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路_8
  徐悠摆摆手,“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既然你知道那更好了,你看,我现在已经有新的饭碗了。何必蹚别的什么浑水呢?是不是?我这个人一向不怎么念旧的。”
  庄少东追了两步,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徐悠!”
  徐悠一脸不爽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忙着呢。”
  这里是楼梯间的拐角,上下都没有人。庄少东觉得这里还算是个比较能说话的地方,因此也就放下了戒心,一脸诚恳地说:“徐悠,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当年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那时年轻冲动……”
  “考虑不周?年轻冲动?”徐悠简直被他厚颜无耻的用词气乐了,“我问你,苏成泽跟你是不是那种关系?你是为了他才把我挤走的?”
  庄少东咬着牙点了点头。
  “日tm的,”徐悠轻嗤,“你当初怎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嗯?我跟庄仕杰在一起就是贪图你们家的钱,你自己找个男人又算什么?嗯?伟大的真爱?这世上只有你懂感情,别人都是垃圾?”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庄少东徒劳地抬起两只手,“我说了那个时候我还……”
  “你还年轻冲动,你刚才就说过了。可是年轻冲动就是借口吗?”徐悠看着他,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两簇幽亮的火苗。然而他的神色却是疲倦的,疲倦到几乎和那愤恨的表情不匹配,“年轻冲动就能随随便便毁了别人的生活?就能把你看不顺眼的人一脚踩进地狱?庄少东,谁给你的特权让你可以这么……这么肆无忌惮地混蛋?”
  庄少东说不出话来。他看到了翻涌在徐悠眼底的深浓的悲哀,忽然反应过来在这个男人的心里隐藏着一个不可触碰的伤口,他原以为会被岁月的浪潮一点一点冲刷干净的东西,多年过去,却依然固执地停留在那里。
  “如果不是急需有人来挽救你们庄家的投资,你会降尊纡贵地跟我说对不起?”徐悠看着他,缓缓摇头,“庄少东,你的道歉不值钱。”
  说完这句话,徐悠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了。
  庄少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的转弯处,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感到了一丝后悔。
  9、会议室
  徐悠心烦意乱地开着车在岛城的大街小巷里乱窜,神差鬼使的,又一次开到了明珠广场。
  明珠广场修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但是因为地点略有些偏,一直没能热闹起来,平时除了附近居民出来散步遛狗,很少会有游客过来观光。
  是一个很清静的地方。尤其在正午这段时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隔着广场周围宽阔的草坪,远远就能看到一抹动人心魄的蔚蓝色。不远处的银沙岛像一条从陆地延伸出来的手臂,将整个内海湾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的臂弯里,因此这一带的海面格外的风平浪静。
  这里曾经是徐悠最喜欢的地方。
  那时候他刚成年,庄仕杰一有时间就把他接出来,找个空旷的地方带他练车。那时候明珠广场还是一片空旷荒凉的沙滩,附近有一个废弃了的海产品加工厂,大门都没了,只剩下几间破败的厂房和大小堪比足球场的场院。徐悠就开着庄仕杰那辆银灰色的保时捷围着这个场院一圈一圈地兜圈子,怎么绕都不嫌烦。
  那时候徐悠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充实而满足。无论是坐在教室里上课,还是挤在食堂里排队打饭,只要一想起有人会等在校门外,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那时候……
  那时候徐悠眼里的世界还不是这么冷酷的样子。
  徐悠叼着一支烟,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上。仲春时节,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辣辣的灼人感觉,空气里暗香浮动。海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静得像一幅蓝色的锦缎。
  徐悠忽然觉得意兴索然。
  这个地方只有远处的那片海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其余的都和他的记忆一样消失在了岁月的深处,无迹可寻。
  那个人,那段曾经无忧无虑的岁月,无论他怎样不甘心,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徐悠扔掉烟头,正要上车的时候孟峰的电话打了进来。徐悠模糊猜到了这个电话所要传递的消息,心中竟微微有些踌躇起来。
  “徐工,有个活儿。”孟峰开门见山地说:“郊区有个厂子出了事故,他们需要一个有水平的人过去监工整改。”
  徐悠没有吭声。
  孟峰又说:“是个短期的活儿,不过待遇不错。那边说了,除了给公司的费用之外,有一百万是单独给你的。”
  徐悠冷笑,“庄少东倒是大方。”
  孟峰笑道:“我听庄总的意思,你给他还有点儿过节。不过要照我说,公是公,私是私。你拿钱办事,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也对。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曾经承载了他生命中最美好记忆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还有什么是能够挽留得住的呢?
  还有什么是值得计较的呢?
  此刻的他,两手空空,意冷心灰,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对生活满怀希望的青年。如果庄仕杰看到自己,还会不会认得出来?
  徐悠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他就在这里,会希望自己怎么做?
