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他略整衣帽,让嘉柔先留在车里,自己上前叩门,叩了半晌,里头老仆探出脑袋,听他自报家门,苍苍道:“请使君稍候。”人一闪,那大门又吱呀合上了。
  毌纯等了半晌,门终于又开了,这回,换作一个年轻些的家仆,对他恭敬作揖,认真说道:“太常说了,使君的心意他都明白,边关多风雪,请使君以国事为重也珍重自己。太常他一切都好,无须探看。”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分明是逐客令。
  毌纯愣住,乌发红颜的少年子弟,转眼如囚。他听了皱眉不语,没再强求,而是一抱拳说:“跟太常说,在下也明白了,也请太常多珍重自己。”
  他退后几步,打量起这座深宅大院,当年,自己也曾与夏侯至梅树下温酒论道,一时风雅。只是,他于玄不精,更多的时候安安静静听坐中子弟能言善辩而已。
  一瞬间,挟弹架鹰,携狗逐兔的贵胄子弟们风流云散,光是一个高平陵,死了五千余众。他人远离中枢,是十分不愿牵涉进两大权臣斗法的,刘融他看不惯,桓睦人又太老谋深算,他难能说对谁有好感。可旧友今如禁缧绁,到底不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柔儿,太常今日身子不便,难能会客。”毌纯随口扯了个谎,站在马车前,对嘉柔慈爱一笑,“你回去吧,改日有机会再来探望太初,给你父亲的东西,你放心,只要他来我这里暂时落脚我一定悉数转交,你自己也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四个字瞬间刺痛嘉柔的心,她勉强笑笑,人跟人不过见一面少一面。多少时候,怕就是后会无期了。
  “毌叔叔,你保重,代我向你家里人问好。”嘉柔眼眶子发酸,“见了我父亲,你替我多嘱咐几句。”
  毌纯布满厚茧的手抚了抚嘉柔细软的头发,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清楚嘉柔怎么来洛阳定亲最终竟跟桓家纠缠到一起。这些事,似乎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置喙的,冲她带笑颔首,把帘子放下,“走吧,柔儿,天气冷得很。”
  等毌纯那匹骏马了无踪影,嘉柔怅然若失地坐端正了,旁边,宝婴见状,忙吩咐赶车的小厮:
  “走近道,回公府。”
  “好勒!”小厮扬鞭抖出一记清脆的响声,很快的,车轱辘“咣咣”转动了起来。
  途径集贤里,这一带有朝廷高官的宅子,庭中三五老梅。有一株,正开得独占群芳,清孤冷媚,墙头上旁逸斜出一团,香气馥郁。
  北风一过,花瓣摇曳零落洒满肩头,小厮深吸口气:“好香”却忽被飘荡过来的花瓣眯了眼,唯恐出事,忙扯紧了缰绳停下揉眼睛。
  正想回头跟嘉柔解释,前面,忽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人影,看都没看清楚,把个卷轴朝马车前一掷,喊一声“给你家主人的诏书!”猴子样窜没了影儿。
  小厮一愣一愣的,赶紧下了车,捡拾在手,递给身后正探身询问的宝婴:
  “怎么不走了?”
  “你瞧,这不知是谁,说给大将军的。”小厮挠挠脖子,一头雾水。
  宝婴嗤了声,拿进来给嘉柔:“说是给大将军的,这什么人呀?没头没脑的,半路拦车,他怎么知道女郎在里头?”
  这方卷轴,分明是上等绸缎,嘉柔蛾眉微蹙,满腹狐疑徐徐展开。刚露一角,嘉柔立刻心惊肉跳攥合上,稳住心神,强自镇静对宝婴道:“你问问他刚才为何停车?有人拦车吗?”
  见宝婴倾身,去跟外头赶车小厮言语,嘉柔迅速把手中绸布一展,上头只有两句:以夏侯至为大将军,许允为太尉,同录尚书事。
  她浑身一震,旋即卷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脑子里嗡嗡直响。把车门一推,眼睛朝身后刚行经过的府第望去,问小厮:
  “刚才路过的是谁家?”
