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长公主早就厌烦日日憋在马车中,听出他要带自己去玩,立马抬起头,两眼亮晶晶道:“就起来了!”
  她胡乱拢一拢长发,兴奋地就要跳下马车,激动道:“去哪里呀!”
  “云崖山。”季明决含笑道,驾轻就熟地从车壁的小抽屉中拿出象牙梳,将长公主按在身前坐下,替她梳理起长发。
  京仪生得一头好头发,冰凉浓密得如同绫罗绸缎。季明决的手指穿行其间,淡淡幽香,只觉爱不释手。
  她虽早就对季明决什么都会这事习以为常,但当察觉到他给自己挽了个颇精致的凌云髻时,还是忍不住举着铜镜左看右看,笑得眉眼弯弯道:“季大人这手好巧,不仅能匡扶天下社稷,还能挽女子头发呢。”
  在她发间插上一支桃花攒心掐丝珠钗,对着铜镜调整一番位置后,他才略微挑眉道:“这算什么。”
  说罢,竟又从梳妆匣中捡出一只螺子黛来,捏住她的下巴,轻声道:“闭眼睛。”
  长公主察觉到他的意思,有些期待地闭上眼,眼睫却忍不住紧张得乱颤。
  “乖。”季明决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小姑娘果然不再紧张。
  长公主的眉也生得好,眉形精巧齐整,浓淡适宜,他不过略略描画两笔便完工。
  小姑娘却迟迟没睁开眼睛,他正疑心,却听到娇娇的一声道:“季大人,还没上口脂呀!”
  前世最后一幕,长公主对镜描摹口脂的场景却突然跃入脑中,他猛地被这久违的窒息无力感扼住,一时竟停住,只愣怔地看着眼前闭目的灵动少女。
  明庭决绝的面容不断在他脑中闪现,居高临下的气度、轻蔑的眼神,永远的冷淡,永远的无法靠近……
  他仿佛永远在不见天日的隧道中奔走,使尽全身解数也无法挣脱黑暗,而明庭殿下倨傲立在光明的尽头,却亲手封上他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愣住的时间太久,久到京仪都察觉有些不对,她奇怪地睁开眼,嗫嚅道:“怎么了呀……”还以为是自己太胡闹惹他不快。
  压下喉中涌起的血沫,季明决笑道:“殿下今日用哪一种口脂?”
  “嗯……要樱桃红的。”
  少女天真娇憨的话使他放下心来,她不是前世的明庭,她只是永远依附于他的乖孩子罢了。
  ***
  一路行得散漫悠悠,月余才终于行到京城外。
  时间不早,一行人念着长公主路途奔波之苦,本打算在城外驿站中再歇息一晚,不想长公主却坚持要连夜回宫。
  面对着嬷嬷和刘信陵的劝告,京仪知道他们是关心自己,然而随着靠近京城,她心中反而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就要迸发而出,这才不顾宫门已经下匙,还要坚持回宫。
  只有季明决未曾出言阻拦,他静默地观望了京仪许久,才微微点头道:“臣护送长公主回宫。”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上,发出清脆马铁声。季明决的心绪却难得有些纷乱,他一路已经尽量慢行,谁知长公主和董贵妃竟心有灵犀至此,最后一夜也要排除众议回宫。
  她必是猜到了,时间到了。
  长公主身份特殊,在宫中畅通无阻。最后一幕时,季明决负手站在钟粹宫的花架下,看着长公主快步奔进宫中,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后。
  绵绵,没关系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
  宫内淡黄的灯光温暖明亮,京仪在看见落地铜镜前那纤细婀娜的身影时,心口的狂跳渐渐平息下来。眼底却氤氲出泪光来,然而还不待她开口,那铜镜前的人仿佛有感应一般回身,对她笑道:“吾儿明庭,到母妃这里来。”
  许是有烛光掩映,今夜的董贵妃面色极好,几乎神采奕奕。她将京仪拥入怀中,细细地摩挲着她的长发,欣慰道:“明庭走了几月,母妃可真想你。”
  京仪开口已带上哭腔:“母妃,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走的,我以后永远都陪着你。”
  董贵妃是一贯的温柔笑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几滴泪珠后,才笑道:“是,以后母妃永远也不会离开明庭了。”
