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寒意
  赶路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争分夺秒。驿站内只有他们俩还在悠闲地坐着喝茶。
  宋矜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不过几步就走到二人桌前。
  “好巧,二位殿下这是……出来踏青?”
  她一路走过来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搭话由头。
  稳坐于长凳上的晋王世子被这声音惊得手一抖,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没握住。
  他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突然冒出的人。
  “宋兄?”
  为了从他闪闪发光的视线中躲过去,宋矜只好微侧了头,将脸转向陆俶。
  褚谆想起宋矜方才问自己的问题,连忙答道:“我们此行不是出来玩的,而是要去那个什么……”
  什么地方来着?
  他一时激动,竟连要去的地名都忘了。
  “对了!泽定县。是叫这名儿吧,表哥?”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哈?去哪里?
  宋矜微了眯眼看着陆俶,一时心头涌上许多情绪。
  所以他先前才答应自己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在这藏了一手呢,陆侍郎倒真是从传闻中一般……聪明绝顶啊。
  这简直是给她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陆俶脸上还是他惯常的带笑模样,他抬起眼,没有错过宋矜脸上的精彩表情。
  然后他轻轻笑出声来,指了指宋矜面前的长凳:“宋大人这么站着怪累的,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聊。”
  宋矜瞥了他一眼,在长凳上坐下。她倒要看看事到如今这人还有什么招数等着她。
  她默默地等着陆俶的解释,可是陆俶对着她笑了半天,最后却只是抬手倒了一杯茶。
  宋矜口渴得厉害,伸过手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然后她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眼睛又落在陆俶身上。
  她觉得自己先前就是个傻子,居然还认为这个陆侍郎是什么一心为公,无心朝权的君子。
  褚谆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想说……宋兄,你手里这个茶杯……
  “宋大人纵使是口渴得紧,也不该抢本官的茶杯吧。”陆俶将宋矜刚刚放下的茶杯拿在手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况且,这还是本官方才用过的。”
  “咳咳!”
  宋矜握起拳放在嘴边,想要掩去脸上的慌张。
  方才确实是被气糊涂了,她见陆俶在倒茶,还以为是给自己的,顺手就拿来喝了。现在才发现这桌上就两个杯子,根本就没有给她准备的。
  这一番乌龙闹下来,她的气势都弱了不少,身上刚刚燃起的火焰还没发作就偃旗息鼓宣告退缩了。
  褚谆见气氛不对,便想着找个新话头,他眼珠子东转西转,就看见了宋矜身后的阿翁。
  于是他伸手指向阿翁问:“这位大哥我看着不像是普通家仆,宋兄可愿同我们介绍一二?”
  其实在居香楼那会褚谆就注意到了阿翁,他这些年广交好友,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所以一眼就看出宋矜身边常跟着的这个随从应当不是在京城家养出的普通练家子,他觉得此人身上江湖气很重。
  宋矜倒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突然对阿翁好奇,她略有不满地看了阿翁一眼,仿佛在说:看吧,叫你平日收敛些你不听,如今都打听到我这里来了。
  谁知阿翁察觉到她眼中的情绪,居然干脆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但是褚谆既然开口问了,宋矜也不好不回答,她转过头轻轻抓了一下阿翁的袖子:“世子殿下真是好眼力,阿翁确实不是宋府的人,他是随我在道观一同长大的同门师兄,师父怕我在京城一个人没照应,就将我师兄派来陪我了。”
  阿翁微微一愣,不是说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他,就说自己是路上随便捡来的落魄剑客吗?
  怎么如今这么实诚地一股脑全说给他们二人听了。
  褚谆这下又多看了阿翁一眼,他换了个离宋矜更近的姿势,将双手都搁在桌子上,凑近好奇地问她:“原来还有这般说法,诶,那阿翁大哥为何年纪轻轻却要取这么个年迈的名号啊,听着怪好玩的。”
  宋矜看着褚谆眼冒星光的模样,觉得这晋王世子心中大概是有个江湖梦,所以才会格外好奇这些趣闻轶事。
  只是阿翁名字的由来嘛......她又抬头看了看阿翁,见阿翁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才组织了语言对褚谆娓娓道来:
  “阿翁师兄是师父云游之时在一座名为卧翁峰的山中遇见带回来的,那时正逢战乱,师兄孤身一人周围也没有个能证明身份的凭证之物,于是就取了这么个小名,观里师兄弟们一直叫着也叫习惯了,后来师兄嫌麻烦,就没想着再取了。”
  她剥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只捡了几句主要的过程说给他们听。
  褚谆听得津津有味,又顺水推舟地脱口而出:“那宋兄呢,宋兄可有小名儿?”