  小厮平稳驾着车,答道:“侍中许允的家。”
  第62章 竞折腰(9)
  “去夏侯太常的府上。”嘉柔果断说道,宝婴诧异,将嘉柔接连看了几眼,讷讷的,“咱们刚从那回来呀?”
  那颗心,还砰砰地直顶胸口,嘉柔若无其事笑笑:“我刚想起来,上回,我托兄长给我画了幅百骏图,有些日子了,怕是已经画成省得我再跑一趟。”
  说完,打了个手势,车声一晃掉了个头往夏侯府上去了。这一路,嘉柔只盯着微荡的车壁,脑子里轰乱。旁边,宝婴时不时地朝她膝头手里觑那么两眼,余光察觉到,嘉柔扭头冲她甜甜一笑,什么都没说。
  到了夏侯府,她立刻下车上前用力拍门,等人开了,不由分说抬脚迈进去,一面走得飞快,一面在老仆忙不迭的呼喊声中答道:
  “兄长会见我的,我来拿画。”
  夏侯府她轻车熟路,下了长廊,过一小桥,伸手拨开险要长上路的青竹,直奔夏侯至的书房。
  她这么突兀出现,没有通传,夏侯至人在一堆旧典籍里整理分类,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惊诧地看着架势相当焦急的嘉柔:“柔儿?”
  嘉柔伸头往外看看,随后迅速反手把门一合,满腔的紧张一下都涌到喉头,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倒像带哭腔:
  “我跟毌叔叔适才来看你,你不愿见他,我懂,他是外将,你是朝臣,瓜田李下你怕被人误会。可有一件事,我必须当面问兄长。”
  夏侯至瞥到了她手中的卷轴,把书轻轻一放:“你问。”
  嘉柔深吸口气,定定望着他:“兄长想当大将军吗?”
  没头没尾的,劈空而来一般,夏侯至显然非常意外,探究地瞧着嘉柔:“这话是从何说起呢?柔儿你怎么了?”
  “兄长回答我,”嘉柔真的要哭了,“你是不是准备当大将军?”
  夏侯至轻叹,继续整理他的书:“大将军是子元,我当什么大将军?我也不愿意当大将军。”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嘉柔看他身影,怎么看,怎么寂寥,长松口气喃喃地坐在了旁边的杌子上:
  “他都督中外诸军事,兵权在手,兄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可,”脑袋一垂,手中的卷轴简直烧心,她交给了夏侯至,“这是怎么回事呢?”
  乍看像皇帝诏书所用明绸,等拿在手里,夏侯至多看两眼便知料子不对,摊开来看,那神情果真也跟着遽然一变。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夏侯至素日的恬淡悉数隐去了,眉宇肃肃,嘉柔懵然地摇首,“我们从集贤里过,当时,马夫因为梅花眯了眼,在许侍中府前停了片刻。不知从哪儿来个人,把这东西丢给他,说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
  她努力让自己脑子清醒起来,“我猜,这诏书是不是给许侍中的?”夏侯至沉默不语,坐了片刻,利落起身找出火折子,点燃边角,在嘉柔不解的目光里将卷轴烧了。
  火苗舔舐,很快化作一地灰烬。
  “这不是正经的诏书,是伪作,陛下的诏书不是用这种绸子做的。”夏侯玄边跟她解释,边蹙眉思忖,“不会是许允,他显然不知情。”
  那么到底会是谁呢?家里,偶有宾客,大家交谈不过客气浅言,从未跟谁推心置腹过。便是许允,彼此交情也不算深厚。
  嘉柔的目光随着他来回的踱步而浮动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是有人想借兄长之名?”
