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刀和放手
  付子时好几天没合眼,只在华落欢病床前小憩一会,就做起噩梦来,梦到11岁那年那黑暗、恐怖、血腥和那几个禽兽的淫笑声。他冷汗涔涔微微发着抖却不能从梦魇中醒来,突然听到什么。
  ——“小和,等会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发出声音,答应妈妈,要坚强一点,一定要坚强!”
  ——“答应妈妈,要坚强一点,一定要坚强!”
  ——“小和,一定要坚强!”
  他终于从梦魇醒来,是他妈妈明一帆当年藏起他时说的那番话解救他,那也曾激励他度过许多年消沉。
  付子时睁开眼看到华落欢,很快缓过来,然后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从他救出她送来医院,她已经昏迷叁天叁夜,生命体征恢复正常,就是一直不肯醒。
  他凝视她的睡颜,然后凑在她耳边轻喃:“阿欢,不管遇到什么事,要坚强一点,一定要坚强。”
  之后他抚过她的脸,出了病房。
  他让小娜帮忙照看华落欢,然后和江毅离开医院去处理一些事。
  中途收到小娜的消息,华落欢醒了,他抛开一切赶回来。
  在推开病房门前他有一瞬的恐惧,然后推开,看到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昔日晶亮的大眼睛此时毫无生机。
  “阿欢。”他走过去唤她。
  “阿欢。”他握住她的手,又唤。
  “那些强奸我的人你都杀了吗?”华落欢突然毫无波澜地问。
  付子时心口一抖,“杀了,都杀了。阿欢……”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眼里无波无澜,嘴唇里却发出地狱般的声音:“你呢?”
  她脸上和语气里毫无恨意,撇开语境来说,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让付子时感受到她最大的恨。
  她曾不舍他死,现在恨得要他死。
  “阿欢,是我对不起你,我没保护好你,你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报仇。”
  华落欢只转回脸去闭上眼,再也不说一句话。
  付子时想抚她的脸,终究不敢,过了一会不得不走,轻声说:“阿欢,我还有点事,要离开一阵,很快回来。”
  没等到她任何回应,他看了她一会只能放开她的手站起来,交代小娜一番再次离开。
  他是去处理落恋的后事,但绝对不能告诉华落欢,至少短期内不能。
  落恋的后事基本处理完,傍晚付子时回到医院,本来哭哭啼啼的英姨也要来,被他叫回去休息。
  他推开病房门进去,华落欢还是毫无生机睁一双眼看着天花板。
  “阿欢,小娜说你还没吃饭,我们喝点粥好不好?”
  华落欢无话。
  “阿欢,我们喝点粥。”
  付子时去摇起病床,让她靠好枕头,然后将粥递到她嘴边。
  她死气沉沉毫无反应。
  “阿欢,乖,喝点粥。”
  依然没反应。
  “阿欢,你恨我想让我死,也要先养好身体才有力气。”
  她眼中终于有一丝波动,是仇恨。
  他克制心痛,依然温言相劝:“先吃点粥,好不好?”
  还是不张口。
  “你不想看到我,那我让小娜来。”他站起来出去。
  半个钟之后他从小娜口里得到华落欢终于肯吃东西的消息,稍微放心。
  深夜江毅又到病房外劝他去睡一下,付子时睁着一对逸着血丝的眼依然摇头。
  “阿时你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这样会熬坏身体!”
  “江叔我睡不着。”
  “多少去眯一下,就算不为自己,也想想华小姐,你熬坏了身体谁帮她报仇?”江毅终于找到说服付子时的金句。
  不过当付子时从椅子上站起时,病房里传出华落欢惊恐的尖叫声。
  他冲进去,他的阿欢陷进梦魇,正发着抖一双小手朝空气乱拍乱抓,口里不停尖叫,似乎在抵抗着什么。
  “阿欢,阿欢,”付子时心痛无比,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华落欢在他怀里只挣了一挣,很快却像到了安全地带,发颤的嘴唇和身体慢慢停止发抖,安静了下来。
  “阿欢,没事了,没事了……”他揉她的秀发,又轻揉她的肩背,像安抚受惊的小朋友。
  过一会她的呼吸均匀起来,已重新安睡。
  第二天早上付子时睁开眼睛,就看到怀里的华落欢看着自己,她的一只小手抵在他心口,眼里没有半丝温情,只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寒意和仇恨。
  付子时克制下心痛,柔声问:“阿欢,醒了?”
