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云秀问道,“怎么样才算懂事?”
  那男人便伸手来挑她的衣带,“就这么喘着细气儿,娇弱无力的坐着,悄么声儿的,多懂事儿……”
  云秀道,“她明明已经反抗不了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对她?”
  那男人已喘着粗气,迫不及待的凑过来,“不瞒你说,我就这么个隐疾,非得看人吃点儿苦才能完事儿。不过人和人真是同病不同命,你看他糟蹋了人,拍拍屁股就走了,我成吗?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不过就是鹰犬而已,吃人指缝里漏出来的。便宜,轮不到我占先头儿。作恶,也轮不到我做大头儿。谁还不得讨生活不是?你也别恨我,要恨就恨他吧。”
  剩下一个歌妓一个仆役,惊恐的看着山羊胡对着昏过去的华服青年又捅又啃,自言自语。都瑟缩颤抖的望向云秀。
  云秀抬了抬长睫,眼中只有一片默然无光的漆黑。
  她只问那歌妓,“那么——你又是为什么?”
  她记得清清楚楚,便是这歌妓出面找到蔡婆,贿赂蔡婆将阿淇拐骗到僻静之处。
  这歌妓分明就是蒲州人,和这一行三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和阿淇亦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想不明白。
  那歌妓扑上来抱住她的腿,“救救我,饶了我……我也没办法,他是恶鬼,他……”她不知如何辩解,猛的仰起脖颈,给云秀看她喉咙上的掐痕,“我若不找别人来给他,我自己就——”
  云秀只觉恶心不已,用力将她踢开,“伥鬼。”
  那歌妓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犹自在辩解,“我是无辜的,我是被逼的——”
  “——那么阿淇呢!”
  云秀情绪终于失控了。
  铺展开的灵力如狂风四旋,自这一日清晨她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自这城池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携带着无数人的爱憎喜怒怨妒与求不得,倒灌进她的脑海中,泥沙俱下。
  在此之前她所见所感一切皆为善,因她根本就不识善恶,她甚至连疼是什么都没确切的体会过。便仅能分辨出自己心中本有的和想见的事物,于是她的人间纵有稍许不如意,却终归是一派喜悦平和,亦终将归于皆大欢喜。可如今她终于修成了红尘道,她识得了世间原本该有的一切,不论善恶。她坠入了红尘,红尘画卷亦终于肯向她展示完整的模样。那些被她错失、忽视和误解的东西,便加倍醒目的袭来了。
  “柳云秀!”这时她听到人喊她的名字。
  她便在滚滚红尘的中央,回头望向他。眼中泫然的泪水便这么滚落下来。
  那人向着她走过来,眼中似有无尽的懊悔和顽固,他拼力的伸手过来,仿佛她正身陷沼泽之中,正等待他的援手。
  可他眼中的悔恨提醒了她——在她尚未察觉时,她便此生最宝贵的,便已被毁去了。
  阿淇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
  该向她偿还的债,她会全部替她讨还。
  她于是向更深处走去,将魔鬼在阿淇身上所做的,悉数全做了。
  那两只恶鬼哀嚎着死在她手上。当她丢开那两团肉,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捏碎自那躯壳中脱出的残魂时,如风暴般疾走的灵力在一瞬间停滞了。
  而后天地变色。
  无数的恶叫嚣着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跃然欲出——她亲手养成了自己的心魔。
  体内灵力动荡着,她几乎维持不住面相,怒目圆睁,獠牙支棱。那是她的忿怒相。
  ……想要撕碎一切,想要毁灭这个恶欲纵横的世界,想要杀光世间一切恶人。爱她并值得她去爱的已被人、被恶杀死了,凭什么她不能肆意去报复杀戮?!所谓的逍遥之道,莫非快意恩仇。
  令狐十七终于打碎了她立下的重重屏障,赶到她的身旁。
  “云秀……”
  她用力的挥开他的手,怒吼,“滚开!”
