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节
  “你想多了。”杨修嘿嘿一笑。“你父王怎么可能是吴王的对手。”
  “哦,那……我想去幼稚园,拜蔡大家为师,学习诗文。”
  “诗文还要学吗?以你这聪明劲儿,自学就可以啦。”杨修伸手轻弹曹植的脑门。“学点算学,以后才能做大事。”
  “我能学算学吗?我觉得这些题好难。”
  “所以你才要去江东,受教于徐大师。大师教得比我好,你就不会觉得难了。不管学什么,都要向真正的高手学习,这样才不会走弯路。半吊子是不行的,在算学上,我就是半吊子,再教会耽误了你。”
  “可是我觉得长史已经很高明了啊。”
  “那是你没见过更高明的。”杨修忽然扬起头,看向蓝天白云,眼神有些迷离。“吴王说过,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有长必然有短,所以真正的强大不是一两个人的高明与否所能决定的,必然是无数人的高明整合在一起。这些有学问、有能力、有担当的人就是士,吴王从来不排抑世家子弟,他只是希望世家子弟能成为真正的士,而不是无所事事,只知道声色犬马的蠹虫。只有如此,世家才有希望,才能成为天下最坚固的柱石,撑起我衣冠华夏的一片天。”
  曹植托着脸,看着杨修,两眼发亮,一脸神往。
  第2271章 老之将至
  “县令长?”司马懿眉梢轻挑,盯着司马孚。“杨德祖是这么说的?”
  司马孚再次点了点头。
  司马懿直起腰,手掌轻拍膝盖。他已经收到司马芝的书信,司马芝刚刚得到一个职位,在武陵郡沅南县做县丞。司马芝是读书人,做过县吏,熟悉吏事,做县丞倒也没什么,谁让他是逃难到荆州去的呢,起步低一点也正常。不过听杨修这意思,如果司马芝没有突出的能力,可能止步于县令长这种千石以下的官职,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河内司马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族,可是世仕二千石,子弟不用举孝廉,可以质任为郎,熬上几年外放,起步就是县令长。只要不犯大错,慢慢熬,千石还是有希望的。
  “看来吴王对世家子弟的轻视很重啊。”
  “二兄,那我……”
  “有子华在,你暂时就不用考虑这件事了。”司马懿摆摆手,打消了让司马孚去吴国的想法。县令长而已,不值得冒那么大的险,就算吴王能一统天下,再慢慢熬也来得及,不差这几年时间。
  当然,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
  “二兄,你可曾见过士孙太尉?”
  司马懿摇摇头。“没见着。先帝阵亡,荀彧、刘晔先后投降,吓坏了凉州人,他们不敢与吴王为敌,只能观望形势,自欺欺人。”司马懿冷笑一声:“看来人老了真是不行,士孙君荣当年何等英雄,如今却这般畏首畏尾,搞得御座空悬,朝廷无主,真是亘古未有。”
  “放肆!”司马防出现在门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个门,屋内为之一暗。司马懿兄弟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行礼。司马防走了进来,瞪了司马懿一眼。“你是初生之犊,不知猛虎之威,什么时候目中无人到连荀令君也不放在眼里了?吴王若无惊天之能,如何能让荀令君俯首称臣?”
  司马懿不敢反驳。“喏。”
  司马防在正席上坐下,腰背挺直,面无笑容。他抚着长须,瞥了司马懿兄弟一眼,点了点头。司马懿、司马孚分别入座,恭恭敬敬地看着司马防。司马防一声叹息。“仲达,你不在长安,不知道朝廷的难处。当初先帝西征大捷,是何等英武?内有贤臣,外有良将,都以为大汉中兴指日而待,吴王不日即可自缚请罪。可是后来如何,吴王未亲自出阵,派一朱桓就击败了先帝。朱桓啊,你们以前听过他的名字吗?”
  司马懿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
  “你们都是学过兵法的人,应该知道朱桓用兵谈不上高明,先帝也没什么失误,可是为何败了,而且败得那么惨?你们想过没有?”
  “听说吴军精锐,赏赐又厚,故而人人争先。可是……父亲,难道朝廷就什么也不做,等着孙策坐大?”