  没得到她的回应,他只能放开她翻身起来。昨夜抱着她终于感到踏实,睡意渐浓,就和她窝在一张病床上睡了过去。
  “对不起,阿欢,我不小心睡着。”
  她依然不说一句话。
  “英姨应该过来了,我去叫她。”
  付子时只能转身出去,千叮万嘱英姨控制情绪,才让她进去。
  接下来几天深夜付子时都在华落欢做噩梦时冲进去安抚,他的怀抱似是良药,总能拉她出离梦魇。但他不敢再睡过去,每次都在她睡醒前离开。
  华落欢一直木讷无话,终于在住院一个星期后,她突然问英姨:“我妈妈呢?”
  英姨给她削苹果的手忍不住一抖,“你妈妈……”
  “她是羞愧得连看也不敢来看我一眼?”
  “小欢……”
  “是觉得我被禽兽玷污了丢她的脸,还是终于后悔撮合我和那个变态,又或者是气我自作孽,如果早点答应和那个变态在一起就没事了?”
  英姨苦泪止不住地流,“小欢,你别这么说你妈妈,她,”
  终于控制不住,道出实情:“她已经不在了……”
  华落欢看向英姨,这一看像是从生看到死。
  “你出事那晚,你妈妈也出事了……”
  华落欢攥紧被子,胸脯剧烈起伏,天塌下来压住她,最后她晕死过去。
  她再醒来时付子时坐在床边。
  “阿欢,”付子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怎么死的?”过了好久以后,华落欢突然问。
  付子时心口再次克制不住地颤抖,尽量平静地道:“周卓士的人伺机进屋意欲强奸,你妈妈不愿受辱,自杀身亡。”
  “她死有余辜。”
  “阿欢,你妈妈是无辜,你别这么说……”
  “我也是。”
  “阿欢,”付子时心内恐惧达到最盛。
  “他们用对付你妈妈的方法来对付我和我妈妈,”华落欢转过头看他,嘴角一丝诡异的笑:“云明和,现在我华家和你云家一样,家破人亡了。”
  付子时再不敢看她的眼,一把拥她入怀,急促喘息,有泪悄悄滑落,“阿欢,阿欢,你放心,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会让他们伏法,我会为妈妈她们报仇,为你报仇,你放心,放心……”
  华落欢毫不抵抗任他抱着,面上无任何表情。
  又过了几天,华落欢突然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冯铭。”
  付子时无有不应。
  冯铭自那天知道华落欢为找他出了意外以来,一直都活在悔恨和心痛之中,他早就想来看她,奈何被付子时的人轰走。
  他坐在病床前握住华落欢的手,即使过了这么多天,华落欢已经基本恢复,他看到她时也忍不住眼中有湿意,“阿欢,都怪我,那日不该置气关机……”
  “冯铭,你不要自责,不关你的事。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
  “阿欢,我没有怪你,我知道是他强逼你,你是受害者,你不要再这么说……怪我不够好,从最开始就没能保护你,我……”
  华落欢突然抚上他的脸为他擦泪,认真说:“冯铭,真的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不要被我影响,也不要被任何人影响你的人生,好好生活,你还有梦想,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要做一个成功的企业人,让海城的人都认识你,那你就努力去实现它,我希望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阿欢,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你,我的梦想全都与你有关,你回到我身边,不要再被那个人裹挟,不要再被过去裹挟,那是斯德哥尔摩症,你当时让我提醒你的,我以后会提醒你,我们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华落欢看着他,欲落泪但眼睛干涩,“冯铭,我早已经不值得你的好,我已经配不上你,你不要再等我……”
  “阿欢,阿欢,你是受害者,受害者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施暴者,阿欢,你没做错什么,你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你值得我爱你,我就是爱你,我只爱你。”
  “冯铭……”华落欢无比感动间眼睛还是干涸,她还欲说什么,但觉得不必了,只向他伸出双臂。
  冯铭抱住她,两人紧紧相拥。
  又过了十来天,华落欢不想出院,只提出要去祭拜落恋。
  六月底的骄阳藏在乌云之后,陵园空气压抑,一行人素服黑衣,华落欢也穿着黑色裙子,衬得她的面色更惨白。她跪在落恋的墓碑前,擦过碑上那黑白照片,只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就再也无话。
  旁边就是华海的墓碑,她一同祭拜,付子时都全程相陪。
  最后在大雨来临前回到医院,华落欢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枕头,叫住要离开的付子时。
  “云明和,你真的爱我吗?”
