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谈话
  当诺缇升起篝火时,她抬头望天,就觉得今晚的星空应该很美。
  云层稀薄,被白日朗劲的风卷得七零八落,灰蒙蒙地点缀在墨蓝色的天空。圆月明亮,星子璀璨,交织在一起,仿佛地上的河流到了天上,闪闪发光。
  这本应是最后一杯热茶,诺缇将有些发凉的杯子搁在膝头,晚上杜克习惯给她冲一杯热茶,看着她喝完后催促她睡觉,但是这一回她只想延长这静谧的时光,她还不想早睡。
  因为明天两人就要渡河离开利可公国边境,之后面临的就是分别的时间了。
  诺缇从没想过在这短短的旅途中她会全然信任面前这个严肃冷酷的中年男人,甚至将他放在心底一个重要的位置。同时,诺缇也忘了她让杜克陪同她的初衷,这一趟旅行原先并不是因为还钱而起的,而是诺缇想劝说杜克打消复仇的想法。
  只是随之而来的赚钱,学习,冒险,这些占据了诺缇旅途的全部,她望着杜克的时候再也没法将他与之前可怖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她也渐渐明白了或许不是她只言片语就能改变一个人坚守的信念。
  黑夜中,火焰灼烧,星夜默然。
  杜克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嗓音低哑,灰色的眼睛中藏着无言的光。
  他照例对诺缇说,“快把茶喝完,该睡了。”
  诺缇突然有些紧张,她此刻跳动的心脏在提醒她现在正是开口的时机,于是她下意识将茶杯攥紧,颤抖的声音奇怪地上扬,几乎组不成一句话。
  “嗯……杜,杜克,我,那个,我一直有个问题,嗯我想问你,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诺缇咬紧下唇,牙关打颤,她觉得自己在杜克平静的眼神下几乎要输了。
  “杜克,我从旅行开始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请问你是名父亲吗?或者说你是不是有过孩子。”
  诺缇定住犹疑的双眸,在火光的映衬下,它们几乎变成了红色,她坚定地问出了这句话。
  杜克的嘴唇微动,他咬了咬牙,诺缇近乎要把嘴唇咬破,接着杜克深深叹了口气。
  他的上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显得苍老而又阴郁。
  杜克缓缓道,“是的,我曾经是一名父亲,我有自己的孩子。”
  尘埃落定,这个答案其实诺缇早就隐隐约约知道了,她在听到回答的一刻闭上眼睛,胸口如飞鸟鼓起羽翼,涨得她生疼。
  然后她睁开眼睛,说了第二句话。
  “如果你的复仇与你的孩子有关的话,我想知道布莱登曾经做过什么。”
  比起诺缇的庄重严肃,杜克刚才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
  他“噗嗤”一下哼笑了出来,这一笑使得如同受刑一般的诺缇措手不及。
  “小丫头,你最后还是问了啊。”杜克苦恼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苦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睡前故事。”
  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直到最后你都不让我自欺欺人下去。”紧接着他冲诺缇晃了晃杯子,“不介意我再给咱们冲杯热的吧。”
  诺缇十分不想看到杜克这个表情,但是她知道这个问题是她一定会问出来的,于是诺缇忙不迭递上了自己的茶杯,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杜克的讲述。
  故事很简单。
  古板孤独的驱魔人在19岁时遇上了名热情奔放的女孩子,他一下就坠入了爱河,很快便与女孩结婚成家,在爱情的滋养下,小汉斯出生了。
  作为驱魔师家族的后代,小汉斯聪明伶俐,被驱魔师寄予了厚望。
  只是妻子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也走上这条道路,她认为在这和平的年代成为一名商人都比危险且清贫的驱魔师要好得多。
  如果夫妻生活生出了第一条裂痕,那往后这裂痕会越来越多,直至成为分离的信号。
  驱魔师在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从相爱到分崩离析的全过程,在妻子走后,苦闷的他将全身心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好在小汉斯十分懂事,他不仅会忍耐父亲时而暴躁的臭脾气,还会在晚上为喝醉的父亲披上毛毯,吹灭蜡烛自己乖乖去睡觉。
  在那一段时间里,孩子不仅是驱魔人的标签,也是他的勋章,最后也成为了引爆他的一根引线。
  “如果当天我没有接受那一份工作,如果我派汉斯去完成而自己在家看守,或许死的是我,但宁可是那样,我也不愿意会发生之后的事。”说到这里,杜克咬紧牙关,合上了眼睛掩盖住痛苦的神情,“当时我不在,有人来我家说有狼人捣乱,汉斯那时已经16岁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应付,所以就跟着去了。”杜克在热茶中倒了些烈酒,一饮而尽。
  再提起以前的事,杜克已经很冷静了,但是他的手还是会颤抖。他抬起大手,轻轻摸摸快哭了的诺缇的脑袋,笑了笑。
  “所以你以后要当心着点年轻的狼人,他们年轻气盛,怒气一上头就什么也不顾,而且也没什么脑子。”
  诺缇破涕为笑,“你说了和我老师一样的话。”
  杜克点了点头,然后敛起笑意,接着叙述道,“那时候我抱着汉斯冰凉的身体,看着他被撕裂的伤口时就发誓,我不仅要杀了那个狼人,我还要杀了他全家,他的每一个种,让他的血脉绝迹。而这个狼人就是布莱登的父亲。”
  话里的杀意让诺缇打了个颤,她在杜克的一闪而过的眸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浓烈的杀意,即使是这一丝,都让她感到可怕,她根本不敢想象当时杜克的杀意是有多么的波浪滔天。