  不想见他,见到他便仿佛见到那个无知无明的自己。若她能保护好,若她能再谨慎一些……
  懊悔追来,胸中肆虐的暴怒仿若被阻住了,困兽般冲撞着——什么报复,什么诛灭啊……阿淇听到都会笑她犯蠢吧。
  脑中无数人在同她说话,轰隆隆混做一片杂响。痛苦、懊悔、暴怒,悲伤纠缠在一起,无处宣泄、无处可逃。
  忽有冷香卷入,脑中似有一丝清明。
  她于是开六重花印,跌跌撞撞的逃走了。
  令狐十七收紧了怀抱,却只抱住一丝残香。
  空间里亦是狂风肆虐,中央那株常开不败的桃树叶残花凋,粉雪乱飞。
  空中涡云倒卷,暗无天日。
  一切都在土崩瓦解——这里本是她的心相,当她内心崩塌时,此处亦不能独全。
  她藏在那行将塌陷的世界里独自痛苦着。不知何时,崩塌停止——也或者是完毕了。
  她跪坐在庭院里,衣裙铺开在泥泞中。秋雷阵阵,冷雨淅沥,
  有人推开房门,惊讶的唤她的名字,“云秀?”
  真实的世界再度展开,痛苦加倍清晰起来,心魔再度追赶上来。她在雨水中抱住自己,用仅存的理智告诫他,“别过来!”
  第83章 未妨惆怅(一)
  临近傍晚时,天际开始滚雷。
  低低的却又绵延不绝的,宛若远山之下镇压着的巨龙正穷途末路的狂暴挣扎。
  十四郎手持长卷,心不在焉的望向远东,心想,云秀当已行至巩县了吧,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有六天没有见面了。
  出发去巩县前,云秀曾来向他辞行——彼时她虽抱怨着从巩县听来的不平事,心情却欢快雀跃。这似乎是她头一回出远门,对于即将见到的人文和风景,她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十四郎虽隐隐感到不安,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便说不出可能泼冷她兴致的话。
  只能在心里暗暗希望巩县的事能简单些、再简单些……
  这样,纵使她回来时意有消沉,也定然能很快恢复过来吧。
  她一向都是个达观、开朗的好姑娘。天性慈悲温柔,却并不会沉溺在悲观、伤痛中。对人性永远都怀抱着美好的想象和预期。和她在一起时,十四郎经常会希望她所见的假象永远都不被打破,无论走到何处,她所见的人都值得她去喜爱和维护。
  ——就像是初次相逢时,他用世间美好引诱她思凡。纵然世界其实并不是他的,旁人的恶也并非他所为,可若世人在她眼前暴露了不值得喜爱的一面,他也会羞愧得仿佛是自己所为。若她因此而受到伤害,他只会更愧疚难过。
  可假象迟早都是会被打破的吧。这世界固然有美好而令人期待的一面,却也有丑陋而顽固的一面。
  ——等云秀回来,便设法向阿爹求得准许,离开长安去见她吧。十四郎想,便带她去看一看阿娘曾带他看的风景,若她也能喜欢,便好了。
  秋雨不知何时落下。
  待他回神过来时,雨水已在天地间激起白蒙蒙一片水雾。明明没有多骤烈,铺天盖地的雨声却吞没了一切杂音。天地灰暗无光,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昼夜。只远处雷光还在翻滚、轰鸣。
  十四郎便舍下书卷,起身去落窗、点灯。
  初时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竟依稀看到云秀坐在庭院中,整个人黯淡得仿佛要同这雨夜融为一体,细看却又无人。
  可骤然之间,巨大的花印亮起在庭院中,光芒炽盛,而后瞬间破灭消散——那花印云秀曾指给他看,是她出入虚空的“门”。他已不止一次见到,可以往每一次都不像这一次这么异常,就仿佛那门通往的屋子轰然间坍塌了一般。他想莫非是云秀那边出了什么事?忙取了伞推门出去。
  便见云秀跪坐在泥泞的雨水中,微微仰着头,却并不像在看什么的模样——事实上她确实什么都没有看。眼中只有空茫一片。
  雨水拍打在她身上,顺着她的脸颊、发梢滴落下来,她却毫无所觉。
  她在这里,却又仿佛不在这里,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灰暗的雨夜中一般。
  十四郎的心不由就揪起来,下意识喊了她的名字,“……云秀!”