  “孙策还要等吗?他已经坐大了。”司马防没好气的喝了一声。“阵而后战,如今已经没人能挡住吴军的步伐,只能看天,看地。”他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又向下指了指。“天时者,冀其自乱阵脚。地利者,据险而守,待其自弊。天时嘛,现在还说不清,也许孙坚战死就是征兆。地利倒是很明显的,周瑜、黄忠两路大军攻益州,至今快三年了,还是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已成僵局。由此可见,吴军虽勇,还不至于视山川如平地。关中四塞,守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司马防叹息良久。“国虽大,好战必亡。江东虽富,也未必支持得起十几万大军的连年征战。对朝廷而言,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仲达啊,你还是太年轻,缺少历练,被杨修激了几句,就乱了方寸。你也不想想,就算士孙君荣没主张,那么多大臣都没主张,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也没有?”
  司马懿脸色变了变,拱手道:“儿子愚钝,谢父亲教诲。”
  “记住,欲与人斗,首先要沉得住气。”司马防看着司马懿,严肃的神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别的不说,周瑜、黄忠出征三年,吴王可曾说一句不是?仅是这份定力,就够你学一辈子的。”
  “喏。”
  “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觉得天下就自己最聪明。”司马防站了起来,甩甩袖子,迈着方步走了出去。司马懿、司马孚起身,送到门口,目送司马防离开,这才回头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笑出声来。
  “二兄,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吧。”司马懿挠挠头,无可奈何。
  ……
  娄山。
  曹操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对面的山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汗水浸湿了头发,沿着脸颊向下流,战袍早就湿了,连靴子里都是水。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对面的战斗正激烈,双方将士在山坡上缠斗,吴军倚仗地利,且战且退,一阵阵箭雨射出,压制得蜀军抬不起头,只能躲在盾牌后面。山坡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百具尸体,鲜血沿着山坡流下,染红了山间的小溪。
  曹操叹了一口气,摘下头盔,扔在地上。“鸣金收兵吧,不用打了,霍峻在消耗我们的兵力。”
  辛评早就等着这句话,连忙将命令传了出去,清脆的铜锣声响起,蜀军潮水般的退了下来。于禁领着亲卫走在最后面,防止吴军趁胜反击。曹操看得真切,心中欣慰。曹昂这几年在兖州没有闲着,也收拢了几个将才,于禁就是其中之一,他领的青州兵训练得不错,骁勇善战,进退有节,是真正的精锐。
  可惜,就算于禁所领是精锐也无法突破霍峻的防线。这个年轻的吴军军侯韧性十足,总比他估计的坚持得更久一些,几次他以为能取得突破,最后总差那么一点点,无功而返。打了这么久,在霍峻的阵地前损失了五百多人,他还是无法真正攻占这个小小的山头。
  他怀疑霍峻是故意示弱,诱他进攻,以便增加杀伤。以吴军的训练和装备,如果霍峻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他连登山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吴将怎么都和孙策一个德性,这么阴险?曹操恨恨的骂了一句,起身准备回营。他不想再进攻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守着娄关比较好。对峙就对峙吧,看谁耗得过谁。
  “大王,不打了?”在前线负责指挥的夏侯惇快步走了过来,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抬手一抹,顺手甩下一串汗珠。
  “不打了,退守娄关。元让,有把握吧?”
  “守娄关没什么问题,只是对峙了这么久,难得有一个进攻的机会……”
  “这机会不是我们争取来的,是周公瑾挂在我们面前的饵。”曹操摆了摆手,示意夏侯惇不用再说了。他已经做了决定,以后都不再轻易出击了,就守着娄关。“孙坚死了,孙策会回江东守丧,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的战事。可是等孙策守丧结束,他肯定还会进兵。元让,你觉得他会进攻哪儿?”