  付子时顿一顿,回过身来看着她盈盈玉然背影,那身黑裙像幕布,挡住她美得炫目的光,他心底浮起深深的绝望和忧伤。
  “阿欢,我真的爱你,我为你而活,也可以为你而死。”
  “那你去死!”
  华落欢猛地转身,双手举起刚从枕头下拿出的那把水果刀,用尽全力插向付子时的心口。
  于是付子时终于知道她到底有多恨自己,这个答案太令他绝望,绝望又那么重,让他迈不开腿去,他心甘情愿接受她致命的报复。
  一个惊雷骤起,她的刀插进他的心口。
  他穿的是黑衬衫,所以华落欢怔怔看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濡湿他心口衬衫的是血,惊恐地放开刀柄,抬头去看他,他面色雪白毫无血色,明澈的双瞳是最大的忧伤,嘴角却绽出宽慰的笑,安慰道:“阿欢,不要怕,你会没事的。”
  她惊恐又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
  而他再也站不住,也后退两步,然后倒在地上,听完一声夏日的惊雷,大雨如灌时,闭上眼去。
  之后发生了什么,华落欢混混沌沌全身发着抖嘴唇张合好几次以后,听到英姨一声惊恐的“付总”,然后是江毅惊恐的“阿时”,再接着地上的他被七手八脚抬上急救床,消失在房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先是谢淼冲了进来,一把枪直指尤在呆怔发抖的她,然后是英姨挡在她身前哭求:“谢小姐,不要伤害小欢……”
  之后是刘大同进来按下谢淼执枪的手,“淼淼,时哥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伤害她……”
  谢淼歇斯底里:“她想杀时哥,她现在想杀时哥,我要杀了这个害人精,早就应该杀了她!”
  “淼淼,不要冲动,如果你现在杀了她,等时哥醒了,不会原谅你的!”
  谢淼急促喘息,眼中射出仇恨又不得不克制得痛苦:“那让那个贱人好好祈祷,时哥如果有什么叁长两短,我一定送她下地狱!”
  刘大同也恨瞪一眼华落欢以后随谢淼离开,英姨拉着华落欢在病床边坐下,看她惨白一张小脸尤在微微发抖痴傻模样,实在不忍心质问,只掉泪问道:“小欢,你为什么要那么对付总,他,他明明对你和你妈妈很好啊,你,你……”
  又过了不知多久,江毅匆匆进来,压抑着恨和怒对华落欢说:“医生说阿时没什么求生意志,你去和他说几句话!”
  见华落欢只是惨白着小脸看着自己一动不动,江毅终于震怒大吼:“快起来跟我去!”
  英姨平生仅见江毅如此怒火,半扶半搀拉着华落欢站起来往外走。
  在进急救室前,江毅冷声警告:“说点好听的话,阿时若出什么意外,即使他交代过不能伤害你,我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会放过你!”