  她心中似有所感,竟仿佛身处梦境般意识不清,满头满脸都被灰尘吊子盖住。
  “怎么还是这样爱哭?”董贵妃温暖的声音突然将她从清冷的前朝月光中拉出,“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京仪像小时候一样,慢慢伏在母妃膝头,枕着母妃的双手,只默默流泪。
  良久,董贵妃拍拍女儿的背,轻声道:“唤逢之进来吧。”
  季明决没想到董贵妃会在临终前传唤自己前去,但他没有迟疑,只替长公主擦干眼泪后,便进入内殿。
  董贵妃开门见山,直接道:“本宫的日子到了,本宫去后,京仪就托付给你了。”
  季明决在殿内单膝跪下,手撑在地面,只吐出一字道:“是。”
  她掩唇轻咳几声,回过气来才道:“京仪必定怨恨皇后,但是有你拘着她,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董贵妃显然知道前次宴会上他阻拦长公主一事。
  “但若是皇后心怀不轨,”董贵妃本柔弱的声音突然拔高,“本宫也早已备好对付皇后的手段,
  只要她胆敢动我的儿女半分!”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保持跪姿,任由寒气渐渐逼进骨髓。
  她突然发问道:“逢之,本宫知道当日定亲并非你的本意,但这么久过去,本宫问你一句,你当待京仪如何?”
  被董贵妃双目灼灼盯着,季明决道:“臣之命途,全系于长公主之手。”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董贵妃才道:“把京仪托付给你,本宫很放心。”京仪与她不同,不会终老在这深宫之中,她会有美好的人生。
  待胸中翻涌的气血平息两分后,董贵妃又道:“京仪必定以为本宫小产,是皇后所为。”
  季明决猛地抬头。
  她的话没有被年轻人的惊讶打断,继续道:“实则是本宫无福,但皇后也非清白无辜,她在本宫吃穿用度上下的功夫可不少。”她冷笑起来,“然而只要本宫将证据送到皇上面前,皇后就会万劫不复……逢之,你明白吗?”
  季明决心中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原来董贵妃的后招在这。她今晚便会溘然长逝,然而她留下皇后曾经试图加害他的证据,以文熙帝对董贵妃的深情,皇后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而董贵妃只会成为皇上记忆中永远不能被沾污的画像。
  这一席话仿佛耗尽董贵妃的精力,她扶额,面露痛苦之色,许久才道:“本宫只有一件事恳求你,不要讲此事告知京仪。”
  京仪是最天真纯洁的姑娘,维持自己在女儿心中的母亲形象,是她最后的一点体面。
  他默然,在冰冷的地砖上行三次跪拜大礼,后退出宫殿。
  当夜,正在商议政事的文熙帝接到消息,连夜从御书房中赶到钟粹宫。皇上隔绝了所有人,只有他与董贵妃独语至深夜。
  ……
  季明决抬手,想擦去长公主眼角的泪,却发现她的眼泪早已风干。他喉中艰涩,只能道:“殿下,节哀。”
  长公主不再流泪,只迎着冷风道:“如果不是我和阿弟,母妃也不会……”
  他不忍心看长公主如此自责,握住她冰凉的手道:“贵妃从未责怪过殿下。”
  京仪轻轻挣脱他的手,道:“不是,如果没有我和阿弟,母妃也许会走得更早。”
  她早就目睹过母妃藏在枕下的带血手帕,也曾偶尔听到过寝宫中缠绵一夜的咳嗽声,母妃的身子明明早就支离破碎,却还忍着极大的痛苦为她过及笄礼,承受旁人难以想象的苦楚照顾她长大。
  她反倒宁愿母妃早点仙去,而不用捱过这些苦楚。
  京仪早就做好准备,近乎绝望地等着这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又改了下第二章,把沈念念前世害得长公主流产这个降智情节删掉了,只有一千多字,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祝大家天天拥有好心情。
  ☆、第 39 章
  往日辉煌灿烂的钟粹宫,近日却被一片雪白缟素覆盖,深宫中偶尔传来两声幽怨的哭泣,似在哀叹一缕芳魂离去。京仪踏进宫门时,望着那铺天盖地的雪色,叹出一口冷气。
