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她觑了眼外面,那少年内臣骑在马上,身姿如松,也不知这皮影戏,他留心听了没。
  “头一次觉得,外面的影戏这样好看。”何容琛轻声自语。不远处便是内城城门,此去入宫,其后几十年,兴许都不能再出外看一眼,便什么都觉出好了。
  他的目光也随之飘在了那簇拥的人群上,却总有一种含着的遥远之态。见他举止优雅,怎的也不像宫宴上那些内臣,何容琛忍不住好奇:“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他收回视线,答得简洁又平淡:“敝姓宋。”又逐渐放缓了马速,转而道:“再过得一炷**夫,便要入城,若姑娘有甚心事未了……尚有一两个时辰的宽裕。”
  何容琛发觉他是个待人善性之人。毕竟女子入宫的寂寞无趣,他本可不必当回事。偌大深宫里,如他这样,愿意替人着想的人,委实不多了。
  常笑提醒道:“小姐,夫人还嘱咐过的么,让您若能得空,便去大慈恩寺求个平安。”
  少年的目光落往她身上,似是征询。
  何容琛却摇摇头,清朗的熹光,为她神色镀了两分骄傲:“不必,我又不信神佛,拜来何用。”唯懦弱之人,才会将希望寄托于神佛,期冀他们颓丧失意的人生。
  她不需要。
  少年没答什么,只淡淡一笑,神色间是一种漠然,似乎是对神明的不意。
  此后进入皇城两个时辰的路上,他偶尔提点她一些东宫的规矩,有些是入宫后掌仪姑姑要教的,便未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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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令鸢一路听着,少年清澈低沉的声音,伴着马车在青石板路面上的笃笃声,这时景真是难得的平稳恬淡。
  到了东宫,绣闼雕甍,自成森严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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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容琛受规诫几日,终于在受封时,见到了她未来的夫君——太子萧道轩。与她一并受封良娣并觐见太子的,还有吏部尚书之女徐念艾。
  萧道轩正坐案前,他今年十八岁,头戴玉冠,一身玄色常服,琵琶袖垂在案上。何容琛和徐念艾拜见时,他正把玩着手里的镇纸,漫不经心地抬眸看过来。
  少女春情,何容琛很想看自己未来的夫君,又知规矩不允,脸却先红了。终于在太子张口问话时,她视线极快地飘过去复收回——面容冷峻,星目薄唇,太子长得真好看。
  何容琛唇角蔓起轻轻的,喜悦的笑意。
  敕封当日,见过了太子,她和徐良娣又去向韦太子妃韦晴岚见礼。
  韦氏是去年与太子元服大婚的。她一身宝蓝色织锦缎齐胸襦裙,橘色的绦带系在胸前,施施然走到她们面前,头微微昂起。她脸庞圆润,显得丰腴,大眼睛总好似含了点嘲讽,笑起来时唇角有点斜斜的,声音也好似漫不经心地飘着:“起吧,日后都是伺候殿下的,就是姐妹了。”
  何容琛感觉到了韦太子妃的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韦晴岚对两位良娣有敌意,尤其是对她的。
  她迅速权衡了一番,韦氏的母亲是坤元长公主,姑奶奶又是韦太后。所以萧道轩的储君地位,也多半是来自韦氏支持。纵然韦太子妃被家中骄纵得十分跋扈,他也只能对韦太子妃百般忍让。
  何容琛又想起离家前,父母的叮嘱,不能开罪了太子妃和韦太后。
  她屏气凝声,温顺道:“谢姐姐,既然入宫了便是一家人心,妹妹自当一切听从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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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为良娣后的日子,并不如何容琛所希冀。
  萧道轩不沉溺女色。她封为良娣快两个月,他只临幸了她两次。其后常常是见不到影子,偶尔去向韦太子妃请安的时候,听到一些关于他的动向。
  何容琛也是牵挂着的,想知道他每日在做什么,又开始忧虑,他会不会遗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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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着休沐的日子,她精心妆点了一番。太子喜欢桃花,她便在眉心画了桃花花钿,一身海棠红,聘聘婷婷去了东宫御花园,盼着若能遇到太子,唤起他一片心意。
  初秋的时节很是令人缱绻绮思。远远的,御花园的树下,太子闲坐凉亭,被暮色勾勒出侧影,似乎出神地看着什么。何容琛捏紧宫扇的扇柄,花瓣的唇微启,欲言又止的,脸颊忽觉有点热。她柔声道:“殿下……”
  萧道轩被打断了思念,收起手中的玉饰,忽然有些烦心的模样。大概是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挂碍,他心情不佳,蹙眉转过头,见是何容琛,想了片刻才认出她:“你怎的来此?”