  华落欢被拉着走向病床,然后被按坐在床边,她只会呆呆看着戴着氧气罩了无生机的付子时,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毅恨恨示意她说话,英姨则抓起她一只手,让她握住付子时的,她感到他平日里温热的手掌那么凉,于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抬眸再看他的时候,泪水终于不知不觉地滑落,汩汩不停,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再从指缝里渗入他的掌心。
  “云明和,我相信你了。”她相信他爱她,她其实从没有怀疑过的。
  但她又补道:“我不想死,只要你醒过来,亲口让你的人放过我,我就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接着很神奇的,医生宣告付子时求生欲望恢复。
  华落欢杀了他一回,又还给他生的欲望,她觉得是真正的无拖无欠。
  付子时醒后没有像上一回中刀醒后要求见华落欢,他觉得真巧,她那一刀插在上一回的伤疤处,又是万分之一几率地贴着心包过。但他被她刺中时比任何一次都认定自己终于要死,因为太痛了,从没有过的痛。可他又活了过来,他记起大仇未报,他一直要做的事还未做好,他不能就此死去,而且他也向她保证过为她母亲和她报仇。
  他还保证过,如果有一天影响了她的人生,会彻底放她走。
  华落欢知道付子时醒后的第五天,等来他的约见。当他的人给她推开病房门请她进去的时候,她才知道他也约了冯铭。
  冯铭走上来握她的手:“阿欢。”
  她向他笑一笑,最后看向付子时。
  付子时此时穿着病号服背对他们面阳台而立,听到冯铭叫她的声音,微微侧头,然后终于转过来。
  她看到他憔悴而平静。
  付子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下,又扫过她和冯铭相牵的手,强自微微一笑,说道:“来了。”
  他没有叫她的名字。
  冯铭这时说道:“付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请说吧。”
  付子时从华落欢脸上移开目光看向冯铭,也是微笑,然后拉一张椅子坐下,顿一顿,才抬头一一扫过他们,诚恳说道:“我想向你们道歉,第一为当年强取豪夺拆散你们,第二为协议期结束以后还去纠缠破坏你们的感情,是我太自私,现在我真诚道歉,对不起。”
  又顿一顿,看住华落欢:“我答应过你,如果有一天影响了你,那我会永远地放手,今天我兑现承诺,彻底还你自由,以后都不会再去纠缠你,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又顿了顿,神色间是愧悔:“我知道无法还你本来完好人生,我只能尽量补偿,你的梦想,你的幸福,我尽量还给你。”
  最后他低下首去,再抬起,目光先停留在华落欢脸上,她还是那么无波无澜,然后他看向冯铭,又再来回扫过他们,语声低沉却真诚:“我祝福你们,真心地祝你们幸福。”
  他的真诚没换回她一个字的回应。
  “谢谢付先生愿意祝福我们。我们知道你会信守承诺。”
  冯铭看一眼华落欢,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又看回付子时:“付先生,告辞。”
  他说完这句话就感到华落欢拉着自己转身往外走。
  付子时看着他们牵手背影,眼中都是苦涩,想出声叫一声“阿欢”,最后叫住冯铭:“冯先生,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人去打扰你们的生活,但如果你们还是遇到因我而起的麻烦,请及时告知我,我有义务还你们安全踏实生活。”
  冯铭顿下时,华落欢随他停下,付子时话声刚落,她已放了冯铭的手继续往门口走。
  付子时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感觉世界都褪色,心痛难已,下意识捂住心口,今日一别,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
  终于开口叫她:“阿欢,”
  这一声太沉重,拉住她的脚。
  “你没做错什么,勇敢一点,忘了过去的不开心,要往前看,你值得快乐和幸福。其他的事,我答应你的,我欠你的,我来做。”
  她终于拉开门出去,他觉得光亮消失。
  冯铭转过身看着他:“付先生,希望你说到做到。”
  “我会信守承诺,希望你照顾好她。”付子时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