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她是春秋渐老,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只想一大家子好好地团聚在一起,这儿就生怕这收不住心的三儿子还要再往边城蹦个十几年。
  颜桁抬头,见颜老夫人已是满头白发苍苍,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会儿开口时竟也语带哽咽︰「是儿子不孝。」
  身在平州十多年,心里装着保国戍边,所也曾念及故里双亲,却从未想过岁月无情至斯。他心里蓦然涌上一阵愧疚,俯身以头叩地,道︰「不走了,以后儿子就在京城孝敬母亲。」
  听到这话,颜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一旁的颜老爷子却轻哼了一声︰「惯会说好听话!」顿了顿,又继续道,「算了,既要留在京城,该学的东西就学起来,这信陵比不得平州。」
  天子眼皮下,哪里有松快的时候?
  颜桁难得没有与老爷子呛声,反而是伸手挠了挠头,冲着他嘿嘿笑了一声,道︰「怕是要劳烦父亲多多提点些了。」
  老爷子下巴微扬,哼哼了两声,「休息两日到书房报到。」
  颜桁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与一家兄弟厮见后,又接受了几个晚辈的见礼,颜桁才冲着立在颜老夫人身边的颜姝招了招手,将人招呼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比起在平州时好了许多,提了月余的一颗心才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因见颜姝的眼楮红红的,颜桁便道︰「阿姝,这次是爹不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知女儿素来心思灵敏,平州战事传回信陵,她定能猜透他送她回京的缘由,怕她心生埋怨,便少不得软和了语气哄两句。
  颜姝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苏氏,又看了一眼颜桁,摇了摇头,「阿姝明白,爹娘都是为了我。」她伸出手,一手拉住颜桁的粗粝大手,一手牵住苏氏的手,抿了抿唇,复又轻声道,「只是女儿想一直和爹娘在一起。」
  苏氏拍了拍女儿的小手,「以后都在一起。」
  颜姝得了保证,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一旁的颜老夫人却忽然开口问颜桁,「当初你寄回信陵的书信上说什么中箭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了,信上说的不明不白,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请个太医回来瞧瞧,别落下了病根。」
  见问,颜桁也不做隐瞒,细细地将当初城门前有人放冷箭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太子黎煜那一茬,道︰「儿子毫发无损,只是牵累了吏部的温尚书。」
  「温尚书?」颜老夫人一时记不起是谁。
  颜老爷子提醒她,「就是温时慕。」
  颜老夫人恍然,唏嘘了一声︰「是阿羡那孩子吶,人没事吧?」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就是点小伤,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能蹦能跳了。」颜桁想起从宫里出来时,温羡脚下生风的模样,暗地里磨了磨牙。
  那臭小子一路上病病歪歪,到了信陵就生龙活虎,这心里也不知什么个盘算。
  颜老夫人瞧出自家儿子的不满来,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这是什么语气,阿羡救了你的命,你就这态度?」
  颜桁默了默,才赔笑道︰「儿子是不想母亲担心。」
  「阿羡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这会儿身上带着伤,一个人在那尚书府里冷冷清清的,下人照顾也未必尽心。」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才看向颜桁道,「回头多去探望探望。」
  颜桁连声应下。
  东跨院早已收拾打理妥当,是日夜,颜桁和苏氏就搬了进去。
  颜桁脱下身上的外袍,转身时见苏氏锁着眉头坐在桌前,便走到她身边,以手揽住她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才回来就不高兴了?」
  苏氏微微转了转身子,拉住颜桁的手,「我在想,阿姝住的是不是太远了些。」
  晚上与女儿分开时,她才知道女儿并不和自己住在一处,相反是住在了西跨院边上,东西相隔。
  颜桁笑了笑,道︰「远是远了些,但都在一个府里,还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苏氏皱眉︰「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阿姝身子不好,住得远了,我心里不踏实。」