  时隔一天,再一次出现在隆盛主控楼的会议室里,徐悠的心情十分微妙。
  事实上,这种微妙的感觉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让人反感。徐悠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眼里流露出来的全心信赖的神色,心里甚至是有些感动的。
  设计院的谭飞也过来了,加上各个施工队的技术负责人和满桌子的图纸变更单,把个偌大的会议室几乎塞满。徐悠翻着比他还高的一摞图纸,眉头越皱越紧。他发现实际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一些。d区中转站要重新修起来,一部分主控管道和辅助管道要拆除,已经被苏成泽特批拆除掉的分压管道也需要重新规划设计,而e区在爆炸中受损的设备也需要联系厂家安排维修,一部分损毁的设备在复核之后还需要重新订购。
  说是需要重新设计,但实际上设计院在其中只是起一个辅助的作用。给一个新厂出设计图,一般的设计都能够胜任。毕竟有很多类似的设计可以借鉴,有时候甚至只需要把以前的设计拿出来稍作修改就ok。但是隆盛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这是已经经过了无数次变更后的成品,每一根管道的重新设计都有可能同时牵扯到了几个区的参数改变。谭飞没有在厂里工作的实际经验,他没有能力应对这种牵一发而动全局的连锁反应。
  在这个会议室里,徐悠和这些技术负责人才是主角,谭飞需要做的是把他们的意见整理汇总,然后重新出一份图纸。
  时间紧,工作量又太大。几个人一头扎在会议室里就忙得天昏地暗。陈树也从徐悠的工作助理彻底沦为特雇保姆,除了给这几个工作狂人预备茶水、毛巾、一日三餐,还十分有效率的在会议室里支起了两张行军床。
  这一忙,就是整整一个星期。
  庄少东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记忆中那个窗明几净、整洁有序的会议室已经变成了尸横遍野的古战场:长方形的会议桌一侧堆着图纸、变更单和笔记本电脑,另一侧堆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方便面盒子、豆浆杯、装着包子的塑料袋。每张行军床上至少挤了两个东倒西歪的大男人,还有两个睡在拼在一起的长凳上。
  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就是徐悠,正站在墙边的白板前面写交接班备注。他身上的工作服不知道几天没有换洗了,皱皱巴巴的,领口也咧开着,露出了一侧精致的锁骨。
  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徐悠一脸疲色地侧过身扫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有点儿木呆呆的,庄少东很怀疑他有没有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自己。徐悠脸色原本就偏白,连轴转的几天忙下来,苍白的肤色里甚至透出几分不健康的青灰色。头发乱七八糟的像个鸟窝,眼睛下面还带着淡淡的淤青。
  庄少东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狼狈的徐悠。他记忆中的徐悠始终整洁,无论是头发还是脚下的鞋子都干干净净。当一个友人半真半假地告诉庄少东,g属性的男人都对自己的外表十分挑剔的时候,他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大三学生徐悠。
  然而此刻,这个曾经目光清澈的少年,却顶着鸟窝似的一头乱发,穿着被汗水浸透了的皱皱巴巴的工作服,在这个空气里充满了菜包子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的会议室里,疲倦到连一个不屑的脸色都懒得甩给他。
  庄少东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尽管他知道徐悠会站在这里,绝对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看法有了什么改变,或者因为看在他姓庄的份儿上对他伸出援手。他不过把这里的事情单纯地当成是一份工作,一份拿了薪酬就要付出心血的合理交易。但此时此刻,他站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地方,看着他脸上疲惫到麻木的神色,还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感动了。
  庄少东不太自然地轻轻咳嗽了两声,“我过来看看怎么样了。”
  徐悠自顾自的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对他的没话找话完全没有反应。连着几天都是困极了才摸个地方倒一会儿,这会儿他的脑子都已经麻木了。偏偏不论行军床还是椅子,都被动作比他更快的家伙给霸占了,他只好强打精神给自己随便找点儿事做。等交接的人过来了交待一声好回家休息。
  “陈树呢?”庄少东扫了一圈,发现徐悠那个万能助理居然不见了。
  徐悠像是刚注意到他的出现似的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问他,“你说什么?”
  庄少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说进度怎么样了?”
  “哦,进度。”徐悠回过神来,懒洋洋地放下手里的东西,“陈树送谭飞回设计院,什么事等图纸做出来了再说。今天全体放假。”
  庄少东心头的压力骤然一松,“已经有方案了?”
  徐悠点点头,把自己的笔记本胡乱塞进电脑包,左右看了看,又抓了几张单子叠起来一起塞进去。
  “回去?”
  徐悠又点点头,既然庄少东在这里,跟他说也是一样的。徐悠不想再等林成虎了,他实在有点儿撑不住了。
  “我送你吧,”庄少东心生不忍,“你这个状态不能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