然也不差,终究不是最好的,遇到袁耀手中长刀,会不会直接被砍断?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袁耀求一口品质相当的剑,可是这样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在王柔纠结的时候,袁耀又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根四尺长的铁棍,旋在刀柄上,四尺长刀顿时又增加了一倍长度。袁耀双手握刀,耍了两个刀花,笑盈盈地看着王柔。
  “足下见多识广,想必知道我大吴的千军破和破锋七杀?不过你不要紧张,我武艺粗疏,也没杀过人,再好的刀到了我手里也和柴刀差不多。”
  王柔露出无奈的苦笑。他当然听过破锋七杀,那是吴军中军人人必练的刀法,虽然只有七式,却是真正的杀人技。袁耀手中的武器,想必就是著名的千军破,千军破配破锋七杀,岂是寻常剑道可以匹敌的。袁耀不愧是路中悍鬼袁公路的儿子,这个坑挖得太损了,这是要把我的脸打肿啊。
  袁耀对王柔的窘迫视而不见,双手持刀,两腿前后微分,摆出进击的架势。
  “请!”
  王柔明知前面是个大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举起长剑,摆出起手势,剑尖遥指袁耀。袁耀也不客气,挺刀上前,猛刺王柔胸口。王柔横剑招架,袁耀变式,刀尖上挑,拨开王柔的剑,用棍尾砸向王柔的小腹。
  王柔不敢怠慢,侧身避让,手中长剑变式,砍向袁耀的手臂。袁耀不慌不忙,长刀顺势下劈,“当”的一声脆响,王柔手中的长剑被劈为两截,只剩下不到两尺握在手中。王柔抽身想退,袁耀却不肯罢手,舞刀追击,刀光舞成一片,将王柔罩在其中。
  俗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就算是高手也需要每天练习才能精进,否则时间一长,必然手生。王柔剑法不弱,但他练习时间有限,对敌的机会更少,远不如袁耀在营中天天操练,还有一群高手随时点拨,交手经验丰富,再加上兵器上的差距,一交手就吃了亏,被袁耀压着打,再也没能扳回来。
  王柔咬着牙,拼命招架,坚决不肯认输。他是使者,他不相信袁耀真敢杀他,拼着受伤,也不能让孙策看扁了,要不然接下来的谈判就没法谈了。
  袁耀当然不敢杀王柔,但王柔也高估了袁耀的底线。虽然不能刀锋刺砍王柔,却不介意用铁棍、刀背来几下阴的,看不到血,却能让王柔痛得呲牙咧嘴。王柔单手持剑,袁耀双手持刀,力道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袁耀一下又一下的猛砸,有的砸在长剑上,更多的却是砸在王柔的手臂上。
  王柔的右臂挨了几下,疼得钻心,很快就抬不起来了。他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总算将断剑握在手中,没有落地。
  袁耀收式,捡起地上的断剑,恍然大悟。“这并州的剑师不行啊,这剑造得和棒槌似的,一碰就断,我真是胜之不武。来人,为王君换剑。”
  “多谢,不用。”王柔连忙举起左手,表示谢绝。这时候就算给他再好的剑也没意义,他的手臂被袁耀砸了几下,和断了差不多,再打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大吴军械,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
  袁耀瞅了王柔一眼,哈哈大笑,拆下铁棍,还刀入鞘,又解下腰间的刀带,一起捧到王柔面前。“一时失手,毁了足下的剑,按理说,该赠足下一口剑以为补偿,奈何我大吴不耍剑,更喜欢一刀两断的爽利。这口刀就送给足下,略表歉意,还望足下不要推辞。”
  王柔哭笑不得。他如何听不出袁耀话里话外的调侃,可是技不如人,器也不如人,只能捏着鼻子认怂。宁负君子,不惹小人,这袁耀喜怒无常,惹他不值当,只得勉强收下。
  “走吧,大王还在中军等着呢。”袁耀热情地说道。
  王柔咧了咧嘴。他的手臂一碰就疼,举都举不起来,见了孙策也不方便。“君侯,刚才打了一场,出了不少汗,仪容不整,怕是失礼。能否让我们先休息一下,稍作洗漱,换身衣服,再去见大王。”
  袁耀一口答应,派人领王柔、郝昭等人去休息。他回到中军大帐,孙策正和沮授、刘晔商议,见袁耀回来,步履轻快,不禁笑了一声。
  “袁大将军凯旋了。”
  袁耀哈哈一笑,上前拱手施礼,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听说袁耀与王柔比武,刘晔有些担心。“君侯没有伤着王柔吧?”
  “没有,我没伤他,只是敲打敲打这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