  她迟缓的回过神来,无星之夜般的眼眸里缓缓凝聚起光芒。
  她看到了他。
  一瞬间的清醒和安心后,便似有什么东西追过来一般,她意识到将发生什么,猛的抱住手臂蜷起身来,“——别过来!”
  狂风骤起,风中似有刀剑斧钺,杀伐之声。她面露狰狞,眼眸赤红变色,似有獠牙突出,怒发如火上冲。她压抑着愤怒的咆哮,灵力如业火之鞭般伐挞着,却寻不到该受戮的罪人,便肆意鞭笞着所触及的一切。
  ——是忿怒杀戮相。
  她修行已成,却将要入魔了。
  得唤醒她。
  十四郎丢开雨伞,冲了过去。
  她压抑着心魔,捂住脸上狰狞魔相,咆哮着,“——别过来!!!”
  言语有灵。他耳膜被伐挞得生疼,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自耳中流出。狂风中无数刀刃劈砍在身上,他步履维艰,遍体鳞伤。
  他依旧固执的逆风而上,身上衣衫破裂,露出当日她赠他护体的软甲——她曾笑称这是怕他被人刺杀,不想却最先用于抵御她的怒火。
  他终于能触及到她的体温,便伸开手臂,用力的抱了上去。
  她更猛烈的抗拒着,风中利刃自他背后接连袭来,软甲抵住了锋刃却消解不了叠加的力道。腥甜自喉间涌上来。
  很疼,像是会死掉那么疼。这让十四郎感到恼火。
  他抱住她,手指在她脊背的后心画着静心的符咒——他不知这究竟有没有用,在早些年他阿娘讲给他的故事里,它确实是有用的。可故事里那入魔的修士最终清醒过来时,他的妻子已死在他的怀里。于是他明明修为大成,却很多年都不能修成神仙。他一遍遍的辗转在凡尘中寻找妻子的转世,直到那转世的女人亲口告诉他,“你找的人不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吗?”他吐血,大哭,而后大笑。这才终于看破红尘,羽化登仙了。
  这是他阿娘给他讲的所有故事里,他最不喜欢的那个。
  为什么要修仙啊?两个人一起忙忙碌碌圆圆满满的携手红尘,共同老去,顺其自然的先后或同时死去,而后各自投胎转世,在下一个轮回时幸运的不经意间重逢,按捺着心口的悸动,想“这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何看到她会这么欣喜”……不是比吐着血、大哭大笑的看破红尘要美满得多?
  他绝对、绝对不要在这种糟糕透了的时机,因为这种意外同她分别。绝对不要她清醒过来后,看到的是因她的过错而濒死的人。这丁点儿都不感人。
  他们互相答应过,要彼此一道修红尘。
  十四郎便伏在她耳边,执拗撬开她被愤怒封闭的自我,将声音灌进去,“云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似是察觉到他胸口和指尖的温暖,血色稍稍自眼眸中褪去了。
  她的心神随他的提问而动荡,眼中有明亮温暖的水光,终于能发出正常的人声,“阿淇……阿淇被人害了!”
  她身上气息再度暴虐起来,可十四郎比她更严厉和果决的命令,“哭吧!”
  她似是愣了一愣。
  他将她按进自己怀中,“……你还没有为她哭过,对吗?”
  她确实还没有为阿淇哭过。
  她的悲痛同愤怒和悔恨交织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无法分辨——也或者是,她潜意识里觉着自己是不配为她哭的。若她能听到阿淇呼救的铃声,若她能及时赶回来,也许阿淇便不会……
  “哭吧……”可十四郎更紧的抱住了她,轻轻的说道。
  透过湿透了的冰冷的衣料,他们胸口贴着胸口,那如盛夏阳光一样暖和的体温已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
  这温暖令人怠惰并且脆弱。
  她张了张嘴,大哭着,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喉咙被钳住了一般。可当烫人的泪水自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忽然便再也抑制不住,像个孩子般在他怀里仰着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