  他口气冰冷冷无甚温情,何容琛被问得一窒,自幼被教习察言观色,知太子不悦,却不知哪里碍了他,半是委屈半是忐忑道:“妾来御花园走走,见到殿下,心生欢喜,就……”
  萧道轩忽然没了兴致在花园里坐下去。他起身抬脚欲走,经过她时斥道:“何良娣宫内走动随意,你长宁殿的掌仪是怎么教礼数的。”
  何容琛怔在了原地,一身精心打扮好似变成了累赘,满腔雀跃几乎被这一桶冷水凉透,眼泪差点涌出。但她好歹要面子,待萧道轩走后,才迎着扑面而来的飒飒秋风,泪雨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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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令鸢心想,这时的她,还不是后来那个将喜怒藏在心底的德妃,也不是喜怒无常随意杀伐的太后啊。
  她委屈地回了宫,拆了满头朱钗步摇,赌气地掷在地上,翠玉紫金被无情摔碎。
  仿佛嫌她不够难堪,不过两个时辰,太子妃那边派人,来传了口谕——
  “既为东宫侍妾,便该守内宫规矩。不该戴的首饰不能戴;不该服的颜色不能服;不到看御花园的时辰就不能出门,没得冲撞了殿下。”宣口谕的宦官最后一个字音扬起,微微挑起了眼角。
  何容琛的手在袖子中捏紧,却还不得不行礼:“妾谨遵教导。”
  待那宦官离开,其他人屏退,常笑愤慨道:“小姐,太子妃实在是太张狂了,这明摆着就是羞辱您!”
  何容琛咬紧下唇,她贯来心高气傲,谢令鸢感觉到了她心底的悲凉——家族将她送入东宫为婢为妾的,谈什么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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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了这件事,何容琛发现,韦太子妃果然是针对她的。兴许她容色出众,让韦晴岚心生了妒忌,借着那日御花园冲撞太子一事,好生大做文章。
  韦太子妃订立了规矩,后宫妃嫔依品级,穿何等服色、画何种花钿、配几根步摇,乃至逛御花园的时间,都一一做了规定。
  其时中宫无主,后宫事务看似是王贤妃主持,却统统是韦太后说了算。韦晴岚订了这规矩,王贤妃老好人自然是不敢说什么,韦太后便准了。
  谢令鸢恍然大悟,刚穿越来时,她戴一头首饰,就想是谁这么事儿逼,原来订立花钿服饰这么复杂的事,竟然是韦晴岚为了羞辱何容琛所为!
  何家人要面子是家族属性,也不知何容琛当年有多受辱,竟也忍得住。韦氏这真是明晃晃的,将她取笑于后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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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道轩不耽溺女色,东宫十多名侍妾中,唯一得入他眼的,大概就是九品的顾奉仪。顾奉仪擅弹箜篌,祖母早年是梨园曲部的部首,因而她技艺很是精绝。
  东宫侍妾们,少不得有嫉恨她的。
  终于有一日,韦太子妃在穆天园里,做了一件让所有侍妾都大快人心的事。
  她重罚了顾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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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秋的时日,枯叶遍地。韦晴岚懒洋洋地坐在凉亭里,让顾奉仪弹箜篌,从早弹到晚不停歇。
  “殿下最喜欢听你弹哪个曲子?哦?《长相思》?这曲子江南盛行得很,本宫也有所耳闻,你就弹来听听吧。本宫听得起兴,就有赏。”
  她这是将顾奉仪当秋娘使唤。
  然而顾奉仪又怎能反抗?遂从清晨到日暮,箜篌琴弦上渗透了血迹,顾奉仪忍住锥心般的刺痛,一遍遍地弹《长相思》。
  韦晴岚扬起眉,说,你怎的又弹不好了,是存心敷衍本宫么?
  顾奉仪十指鲜血淋淋,跪在地上俯首道,嫔妾不敢。
  韦晴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笑了一下,命人将顾奉仪的箜篌,扔进了背后的湖中。凤首箜篌落入水,溅起嘹亮的水花声响,顾奉仪膝行几步,哀求道,此琴是祖母生前爱物,求娘娘恕罪!