  夏侯至回头:“你很聪明,柔儿,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听懂了吗?一个字都不要说,投诏书的人,怕不知道阴差阳错落到你手上。许允既然不知情,便不会联络,对方兴许就以为许允无意,这事说不定作罢。”
  “我不会跟他说的,”嘉柔略不自在地点了头,“我知道轻重,所以先来问兄长。他一旦知道这件事,肯定要彻查,到时我怕他……”她莫名就打了个寒噤,“我怕他又要灭人三族。”
  说完,抬首勉强一笑,“我希望兄长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柔儿,你别总这么想他,子元并非绝情弃爱之人。”夏侯至说着自己也难能置信的话,断掉的金钗,是个锥心的存在。他依旧不肯信,更愿相信是朱兰奴对桓行简的休妻怀恨在心。
  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想利用他。
  “他若是好好待你,你也当好好待他,诗里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人和人之间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夏侯至走到门前,一开,冷冽的空气跟着进来,让人清明,“回去吧,柔儿,记住我的话,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没见过什么诏书。”
  两人并肩而行,嘉柔忽收了步子,警觉道:“兄长,从你府上给我找方才类似的卷轴,车里那个婢女,还有马夫,我得瞒过他们。”
  夏侯至暗叹她到底是长大了,事事细密,只是不知这样的聪慧好与不好。
  府库里有,夏侯至平时哪里过问这些,都是家中老婢打理管账。这一回,他亲自取了钥匙,跟嘉柔两个进去,翻检半日,找出个差不多颜色来的,她心灵手巧,不多时的功夫按那个样式缝制了出来。
  上了马车,嘉柔咕嘟着嘴,随口道:“兄长作画太慢了,我看等到日落他也难能作成。”
  宝婴那两只精明滴溜溜的圆眼,在她手里一过,嘻嘻笑着接了:“好事多磨,想必夏侯太常是想把那马画得再精妙些。”
  “这到底是什么人,投个无字书。”嘉柔愤愤把卷轴当着宝婴的面儿展开,指着光秃秃的一片,“难道来消遣人的吗?”
  宝婴诧异不已,直通通看向嘉柔:“我正纳罕,车里的人外头不知道,马夫脑袋上又没刻大将军府几个大字,怎么就是给大将军的诏书?再说,大将军的诏书,要下那也得是陛下往公府里下,哪有随意朝大街上一拦的?”
  “正是这个道理,”嘉柔点点头,“所以我说是哪个这般无赖,做这样的事。”她心里暗想,这般潦草行事焉有不败的道理?只希望那人知难而退。
  头顶天空瓦蓝,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洛阳里坊朱门大户人家个个青墙高筑,曲折回环,将不知面目的人们围在了里头。嘉柔满腹心事从车里下来,刚站定,听身后希律律一阵骏马嘶鸣,扭头见桓行简风尘仆仆地不知从哪儿来。
  他朝服都没退呢,却眉宇惹尘埃,走近了,才发觉衣角上也灰蒙蒙一片。嘉柔忍不住扑地笑了:“大将军,你是去田里劳作了吗?”
  说着下意识往他双履上一瞧,哦,沾着枯干的白草,指不定真去了田里。嘉柔抬眸,对上他寒湛湛的一双眼,笑意便不由自主凝固了。
  “就你促狭。”桓行简拿马鞭点她脑门一下,随后,丢给身后跟着的石苞,一面松动筋骨,一面往里走,“你倒有不少话跟毌纯说,去这么久?”
  嘉柔心里咯噔下,卷轴扔在车里,想了想,回头对已经离了好远的宝婴说:“你把那东西拿来。”
  桓行简不甚在意,斜瞥她一眼,“是不是顺道去铜驼街了?”嘉柔见他眼中似含了缕笑意,娇嗔扬眉,“大将军的薪俸都不够我上街买个花粉的吗?”
  他朗声大笑,看嘉柔这副情状灵鲜极了,心情不由大好:“对,女孩子家就要这样该笑则笑,该嗔则嗔,不过只准在我跟前这个样子。”
  两人进来,本在公府里来往的属官们忙都垂目见礼,桓行简看人避嫌,抓起她细白的手:“你刚才这么打量我,不该做点什么?”
  嘉柔一怔,征询地看着桓行简:“大将军要我做什么?”
  话说着,后头宝婴见他俩人这样,犹豫是不是赶紧走开,被嘉柔余光瞄到,喊住了:“宝婴姊姊把东西给我吧!”