  “小姑娘,那一段时光是我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我的双眼被仇恨蒙蔽,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的双足下踏得全是尸体。”杜克垂下眼眸,“我从小就不愿意承认人类和异族是平等的,而汉斯死后我一意孤行,完成任务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戮,甚至违背了祖训中不波及其家人的条例,经常屠戮目标的家族。”
  “在追踪狼人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这个的配方。”杜克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蓝金色的药剂,诺缇认出这是之前装金色心脏的瓶子,“我为了获得调配的材料无所不用其极,而完全没有去认真研究它的药性。”
  “我在那个狼人眼前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然后在他桌前的相片框中发现了他和另外一个小男孩的合照,狼人趴在我的脚下求我,说这是他和前妻的儿子,而我将相框塞进了他嘴里,告诉他我一定会杀了他的每一个孩子后宰了他。”
  诺缇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平静话语所勾勒出的是一个惨烈而又血腥的历史,那是诺缇不曾预料与见过的残酷,她只觉得冷汗透过衣衫,在温暖的篝火旁也暖和不起来。
  “害怕了?”杜克见诺缇面色发白,投来了揶揄的目光,调侃道。
  “有点……”诺缇躲闪着他的目光,“那那个孩子就是布莱登?”虽然是问句,但她的口气是肯定的。
  “如果让我早点找到他,估计你现在就碰不上他了。”杜克笑笑,“杀了他们并没让我有多好受,我浑浑噩噩地继续生活,找寻剩下的小狼人,收集材料,直到后来有一天……”
  “我一直排斥着除了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但是最后点醒我的却是一名精灵。”他目光放远,似是怀恋,又是苦涩。
  “当时我为了获取独角兽的角,没有选择等待它脱落而是想直接杀掉它,然后我被一个很神奇的精灵大骂了一顿,打成重伤,被他抬了回去。”
  “精灵?”诺缇奇道,“大骂还有打你?这可听着不像精灵的作风。”
  “对,所以很神奇。”杜克笑着点头。
  “他是一名医生,我在他那里养伤的时候接触了各种各样的种族,听到了不同种类的故事,心态也越来越平静。那名精灵对我说接受世界是生活的前提,接受自己的经历是生活的一部分,这对于那时身处地狱的我来说,相当于救赎了。”
  杜克将诺缇和自己的空杯子收了起来,叠在一起,轻松道,“等我伤好,找到布莱登之后我一直都很犹豫。他成年不久,英气勃发,正是探索世界的好年纪,我想我不应该剥夺他冒险的机会。”
  “接着我就碰见了你,一个神奇的魅魔。你让我更加感受到了异族和人类其实是一样的,也同样是有这么温柔上进的小女孩的。”
  在杜克温暖的审视下,诺缇脸一红。
  “那个精灵的话我也想送给你,诺缇。”杜克说罢淡下嘴角,严肃道,“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家乡要去那个学校,也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以及你的伤痛,但是我想你既然自己踏出了成长的一步,那么最难以避开的就是你自己。”
  “杜克……”诺缇哑然,她被戳中了痛处,有些坐立不安。
  “不要回避,小丫头,你们的存在是合理的,我希望你在没有生命危险的前提下可以享受做爱带给你的乐趣。”杜克隐隐地猜到了诺缇的内心,于是借机说了出来,他并没有想着去一下改变诺缇,他觉得成长会是解开她心结最好的方法。
  “……你又和我老师说了一样的话。”诺通听后愣了一下后,嗔怪着翻了个白眼。
  杜克放声大笑,“那看来长辈的话都是没错的。”
  “行了,你不用担心了,我不会杀了布莱登。”杜克神清气爽,虽然仇恨所带来的伤痕是永久的,但是总有结痂愈合的那一刻,这个疤痕会伴随杜克一声,至少现在,他感到了些许的自由。
  “顶多揍他一顿吧。”紧接着,杜克补充了一句,又收获了诺缇的一个白眼。
  他顺手把装着蓝金色液体的玻璃瓶塞在了诺缇怀中,拍了拍她的头,交待道,“这是热里芙圣药,是我这里记载的唯一一个可以拯救生命的药,我猜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吧。”
  “嗯,大概。”诺缇攥住药瓶,上面还残存着杜克的体温。
  “它可以救活心脏停止跳动两分钟内的人,我本来是为了汉斯而收集材料的,知道药效后我知道回天乏术,就停止了,和你来到盲音森林后我发现最后一份材料的来源——黄金狮蟒就栖息在此,于是我想把它做好,你或许有一天会需要。”
  诺缇低下头,不让杜克看她现在的表情,小小声道,“太贵重了,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来说最大的回报”杜克将额头靠在了诺缇的额头上,大手包住诺缇的小手,“现在好好去睡觉吧。”
  诺缇不动,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微弱,只是伸手揪住了杜克胸前的衣服。
  “你今晚给我讲了这么血腥的东西,我不敢一个人去睡觉。”
  杜克抬起诺缇的下巴,诺缇水蒙蒙的粉眸倏地往旁边看去,整个脸庞都被红色占领。
  “说实话。”杜克的眸色加深,他紧盯着诺缇轻抿的粉唇,缓缓靠近。
  “明天都要分开了,我想把你完完全全记在心里,我想和你做爱。”
  诺缇轻启唇瓣,吐出软软的一句后,迎接杜克贴上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