  听了这话,颜桁寻思了一回也觉得有理,却只道︰「眼下也不必麻烦,今日听着陛下的意思怕是要赐了爵位下来,届时宅邸该要另设,到时候再张罗也就是了。」
  他知道苏氏是想着将女儿挪到东跨院来住,可却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苏氏与府里妯娌不亲近,才一回来就折腾,少不得又要闹得家宅不宁。
  「别寻思着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怕我跟她们抹不开脸啊。」苏氏挑了挑眉,轻哼道,「我虽气量不大,但也不至于还为十几年前的旧事斤斤计较。」
  颜桁嘿嘿一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夫人原谅则个?」说着又赔笑道,「那夫人是个什么章程?」
  苏氏懒懒地摆了摆手,「算了,依你的意思罢。」
  灯花爆了一下,颜桁打横将苏氏抱起,棱角分明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来,「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夫人还是早些歇息罢。」
  言罢,就抱着苏氏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苏氏伸手掐了一下颜桁的胳膊,小声道︰「我还没沐浴呢。」
  「没事,等会儿再洗。」
  「…」
  第24章 朕不胡涂
  夜色悄悄弥漫,颜府的院落一处处陷入黑寂,唯有芙蕖院内的一豆灯火摇摇曳曳,映纤细身影于茜窗纱上绰约。
  颜姝坐在书案前,一手握着一支羊毫,一手托着腮,对着面前展开的琴谱发呆。
  翠微从外间进来,将案上的烛火挑亮了一些,才出声道︰「姑娘,夜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罢。」说着又抿嘴笑了笑,继续道,「姑娘从前不总是说烛火伤眼?这琴谱明天再理也不迟呀。」
  颜姝落笔纸上轻轻勾划,留下三两笔墨迹后,才搁下笔懒懒地抬头,「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
  颜姝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不到半点儿光亮了,她才将面前的琴谱轻轻合上,起身︰「是我忘了时辰。」
  翠微闻言,笑道︰「姑娘一踫这琴谱,眼里耳边哪还有别的?只姑娘总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才是,不然明儿个老爷和夫人见了,可不得心疼?」
  凡事沾上颜姝的身子,翠微念叨起来也止不住话头,惹得颜姝亦忍不住扶额轻叹。
  洗漱完,颜姝打发了翠微出去,自己上了榻歇下,不经意间,手触及放在枕边的玉佩,她怔了一下,想到松鹤堂里颜桁说起温羡挺身挡箭的事,不自觉地就想起那一夜做的梦,一时心内复杂。
  那一晚的梦魇至今想来,犹令她后怕不已。可最后颜桁安然无恙,受了伤的人却是温羡,颜姝握着玉佩放在心口的位置,理不清心头那又一次涌上的后怕是为了什么。
  明明只是萍水几次相逢,他冷冷淡淡态度难猜,为何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他?难道只为了那一首曾在梦里几度萦绕盘旋的曲子?
  将玉佩塞回枕下,颜姝翻了个身,未几,轻轻一声叹息淹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翌日早朝,云惠帝当庭颁下诏书,亲封镇南将军颜桁为武安侯,其夫人苏氏为武安夫人,赐下官宅一座。
  云惠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道︰「文定朝纲,武安江山,此平州一役若不得武安侯,危矣。」见百官附和,云惠帝眯了眯眼,转了话题,又道,「朕素来赏罚分明,听说在平州城门前还有人干了件了不得的事,嗯?」
  话甫出口,立在大殿上的太子黎煜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抖起了唇。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第一次立在金殿上的新鲜出炉的武安侯就开了嗓。
  「陛下英明啊,此次若不是温尚书以身挡箭,只怕臣这一条命就丢在了战场上,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瞻仰圣颜。」
  颜桁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抬头大喇喇地看向云惠帝,接着道︰「臣听说,温尚书曾经口犯无忌,被罚了禁足,是戴罪立功去的平州,不知道臣能不能替温尚书向陛下求个恩典?」
  「武安侯这是借花献佛的意思?」云惠帝的目光落在不似一般朝臣规矩的颜桁身上,语气意味不明。
  颜桁却朗然一笑,道︰「这救命之恩难报,只能劳陛下施舍一个恩典了。」
  云惠帝摇头,失笑︰「你倒是会讨便宜,也难怪南蛮子翻不出你的掌心。」顿了顿,才道,「只不过,论功行赏,这恩典不是施舍给谁,而是温羡该得的。」
  言罢,当朝吩咐人拟旨传到尚书府,只言解了温羡的足禁,令他依旧上朝而来。
