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6)
  班主就那样一差之念滑入了名为卑鄙的深渊。
  他偷走了那块玉佩,攥在手里时触手生温,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后来的事情理所当然,那块玉佩比比他想象的还要值钱。哪怕当铺的人已经把价格一压再压,换来的钱也是他过去半辈子都不曾想过的天文数字。
  他用这笔钱解决了戏班上下的生存问题,又买来道具服装,租借场地,资源样样砸下来,渐渐的将个草班台子堆砌成京城最有名的艺术组织。
  京城有多少人知晓浣花班,多少人知晓第一名伶,就有多少人知晓其班主的大名。
  他得了所有的人心,却唯独不敢面对时倦。
  哪怕后来他终于攒够钱,想要赎回那枚玉佩,却已经被告知它早已不在。
  所以他会在那人丞相府时倦谈起自己的过去时露出那般复杂的神色;会在时倦突然离开茶楼而在太子府待就是数年毫无怨言;戏班那么多人里却偏偏那般护着个打杂的闲人。
  还有那个名字。
  班主当年之所以给他取名阿倦,其实也不过是那块玉佩上刚好刻着那么个字。
  否则,班主随口一取便恰好取中了时倦的原名?
  哪有那么巧的事。
  每每看到他,班主都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面透彻的照妖镜前,将他的陋相尽数剥开。
  尤其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每每望进那人的眼,总是会有种错觉,就好像对方其实早便知晓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可他不敢承认。
  他便也不曾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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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他看我的时候, 眼里是有愧的。
  容许辞听完了一个俗套的故事,唇边浅浅地笑着:那你呢?你讨厌他么?
  时倦听着那个形容词:他不欠我什么,我为何要讨厌他?
  说白了就是一场交易,一枚玉佩换了他在南宁追查下隐姓埋名的十年, 双方银货两讫罢了。
  班主于他而言, 和这茶楼下鼓掌叫好的顾客们相比, 唯一的区别只是他恰好知晓对方的名字。
  容许辞先是一愣,而后蓦然笑起来。
  从窗台上起身, 走过来抱住他:阿倦, 咱们该回去了。
  时倦随着他来到窗边,低头看了看与地面的垂直距离:你打算走这边下去?
  不是哦。容许辞搂着他的腰, 纵身跃上前方的住宅屋顶, 迎着夜风落在瓦片上。
  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长发在空中纠缠到一起,弯曲缠绕,肉眼看去几乎难舍难分。
  在屋顶上行走本就没什么障碍物, 容许辞身形一升一落,步履轻盈得宛若摇摆的叶片, 翩然又随心所欲:我是想带你走这边。
  如今胸膛相贴,时倦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像是感觉到什么, 蓦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指尖一勾一提,再一扬, 连看都没看,反手就是一扣。
  叮铃
  这声响还挺熟悉。
  时倦微微挣开,转头看了看对方被扣住的那只手, 自己执起铁环另一头。
  很好玩儿?
  容许辞被人锁着,却没有半点自觉,只是抱着他笑:阿倦,你反应好快。
  时倦听着,出乎意料的点了下头:所以,我比较适合锁别人。
  容许辞本来没太大反应,可正想开口回答一句什么,却猛地意识到对方话里那层涵义。原本的话瞬间被卡了在嗓子眼里。
  时倦将他另一只手也扣上,问了句:还能用轻功么?
  能。
  后背忽然有人靠近了。
  时倦抬起手,轻轻地拥住他整个身子:回去吧。
  **
  有道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中元六十三年,已经步入修身养息状态的各国再一次产生了大摩擦。
  起因是某个国家的圣上寿宴,别国来使借献礼一事给那个国家挖坑,表面恭维实则讽刺,在各国眼皮子底下狠狠甩了那个国家一巴掌。
  这样的事其实不算少见,只是众人都知晓过犹不及,超过那个度,真的闹出事儿来,便不是一个小小的使者能承担得了的。
  而那位使者敢这么做,显然是背后有人撑腰。
  接着就是一番语言厮杀,那使者不知怎么的勾结上了那国的宫中下人,来了一出逼宫。
  中间是如何的鸡飞狗跳暂且不谈,总之,最后逼宫的事情解决了,可梁子也结下了。
  人家这可不是打你的脸,而是把刀子横到你脖子上了,这要再不作为,皇帝也不用做了。
  过寿的皇帝当场拍板叫人杀了来使,扬言直接开战。
  接着,看戏的,煽风点火的,浑水摸鱼的纷纷下场,最终愈闹愈大。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使者国明摆着把想要灭别国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所谓的使者不过是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开战理由。
  可被算计的还不得不跳。
  巧的是,那位过寿时被打脸的皇帝,正是南宁国女帝。
  **
  时倦得知这些时,京城已经入了冬,一场大雨将整座城泡得淋漓又寒凉。
  他坐在炭火盆边上,闻言抬眼眼睫被火光镀得潋滟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像是那一处的光都被人挖去了。
  宝慧和他们开战了?
  容许辞从门外走进来,唇边咀嚼着那几个字眼:宝慧?
  时倦解释了句:南宁国女帝。
  容许辞在他身旁站定,指尖勾起他肩上散落的发,似笑非笑道:你叫她叫得这般亲近?
