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池弥却始终没像众人期盼的那样,翘起二郎腿跟一群大老爷们在院子里侃大山。
  这个被一村的人视作飞黄腾达的男人,居然像个黏娘的孩子似的,跟在新媳妇的身后打转,寸步不离。
  戎容无奈,乘着女眷们没注意,压低声音说:“他们坐院子里就等着你说话呢,你一直跟着我在厨房里做什么呀?”
  “不放心。”池弥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挥舞着的菜刀挪开,放到砧板上。
  “不放心什么呀……”
  当然是怕她这没吃过苦的大小姐,不能适应这里粗糙的生活环境,怕她被这群说起话来没分寸的婆婆嫂子给吓着。
  池弥却没直说,醒了醒嗓子,“怕你把厨房给烧了,你知道的,阿嫲为了修理这房子费了不少心思。”
  戎容气咻咻地推着他的背,“出去出去,再说一个字,我让阿嫲教训你喔!”
  池弥唇边带笑,任她推着退出厨房,却还是靠在不远处的墙边,看着她在厨房里有模有样地忙东忙西,时不时还与那些素未谋面的女眷们说笑几句,丝毫没有城里来的优越感,或是刚到陌生地方的恐惧。
  他的小姑娘呀,真长大了。
  “池子。”身后有人叫他。
  池弥转身,是个头发几乎全白的老汉,苍老而黧黑。
  “池子,很多年不见了。”那人说。
  “嗯。”池弥并不像对待其他乡亲那样温和,反而有种格外的冷漠疏离。
  老头似乎有些难堪,但还是努力找着话题,“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点高,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强子叔,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娶媳妇了,还拿了冠军……我们村里,还从没出过这么有出息的人。我当初带你出山去,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
  罗强说的那么诚恳,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
  可池弥却冷笑了下,慢声问,“当初,我们一车孩子送过去,何老板给了你多少钱?”
  罗强脸色一僵,半晌没敢接茬。
  他还以为时过境迁,加上当初池弥他们年纪尚小,未必能搞得清楚情况,琢磨着如今池弥功成名就的,能打着“伯乐”的名头从他身上捞上一笔……
  谁知道……罗强被那双阴冷的丹凤眼盯得毛骨悚然,直后悔自己怎么没有躲远一点,为什么要来招惹这尊瘟神?
  “说话啊,”池弥勾唇,笑不达眼底,“如今那一群人里,只剩下我和姜河两个尚在人世。强子叔,这些你午夜梦回可有梦见那些夭折的孩子?慌不慌……怕不怕?”
  那阴森森的口吻,配上冷笑与黝黑的眸子,再加上媒体上对于这个拳坛新贵狠辣凶悍的渲染,让罗强登时吓出了前心后背的冷汗,连连往后退,恨不得挖个地缝逃走。
  他当初的行为说好听点,是给山里的穷孩子介绍城里的工作,说难听点根本就是拐卖!只不过这么多年,包括池弥在内都没有人回来告发,他才能这样苟且活着,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
  罗强软声告饶:“我都一把年纪了……池子,看在你如今也算是熬出头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强子叔当年一时糊涂吧。”
  “什么糊涂呀?”
  戎容手中端着要给后院送去的八宝粥,走近的时候刚好听见了罗强和池弥的一截对话,于是从池弥身后探出头来,笑吟吟地问罗强,“大叔你当初做了什么,说与我听听,我来开解池弥呀!”
  罗强见这温顺乖巧的新媳妇要做和事老,当然喜出望外,将当年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当然,隐去了自己贪财的动机,最后腆着老脸说:“要是当初我没把池子给带到城里,他也不得有如今的成就,娶不着这么好的媳妇儿……你说是吧?”
  戎容笑得春光明媚,连连称是。
  池弥凝视着她的侧脸,完全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罗强不了解戎容,他还能不了解么?这大小姐一旦露出这般逆来顺受的表情,就该有人遭殃了。
  果然,戎容笑眯眯地说:“大叔你放心,这事儿我知道了,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让您余生都能睡上安稳觉。”
  罗强听这话觉得有点奇怪,但也说不出问题出在哪,只好千恩万谢地溜了。
  人走了,戎容从风衣的兜里掏出手机。
  池弥低头,就看见屏幕上录音软件红色圆点闪烁不停。
  戎容按了保存,脸上笑容尽收,低低地骂了句,“害你吃那么多苦,真是老混蛋。”说完,端着八宝粥的锅,步履轻快地走向后院,张罗着众人来吃。
  池弥扶额。
  或许,他真的应该庆幸这小妮子是爱他的。
  否则以她这手腕啊,饶是他能打败擂台上的所有对手,也难能在她手底下活过三集。
  中午时分,一院子的人,围坐在五张大圆桌边,满桌土菜虽说不精致,倒也丰盛。
  胡阿嫲风风火火地说菜钱都是池子给的,这顿饭也就是新婚小夫妻俩回乡请客,而且这一桌饭菜里也有城里来的小媳妇一份功劳。
  有人起哄,问:“哪个菜是池子媳妇烧的?”
  戎容脸一红,就听胡阿嫲笑呵呵地答:“饭啊!米饭是丫头煮的。”
  在众人的大笑声里,突然传来两个字,“好吃。”男声,低沉。
  所有视线都朝戎容身边看去,只见池弥一手端着饭碗,筷子还在往嘴里扒饭,丹凤眼带着笑意,看向自家小妻子,“我是说真的,这饭软硬适中,特别香。”
  于是其他人也跟着扒饭,然后赞口不绝。
  戎容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把。
  池弥挑起一块米饭,递到她唇边,“不信你尝尝我媳妇的手艺?”