  封赏完有功之臣,云惠帝才将目光缓缓地落在了一旁以袖拭额的黎煜身上,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太子此番往平州去,可有何心得?」
  突然被点名的黎煜连忙站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入民间,方知百姓疾苦;上沙场,始觉边将英勇,儿臣惭愧。」
  「惭愧?你的确该惭愧!」云惠帝敛了面上的笑,指着黎煜,冷声道,「别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杀敌,你在做什么?饮酒作乐?上了城楼也畏畏缩缩,黎国的脸都被丢完了。」
  黎煜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要看向颜桁,只是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云惠帝喝住。
  「别看别人,朕不胡涂。」
  当初温恢举荐黎煜押行粮草去往平州,云惠帝虽存了历练太子之心,但到底不放心,因此特意安排了人在黎煜身边,一来是护卫他周全,二来也是掌握他的动向,因此黎煜在平州的一举一动,云惠帝身在信陵亦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云惠帝本对黎煜报以厚望,而黎煜所为令他失望不已。
  见黎煜垂下头去,云惠帝纵使气不平,也要留太子三分颜面,便直接下令让黎煜避居太子府静思己过。
  温恢立在朝臣中,见此不觉皱眉,动了动唇,却终归没有替太子求情。
  散了早朝,颜桁才出大殿便被温恢喊住,他转身看着徐步过来的温恢,挑了挑浓眉,「原来是国公爷。」
  温恢看着黑壮的颜桁,难以将他跟记忆里同窗联系到一起,但还是笑容满面与他寒暄道︰「这么多年不见,知仞倒与为兄见外了?」
  温恢是读书人出身,外表一派斯文模样,虽已人近中年,但相貌眉宇间仍有年轻时的风采。颜桁看着他面上的笑,想着面前这位定国公十多年前的干的荒唐事,连应付他的心思都没有,只敷衍道︰「哪里哪里。」
  因见温恢露出一副要与他叙旧的姿态,颜桁难得脑子转得飞快,装作不经意间故意问他道︰「国公爷这样急着拉我叙旧,莫不是向打听些什么?」说着微微一顿,似是恍然,「你一定是听说温时慕那小子受伤担心了吧,上门去看看不久好了。」
  温恢脸色一黑,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之色,也看出颜桁的故意,顿时懒得再与这莽夫攀扯,直接拱手托辞离去。
  等到温恢走远了,颜松才从一旁走过来,看着自家三弟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看样子被气着了,你别一回来就得罪人。」
  颜桁双手一摊︰「提了他受伤的儿子而已。」
  咬重「儿子」两个字,颜桁的语气里满是嘲弄。
  一个眼中只有权势,被猪油蒙了心,杀妻弃子的斯文败类还要与他攀旧交,还真当他在平州打了十几年的仗把脑子都弄丢了不成?
  颜松知道颜桁是个直脾气,这会儿便压低了声音,与他道︰「定国公府和温时慕的纠葛你别掺和进去。」
  十几年的旧恩怨,如今渐成水火不容之势,背后还牵扯了种种利害,连云惠帝都插手不得,颜松可不想颜家被卷进去。
  颜桁对于颜松的话并不置可否。
  颜家出了个武安侯,连着颜府全家水涨船高,每日里的拜帖也日益多了起来。颜老爷子不耐其烦,收拾了行囊又搬回了鹊山下的别院,而颜桁则直接将所有的拜帖都给扔了出去。
  虽说此举惹得朝中不少人不快,但却教冷眼瞧着的云惠帝对颜家稍稍安了心。
  到了初五端午这一日,云惠帝下令君臣民同乐,信陵城里因此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龙舟,报名参赛的既有王孙贵冑,亦有平民百姓,都齐齐聚在了信陵城东的平湖。
  因为颜书安、颜书宁和颜书宣三兄弟也参加了龙舟大赛,所以颜姝四姐妹便一齐出门坐在了平湖之畔的望江楼上围观。
  彼时赛事尚未开锣,颜书安兄弟几人便陪在几个小姑娘身边,一同从望江楼上看热闹。
  平湖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是城中江,开阔的湖面上停了一溜的龙舟,岸边早已拥满了人。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别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三哥,三哥,听说这次赛龙舟有彩头是不是啊?」颜妙坐在颜书宣的身边,这会儿正扯着他的衣袖询问,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颜书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了一下,才道︰「有是有,不过只前三名有份,难咯难咯。」
  说完扭头问颜书安,「大哥,咱们人手不够,还有谁跟咱们一队啊。」
  黎国龙舟赛制,一船五人,颜家兄弟只有三人,却还差两个。
  颜书安笑了笑,并不透露,只道︰「待会儿你见到了人就知道了。」
  「大哥,能拿彩头吗?」颜妙又问道。
  颜书安摇了摇头,「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