  她手抽回来,有点神秘地迎上桓行简那双正在探究的眼:“我今日遇到件奇事,想说给大将军听。”
  看她古里古怪,桓行简好笑,携手到他设在公府的书房里。嘉柔一边为他更衣,一面倒大大方方把今日跟毌纯去拜访夏侯至的事情说了个遍。
  桓行简听完,眼波滞了滞,玩味地一笑:“太初病了?”
  “是,他家中下人是这么说的,”嘉柔忽咬了咬嘴唇,把一路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我担忧兄长,半道又折回去顺便想拿我请他作的百骏图。我一见他,发现他并不像是病了。”
  “你说的奇事就是这个?”桓行简讥诮地笑,“他今日早朝还好好的,若真病这么快,倒也算一桩奇事。”
  嘉柔把他腰带灵巧装饰好,按了按,起身将脏了的官服送到门口,有婢女拿去清洗了。
  “不是这个,是我从集贤里过车夫停下揉眼,不知何人朝他扔了这个。”嘉柔把卷轴给他,一张脸不知何故微微发红,“我好奇,打开看了,上头什么都没有。”
  桓行简微讶,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投递的人说了什么?”
  “原话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嘉柔那颗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车夫以为是给大将军的,我想过了,马车从集贤里过任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的何人,且这诏书上一个字都没写,这事真蹊跷。”
  桓行简听得很专注,手指动了动:“这不是写诏书的材质。”他微微笑着说完,将卷轴一掷,跌到案头,“不管他,不知什么人无聊了玩笑。”
  没想到他竟好似是个满不在乎的反应,嘉柔这下反倒为难,本正斟茶的手只管哗哗注着热水,淌了一案,浑然无觉的。桓行简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手一伸,止住她动作:“毛躁。”
  嘉柔大梦初醒般忙拿出帕子去擦,一点点蘸吸案上的水渍,脸红道:“我给大将军重新沏一壶来。”
  “不必,”他笑着把人一抱,嘉柔便轻盈如羽般落在了他怀中,“我又不是要你当粗使丫头,”将她纤纤玉指捏了捏,“你这手,写写字绣绣花也就够了,答应我的事呢?”
  这回嘉柔领悟得快,知道外头有下人候着呢,挣扎起开,面上有几分愧色:“还差几针,我这就回去给大将军补齐。”
  “不急,你也不要那么赶回头别熬坏了眼睛。”桓行简温声道,一提眼睛,嘉柔不自觉朝他左眼上查探,“大将军这几日眼可痛了?”
  桓行简手指从睫上轻轻一过,笑笑:“无妨。”手掌落在她腰间,往外一推,“要做趁白日吧,晚上好早点歇息。”
  他柔声细语的,听得嘉柔心里发紧,又觉自己十分对不住他。走到门口,忽又把脸一转,桓行简已经拿起朱笔捡要紧的文书批阅了。
  “大将军!”嘉柔轻声喊他,桓行简抬头,她脸上便露出清浅的一抹笑意,“以后,大将军四季的鞋袜我都会给做,大将军莫要嫌弃我女红差就好。”
  说完,不禁拿帕子抚了抚脸,见桓行简会意一笑,她心防乍开,不由得报之一笑,忙回自己的寝居了。
  算着嘉柔走远,桓行简脸上笑意渐渐褪尽,低眉垂目,端详着案头卷轴,这样的绸布自己家中也有,内府赏赐。这东西不难查,因规格不低,陛下曾赏赐过哪些有功之家都是造册可寻的。
  外头,宝婴求见,得了应许诚惶诚恐进来,桓行简直接将卷轴往她脚下一扔:“要说这个?”
  宝婴立刻一脸不安,当桓行简已经晓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吓得声音直飘:
  “郎君都知道了?”
  桓行简见她好歹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人,遇事这么没出息,略有不悦:“我知道什么了?”
  宝婴心知桓行简最看不惯人慌的,极力克制,先弯腰把卷轴捡起,硬着头皮稳住声音把今天的事从嘉柔到官舍说起,直到回公府碰到他完整说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