  这也未免有些太不见外了吧,世子殿下。
  宋矜犹豫了一会,眼底瞥过陆俶所在的方向,她总觉得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讨论自己的小名有点......不合规矩?
  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这人出来阻止一下自家表弟这过于自来熟的行为。
  于是她只能在褚谆热切的目光下轻声说:“有。”
  “阿棘,我的小名。”
  褚谆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是哪个棘?史书典籍的籍么?”
  “青山观后山中长有许多果实酸涩浑身带刺的枣树,宋某的棘,便是这个棘。”宋矜脸上带了轻轻柔柔的笑,说得十分平常随意。
  见褚谆似乎是因为不解微睁大了双眼,可能是没想到以善作诗文词赋为名的右相居然会给自家儿子取这么个随意的小名。她才又笑着补充道:“随便取的贱名儿,单纯为了好养活罢了,没什么讲究的。”
  褚谆咽了下口水,半响才憋出一句:“……难怪我最近看宋兄越来越挺拔清隽了。”
  ……
  休整了有些时辰,先前牵马去喂的车夫也陆续回来了。
  陆俶率先提出几人这会儿可以准备重新上路了。他说完便站起身,拢在座上的衣袍也一点点变得妥帖。
  这才叫真正的挺拔清隽吧,宋矜心想。晋王世子殿下您还是擦亮眼睛多看看自家表兄吧。
  四人前后脚走出驿站,这会天幕上嵌着又圆又亮的红日,仿佛要将所到之处隐藏的秘密阴暗都照耀得现形方可罢休。
  阿翁打算随车夫去将马车装置好再移至官道上等宋矜。
  而褚谆的马车在最外边的官道上,所以他要先他们一步上车,好方便给他们让路。
  于是此刻便只剩下她和陆俶二人,并立于烈阳之下。
  “伐棘枣而为矜。为宋大人取这个名字的人,想必熟读兵书。”
  身边的人沉默良久后才开口说出这句话。
  陆俶的右手握着折扇,正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轻轻敲打在左手手心间。
  他语气随意,似是一笔带过不经意般将此事提起。
  宋矜的眸色却瞬间暗了下来。
  他知道!不论是矜还是棘,这二字的用意他居然都知道!
  这个认知让宋矜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像是有人在她头顶上方浇了一桶冰水下来,寒意一路蔓延至脚底。
  “陆大人在说什么?伐棘枣而为矜又是何意?下官才疏学浅,听不大懂。”
  宋矜如今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口中的情绪,尽量不在言语上暴露自己的慌张失措。
  然后她就听见了陆俶低低的笑声。
  这笑声和平日里她常听到的不同,似乎因为夹杂了些压抑的快意,更加醇厚低沉,富有磁性。
  也听得宋矜手脚更加冰凉。
  她搞不懂他这笑的含义,也因为突然知道了他也要去泽定的这个决定分不清他的立场,她终于清楚地明白,身旁站着的这个世子殿下比另一个要高深莫测得多,危险得多。
  “宋大人,本官先行一步。”陆俶伸出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下宋矜的头。“若是昨日忘了修剪指甲,就松开手。”
  “荒山野岭的,我上哪儿去给你找药。”
  淡淡丢下这句话,陆俶就头也不回地几步跃了马车,留给宋矜一个潇洒的背影。
  阿翁正好也安置好了一切向这边走过来,他看着宋矜苍白的脸色,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出什么事了?”
  他记得自己刚刚走时宋矜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回来就成这个样子了?
  宋矜恍惚许久,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阿翁,她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唇上勾勒出苦笑的弧度,口中呢喃,又似是梦呓:
  “……阿翁,你说得对,我如今是真的有点怕这个陆侍郎了。”
  太聪明了,聪明人都可怕。
  “师父啊,你这次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呢?”
  阿翁听她这话,隐隐约约知道了她变成这副鬼样子大概是因为那个看着一直和颜悦色的陆侍郎,脸上杀意凛然,他开口问:“陆俶?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是我自己犯了错。”
  错在低估了旁人,错在毫不设防。
  宋矜垂下眸,再抬眸时,脸上的表情又和缓了许多,也渐渐有了血色。
  “走吧师兄,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了。”她像以前一样抓住阿翁的衣袖。
  不过是一句古文,能有什么效力?
  想通了这一点,她快速调整心情,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不能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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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伐棘枣而为矜。”出自《淮南子·兵略》
  矜,古意有箭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