  韦晴岚的冷笑蓦然收起,沉下了脸来,厉声呵斥,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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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袭茜色裙裾扫过落叶。
  仿若宿命般的,何容琛恰从此地经过,将一切尽收眼中。
  ——若说她嫉不嫉妒顾奉仪,她自然是嫉妒的。有一个女人,样样不如自己,却能得到夫君的爱宠,如何能不生妒意?
  然而,她更不想看韦太子妃嚣张跋扈,她心里一直存着那口受辱的恶气。
  何容琛施施然上前,走到顾奉仪面前,求情道:“姐姐何必动气,这样惩戒顾妹妹,未免太严厉了些。那箜篌,殿下也是爱听的呢。”
  韦太子妃婉然地抬起眼,四目对视。
  两个女人不动声色的交锋,在视线相交间。韦太子妃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她弯着唇角道:“何良娣妄议本宫训诫,不明规矩,掌嘴。”
  最后两个字,她说的余韵悠长。她身后两个大宫女走上前,按住何容琛,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她几个耳光!
  “噼啪”的脆响,何容琛吭也不吭一声,就那么站着,咬着牙生生受了,巴掌落在她脸上,白皙的双颊很快泛起了道道五指印。
  在那片清脆的耳光声中,韦晴岚唇角的弧度一直未变,那个耐人寻味的笑似是长在了脸上。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奉仪急切又惶急,何容琛隐忍又傲气,她们都在无声地反抗。
  待太子妃走后,顾奉仪泪雨簌簌道:“良娣姐姐是为我而受累……”她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说。
  何容琛脸上火辣辣疼着,却还是端足了良娣的姿态:“无妨。顾妹妹本无错,何来受这些委屈的道理?快叫人将箜篌打捞上来吧,多一刻,怕泡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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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气定神闲地离开凉亭。
  走出许远,逢了没人的角落,委屈的眼泪才悄悄落下。迎着秋风,两颊泪痕冰凉。
  谢令鸢听到她恨恨地想,我以后就要这样了么?屈辱、隐忍要陪伴我一生么?
  暮色渐晚,她流着泪,不曾留意到前方站着一个人。直待走近了,那人回过身,她才看清他样貌,竟然是初入宫时,前来接引她的宋逸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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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宫的路上他善意提点了不少规矩,何容琛心下感激,后来入宫了也留心这人。曾无意间听别人提及,方知他正是荣国公广平宋氏的嫡系一脉,本应是日后的宗子、世子,全名叫宋逸修。
  初初,她听到这个名字,便生出了锥心的悲哀之意。因京中许多勋贵世家,无不知道此人。何容琛的兄长年幼进学,宋逸修时常被作为范例,被先生拿来鞭策他人。据说他天资聪颖,三岁开蒙,是京中有名的神童。可后来宋家被韦太后灭了满门,他七岁入宫为宦。
  也因这悲哀,何容琛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好在也没什么机会见面,省去了尴尬。如今,却是撞上了,猝不及防的,脸上还挂着泪,双颊还泛着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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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秋色中沐风而立,茜色裙裾与鹅黄色的披帛随风荡起。宋逸修穿石青色的交领袍,越发显得如松竹般,有种对抗寒秋的冰玉高洁之感。
  见她似是尴尬了,他偏开视线,似是解释般淡淡道:“仆方才见园中翠色好,想起幼时先生一句话,便来看看。果真秋意好景。”
  他自称仆,宫中从不肯称奴婢,御前似乎也默许了。
  趁他移开视线,何容琛匆匆揩干了泪,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哦,什么话?”
  她下意识问的,他低低地答:“栉发耨苗,方不至成草茅之臣。天色晚了,良娣慢走。”
  一句话,何容琛心湖如被人投入了巨石,以桨搅出了巨浪漩涡,涌动着波涛。
  待往回走的路上,她不断回思宋逸修所言。他一定是将方才的一幕都看到了,也一定是清楚太子妃所为。他是在提醒她太子妃这杂草,若不除之必将妨碍她么?还是只纯粹赏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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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隐隐祈盼着,若宋逸修能将此事告知太子……然而数日过去了,萧道轩那边没有任何异状。兴许是宋逸修未言,也兴许是太子未理会。
  然而太子妃心里,却是重重给何容琛记了一笔的。其后的日子里,她专挑何容琛的错处,与其过不去,闹得东宫侍妾人心惶惶,也都避着何良娣走。
  这秋景凉薄,人心比秋色还炎凉。何容琛走在落叶中,深吸一口气,凉意弥漫了肺腑,带了点微微的苦涩,在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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