  “……池弥!”戎容被他给气笑了。
  开席没一会儿,就开始有人端着酒杯来给衣锦还乡的小夫妻敬酒。
  池弥来者不拒,次次空杯。
  戎容从来没见他这么喝过酒,有点儿担心,“要不,少喝点儿吧……”
  “放心,醉不了,这酒必须喝,”池弥俯身,在她耳边说,“媳妇一辈子就娶一次,这酒一生也就一次,不醉不归。”
  戎容心头温热,默默地替他夹了筷子菜,“垫垫肚子,不容易醉。”
  池弥埋头,三下五除二吃得一干二净,抬头,凤眼带笑,“听你的。”
  “池哥,嫂子,我来敬酒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
  戎容回头,见是个跟池弥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端着酒杯,神色拘谨,但看向池弥的眼神里明显有着敬畏。
  “阿君。”池弥抬起酒杯,与他相碰。
  陈君仰头一饮而尽,空杯给他看,而后语气郑重地说:“池哥,当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顶替我去替何老板跑那差事,我可能就闯下大祸了……我后来听说了,那次他们是绑架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孩。”
  池弥放下酒杯,语气平淡,“都过去了,你还跟人家打听那些事干什么?”
  “我当时连夜就回村里来了,没去打听……是在新闻上看的。”陈君的口气里有显而易见地崇拜,“新闻上说绑匪本该收钱的地方被放了写着地址的纸条,所以人质才能得救。池哥,这事是你做的吧?”
  第60章 70%痴迷
  陈君的话是朝着池弥说的,但语毕就发现原本笑语嫣然的小嫂子,筷子上的菜掉在了桌上,不由侧目。
  池弥低头,“是不是不舒服了?”
  戎容像没听见他的话,盯着陈君,“你刚刚说的那个绑架,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君呐呐,事情虽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但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
  当初他看池弥和姜河等人离家之后就没回山里来,私下猜测他们在城里一定混得风生水起,所以偷偷收拾了行囊去投奔。
  结果到了楠都,好不容易才找到池弥,发现原来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风光。
  那一群一块出去的孩子,有的死了,有的跑了,只剩下三四个,都跟着一个姓何的老板在跑差事,过得十分艰辛。
  特别是池弥。
  陈君完全没想到,当初在老家安静老实的池哥居然会在楠都打拳击,而且小小年纪比谁都狠,个头没人家高、力气没人家大,可就是打死不认输的硬骨头,居然还就打出了几分名气……只是,陈君不行,他没那胆量上擂台,所以就跟着做些杂碎事。
  那一天,带头大哥没头没脑地让陈君去他们那群人常去的荒废公园跑一趟,说是有能让他跟着喝汤吃肉的好差事。陈君刚从山里出来,没什么心眼,乐呵呵地就要去,结果刚出门就被拐角处碰巧听见的池弥拦住了。
  池弥说,不能去。
  陈君当时以为池哥是要抢功,一时心急还顶了他几句,可池弥什么也没解释,给了他几百块钱,让他抓紧时间回老家去。
  “嫂子,我那时候……不懂事,还错怪过池哥,”陈君从桌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斟满,一口闷掉,“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池哥那是在救我。”
  这一桌不只有戎容和池弥,胡阿嫲和其他几个长辈也在,这一摊事他们也是头一次听说,都是瞠目结舌——人人都以为池弥他们在城里就算没吃香喝辣,起码也衣食无忧,不曾想过得居然是这样刀尖舔血的生活。
  更没想到,就算是这样的压力之下,池弥居然还以一己之力保护了同乡的兄弟,还有被绑架的素不相识的可怜孩子。
  “池子……”胡阿嫲心疼地连连给他添菜。
  池弥的注意力却全都在脸色异常的戎容身上,“容容,你看着我。”
  戎容抬起脸,大眼睛里波光流转,复杂无比。
  “池弥,你是不是去了那个公园里的一间地下室,那一天你是不是穿着灰色的裤子,白色的飞跃球鞋,还跟看守的人吵了一架?”戎容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嘴角弯着,眼眶却渐渐泛红。
  池弥恍然。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在大巴车上戎容会问那人说的是不是他们的家乡话。
  是,那天在公园地下室里看守的,就是从他们村里出去跟着何老板的人。
  陈君也突然反应过来,“说起来……当时新闻里说那个被勒索的老板就姓戎,跟嫂子一个姓。不……不会吧?”
  戎容一眨眼,泪珠掉了下来。
  她嘴角弯弯,指着池弥对陈君说:“要不是他把地址告诉我爸,我就死在那里了呀!”
  池弥心疼,拇指替她抹去眼泪,声音里也全都是意外,“别哭,别哭……都是过去的事了。”
  “才没过去,”戎容努力弯着嘴角,“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能活下来,能重新遇见他,爱上他,嫁给他,全都缘起于他一个坚定不移的善念。
  而他们居然毫不知情,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
  “合该你俩在一起。”胡阿嫲抹了把脸上的泪,“都说好人有好报,真就是这么回事啊!”
  众人一面附和,一面感慨。
  直到戎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啊,我不该在这里哭的……”
  池弥低头,附耳对她说:“道歉和感谢,都留在晚上吧。”
  一句话,把戎容逗得又哭又笑,一拳擂在他肩头。
  还晚上!这人是马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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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里的一切,对于戎容来说都是陌生又新鲜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