  夏侯惇想了想。“关中。”
  曹操摇了摇头。“交州。”
  “交州?”惊讶的不仅是夏侯惇,还有辛评。
  “关东已定,我们只能坐守,不能进攻。他如果要进攻,就要先解决粮食供应的问题。重工商可以生财,却不能多产粮,反倒会增加消耗。他需要交州的米作为补充,否则无法支撑十几万大军的长年征战。孤要趁着这个机会去关中。先帝去世这么久,新帝还悬而未决,这可不行。”
  辛评眨眨眼睛。“是啊,中军师去了这么久,还没能控制关中形势,看来形势不妙啊。”
  曹操看了辛评一眼。“仲治,你留守成都吧,有你辅佐子修,孤放心。”
  辛评微怔。他本来以为曹操会带他去关中,可是听曹操这意思,他想带的人是陈宫啊。辛评有些失望,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拱手领命。曹操看得真切,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辛评和法正不合,带他去关中可能会节外生枝。辛评有学问,也有智谋,可是和陈宫比起来还是差得不少。要控制关中形势,非陈宫不可。
  让陈宫主持益州太浪费了,应该让他留守长安。如果曹昂早来几个月,他就不用派法正去长安了,陈宫比法正更适合和那些关东老臣打交道。辛评反而不合适。因为韩馥的事,他在关东人眼中的名声不太好。
  曹操觉得这是一个失误,他要亲自赶到长安去,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
  当然,他与卞夫人和孩子也有好多年没见了,四子曹植生下来后,他还没见过,身为人父,这么做实在有些愧疚。尤其是次子曹丕被俘之后,他想去长安的心就越发强烈。
  我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曹操忽然惊醒,愣了片刻,心里掠过一丝苍凉。
  我已经四十七了,老之将至。当初袁绍出奔时,就是这般年纪,官渡战死时正好五十岁。辛评说过,袁绍之所以战败,就是因为人到中年,精力不济。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还能战胜孙策吗?
  不能让子修闲着了,必须让他挑起蜀国的重任来。
  第2272章 少年心性
  贺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停在霍峻面前,脸色很难看。
  “你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
  霍峻很窘迫,拱手施礼。“末将无能,机变不足,耽误了将军的大计,请将军处置。”
  “处置?”贺齐冷笑一声:“面对于禁所部的进攻,坚守阵地两昼夜,以不足三十人的伤亡,杀伤杀死对方四百余人,这么漂亮的战绩,我怎么处置你?就算我报到建业去,大王也不能同意啊。”
  霍峻胀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齐瞪了他一眼,回到席上坐好,一手扶刀,一手扶案,手指在案上轻叩,急如战鼓。大帐里鸦雀无声,没人敢吱声,无数双眼睛落在霍峻的身上,神情复杂。
  霍峻是周瑜推荐过来的,作战是一把好手,尤其善守,堪称滴水不漏,几次都是首功,这让贺齐的部下很没面子,就连贺齐本人都有些不舒服,只是说不出口。这次曹操来攻,霍峻正面迎战,打得极好,却毁了贺齐的计划,惹得贺齐大怒。
  与曹操对峙了半年之后,贺齐觉得娄关易守难攻,强攻的代价太大,就提出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方案,要将曹操诱离娄关,派人切断曹操的后路,在鄨县附近与曹操决战,重创其主力。计划设计得很好,获得了周瑜、荀攸的赞许,可是在执行的时候却出了问题,霍峻守得太好,伤亡比例悬殊,导致曹操放弃了进攻的计划,撤兵了。
  准备了几个月的战事,最后就霍峻立了功,其他人就跟着看了一场表演,贺齐的心血付之东流。
  贺齐很生气,却也没办法。他无法处罚霍峻,倒不是因为霍峻是周瑜推荐来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用人不当。他之前就应该考虑到霍峻太年轻,好胜心强,让他故意放水不太容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关键的时候,人都会根据本能做出选择。霍峻的本能就是守住,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同时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伤亡。
  他天天琢磨的就是这些事。
  这在平时自然是好事,可现在特殊情况,他的长处毁了贺齐的计划。曹操撤回娄关,下一次还能不能再将他诱出来,贺齐也没把握,最大的可能还是继续对峙,比拼耐心。
  贺齐很生气,又很无奈。这些荆楚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一点也不开窍。他考虑了很久,让邓芝给周瑜写一份报告,如实汇报作战经过,为霍峻请功。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只能说曹操撤退了,至于什么原因,由周瑜、荀攸自己去猜吧。
  ……
  收到贺齐的报告,周瑜一下子闻到了贺齐的怨气。“仲邈这块石头又惹公苗生气了。”他笑道。
  “才不是呢。”荀攸洞若观火。“是贺公苗自己玩脱了,他应该派别人诱敌的。诱饵当然要香甜可口,看起来好吃能吃,哪有用石头做诱饵的。俗话说得好,胜易败难,一旦控制不好,诈败有可能变成真败,尤其是面对强手时。他不敢冒险,只能用霍峻,说到底,还是好胜心切,太追求完美。”
  周瑜点点头。“听说那个于禁用兵很有章法。”
  荀攸嗯了一声,仰头看着面前的大幅地图,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道:“曹昂在兖州得了几员干将,于禁算是其中之一,却不是最高明的。陈宫才是曹昂的智囊。都督,我觉得曹操撤退恐怕不是因为霍峻守得太出色,而是别有原因。”
  周瑜沉吟了片刻。“关中?”