  虽不合规矩,她和时瑜还是坚持将董贵妃的灵柩送到帝陵。一晃眼七日的法事已过,她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带着弟弟留在帝陵中,只得动身回宫。
  只是踏入这她从小长大,却温馨不再的宫殿,京仪脑中思绪万千,只能先把阿弟送去歇息。时瑜难以接受母妃突然离世的消息,本已逐渐成熟稳重,却仍在灵前哀悼恸哭,反倒是京仪安慰他的时间多些。
  安置下弟弟后,京仪径直往宫中所设的灵堂而去。阿颜看着她满脸倦容,不忍道:“殿下,您先歇息吧。”
  她默不作声,只取出一叠纸钱,跪在灵前。
  淡黄的火光映着长公主幽幽的双目,她眼中倒映着两朵小小的火苗。灵堂中到处白森森一片,京仪却并未感到刺骨寒意,许是母妃就像她说的那样,就在她身旁守候着她……
  灵堂中幽深寂静,长公主陷入彻底昏暗中,与萦绕着不肯离去的母妃心灵相通。
  直到身后有人闯入。
  “长公主忧思过重,以免伤神,不适宜再在钟粹宫中久居。长公主自请到宗庙中休养,任何人不许打扰长公主清净。”
  这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长公主不便于行,辇轿已经备好,来人,将长公主即刻送到宗庙中!”秦皇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立马就有一群宫婢蜂拥而入,作势要将她缚住。
  “谁敢!”长公主尚未开口,钟粹宫中的夏嬷嬷和阿颜就已经厉声道。
  “一群狗奴才,竟敢对皇后娘娘这般大呼小叫!”皇后身边的宛若姑姑喝道。
  京仪起身,抬手止住激动的夏嬷嬷二人,缓缓走到皇后面前,才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说罢,竟径直往殿外的那顶小轿而去。
  “殿下,你不能去啊!”夏嬷嬷被皇后带来的宫人拉住,只能不顾礼节地大喊出声。董贵妃才刚刚逝去,皇后竟敢就对长公主下手!
  皇上尚且停留在帝陵中,若是长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底下的主子?
  然而长公主始终保持冷静,只对夏嬷嬷低声道:“照顾好时瑜。”便上了那辇轿。
  母妃不在,皇后虎视眈眈,她要为自己和时瑜砍出前路来。
  秦皇后见她如此冷静,心底反而升起些许不安,但随即被她狠狠按下。李京仪不过是个只知道混玩的小丫头,她确信自己手上的东西会让皇上勃然大怒。
  皇上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是因他宠爱的女儿而死,会如何处置往日最受宠的长公主?
  京仪被带到宗庙祠堂中,落轿时有个皇后身边的作势要推搡她,被京仪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本宫现下还是皇上亲封的长公主!”
  长公主虽然骄纵,却几乎从不打骂下人,那宫人挨了打,畏畏缩缩到后,不敢再造次。
  她抬头挺胸,步入那幽深的宗庙中。
  ……
  宗庙中的寝殿极为简陋,阿颜日日长吁短叹,生怕长公主过不惯这苦日子。她也曾试过要求去钟粹宫中取些防寒保暖的衣物,却被守在宗庙门口的宫人统统拒绝,他们竟是被幽禁在了宗庙中。
  不同于阿颜的焦急紧张,京仪不吵不闹,安之若素,只日日诵经拜佛,急得阿颜逾矩问道:“殿下,眼看着皇上就要回来了,若是她拿住了您什么把柄,您可……”
  殿下前不久才同皇上起了争执,据说还气得皇上打了殿下一巴掌,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阿颜生怕父女俩当真生出罅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长公主跪在蒲团上,念完一卷经后,才任由自己放声咳嗽起来。她捂着胸口,喉中有无数痒意涌上,眼底因生理反应而沁出泪水,她面上虽痛苦,心底却十分平静:这幅残破的身子倒有些用,不枉费她这几日吹风受累。
  阿颜大惊失色,连连拍着那紧闭的门板道:“长公主病了,你们这些奴才,还不赶快请太医来,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有几个脑袋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