  “没错,关中。”荀攸微微颌首。“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刘协战殁,遗诏皇长子继位,可是被法正一搅和,帝位至今空悬。法正虽然聪明,毕竟历练不足,不熟悉朝堂上的手段,曹操怕是要带陈宫去长安,解开困局,扶立新帝,以掌控关中。”
  荀攸伸出手,在地图上圈画了一个圈。“如今之局面,仿佛当年秦与六国。只不过六国已一,秦却三分。若不能整合关中与益州,待大王守丧完毕,再次出兵,不论关中还是益州,都是守不住的。这是最后的机会,曹操不可能不奋力一搏。他是个刺客,很擅长冒险的。”
  周瑜瞥了荀攸一眼,笑了起来。“公达也曾做过刺客,当所料不差。”
  荀攸也笑了。“论做刺客的本事,我不如他。我至少要有七八分把握才敢动手,他却只要有五六分把握就行,必要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分机会,他也会全力以赴。都督,你要小心这种赌性重的对手,他们常常是最大的意外。当年洛阳事变,袁绍因为低估了董卓,以致局势崩坏,一败涂地。”
  周瑜点点头,深有同感。他和曹操对阵这么久,知道曹操不弱。如果不是他所领的皆是精锐,又有诸葛亮在荆南为他筹措粮草,源源不断地供应物资,他早就被曹操挤出去了。
  荀攸突然说道:“都督,你是不是曾在骠骑将军帐下听令?”
  “打襄阳时,我曾在他帐下听令。”
  荀攸转过身,目光炯炯。“你有好久没和大王见面了,虽说大王信任,你也应该当面述职,免得引人非议。且骠骑将军去世,于礼你亦当与丧,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一趟江东。”
  周瑜沉吟不语。若是在他赶赴江东会丧期间,曹操来攻,贺齐能不能挡住,他也没把握。孙坚战死本来就是曹操等人处心积虑的结果,谁敢保证曹操撤退就不是虚晃一招。刚刚荀攸也说了,曹操擅长行险,见形势胶着,想出奇兵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里交给谁呢?”
  “分南北两路,贺公苗和祖元大(祖郎)各负责一路。若曹操意在关中,这里不会有大的战事。大势一定,图穷匕见,真正的恶战才会开始。若曹操去而复返,我军亦能坚守,不至于溃败。”
  见周瑜猜疑,荀攸又笑道:“都督,贺齐善战,祖郎骁勇,皆非庸才,只是有时候百战百胜并非好事,适当的受些挫折还是有必要的。将来西征天竺,他们总要各镇一方的,借着这个机会历练一下也不是坏事。主动求战,反而不会疏忽大意,若能吸引曹操,延滞他北上,也是好的。”
  周瑜恍然。出征以来,接连大胜,将士们都有些骄气,不够沉着。攻娄关不成,全军上下都有些心浮气躁,贺齐诱敌不成和求胜心切也有关系,从贺齐本人到普通士卒都是如此。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做主,就算遇到点麻烦也不是坏事。
  “就依公达。”
  周瑜随即传书贺齐、祖郎,告知他将回江东的事,并分配了战区,故且兰以南由祖郎负责,故且兰以北由贺齐负责,故且兰则由荀攸率领中军留守。
  周瑜没有做战或守的硬性要求,连提都没提,贺齐、祖郎收到消息,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用意。这是大举反击前的平静,也是周瑜对他们的考验。事实证明,在这片大山里作战要比豫章、丹阳更难,将来西征,难度会更大,谁能担任起重任,就看这次谁能取得更大的战果。中军只负责固守故且兰这个入益要津,其他的地域都是他们的战场,荀攸不会轻易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