  时倦:宝慧是她未当帝时的封号。
  她大庭广众下杀了别国来使,这事瞒不住,主动开战虽是占了理,但终归不是良计。容许辞捻着他的发丝,随意地靠在一旁的书架上,毕竟她根基太浅。
  时倦听着他那些话,总觉得还有后半段:那若是你,除了当众取别国使臣性命杀鸡儆猴,还能如何?
  她不是因为过寿,八方来贺么?容许辞掀了掀唇,一开始便不要告知自己身在何处。宫里那么多其他国的来使,随便找一个或者几个,把自己的寝宫信息和其他人落脚地混淆在一起透露出去,完事后把被策反的宫人和动手的下人打晕了扔到剩下的人住的地方。
  时倦看了他一眼:宫里处处都有人守着,你如何保证这些事闹出的动静不会惊动旁人?
  容许辞笑了笑:皇宫格局再复杂,可只要站得够高,那就是透明的。
  给出迷惑信息,把那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刺客们引导至别国寝殿进行绑票行动,再把被目击都的人分散着丢到其他国家居住的地盘。
  一来挑起那使者国和别国的矛盾,二来还能嫁祸无事的诸国。
  若是这个过程再闹得大一点,比如再那些刺客身上留下类似于各个国家独属的标志,那扣下来的那顶帽子就是把头皮剃光了也摘不下来。
  毕竟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些摄像头红外线之类的高科技,只要是人力,就会有漏洞。
  过寿的皇帝作为地主对环境熟悉,下手就更是方便。
  若真是如此,被刺杀的,刺杀的,还有那个使者国,定然会闹得不可开交。
  届时开战的可就不是南宁和使者国,而是被算计的诸国了。
  偷梁换柱,借刀杀人。
  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却将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地看着其他人互相残杀。
  容许辞能成为这大夏朝中那么多官员们的噩梦,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这些都是基于南宁女帝的身份。容许辞勾了勾唇,若真是我,寿宴上便不会有这一出刺杀。
  时倦眨眨眼,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女子不能干涉朝政,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而南宁国打破了这个规矩,加上刻板印象,自然要遭到大众打压。
  寿宴上的事也不过是女帝上位后所遇的种种阻碍其中之一。
  可归根结底,还是她本身根基太浅。
  如果不是她,而是其他没有任何能力的男皇帝继位,诸国同样会将目光投过来。
  谁都会想在她身上咬一口,再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因为弱国无外交,而落后就要挨打。
  而容许辞不同。
  他不是柔软无害没有靠山所以谁都敢觊觎的包子,而是蛰伏的雄狮。有关他的传言在那时的诸国间流传程度堪比民间神话故事,根本不是谁都有胆子来招惹他的。
  时倦安静了几秒,点了下头:嗯。
  这便是承认了。
  容许辞眼尾弯起,像个头一次得了仰慕之人夸奖的少年人,低身凑到他面前,即将触到时却微微一顿。
  而后闭上眼吻了上去。
  他拢着他身上的袍子,触到他冰凉而骨节突出的指尖:阿倦。
  嗯。
  容许辞放开他,浅浅地笑了:我约了丞相去书房议事,晚点回来。
  房间里少了个人,显得空荡了许多。
  炭盆里,煤炭被烧得通红,细细的火苗摇曳着,像是不堪重负的灯笼,缓缓沉降,坠落到尘埃里。
  时倦合上手中的书扉,起身准备把书放回去。刚走了两步,忽然眼前发黑,身子不堪重负似的晃了一晃。
  他蹲下身,蓦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再抬眼时,指缝间已经殷红一片。
  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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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南宁女帝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时倦。
  彼时的南宁边关持续了数年拉锯的战事终于告段落, 女帝交代好朝政之事,换上私服坐上了去大夏的马车。
  这些年来战事频起,被卷入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两国。随着双方交涉愈深,原本隔岸观火的诸国也纷纷下水, 结盟的敌对的拉偏架的全都有, 企图从混乱中瓜分油水。
  而如今女帝亲身前往大夏, 便是应数年前大夏出兵相助时同她谈下的约定,去同大夏签订结盟协议。
  女帝被官员们簇拥着入了宫, 路往金銮殿去, 走到白玉桥时,视线不经意一瞥, 却忽然一怔。
  她顿住脚步, 不顾宫人们惶惶然的阻拦,快步跑过去,细碎的发丝散在脸颊两边,声音轻得像是在唤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境:皇兄?
  时倦回过头, 应了声:陛下。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下移,落到他身下那辆木质的轮椅上:你这是
  时倦淡淡道:我如今没法走动, 便用它代替了。
  女帝猛地一怔。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对方那似雪色般白的脸, 紫绀的唇, 以及声音里遮掩不住的虚弱。
  这是重症之人行将就木的病态。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抱着何种情绪开口的,又是如何才能维持着自己声线的平稳:为何如此?
  时倦:皇陵里沾上的病, 直没能诊治,便这样了。
  墓穴这种地方,尸体陪葬品供品瓜果在地下不见天日的暗处埋藏那么久, 难免会滋生出些脏东西。
  那些盗墓者遇僵尸的例子自古便从未断绝,由此可见那种地方能养出的生物一旦在人体中繁殖起来,究竟能有多大的威力。
  因此,时倦如今的情况与其说是生病,倒不如说是中毒。
  当初老太医会被叫过去给他诊治,还是时倦第次咯血被守在门边的侍卫撞见后。
  老太医说:像他这种情况不能拖,越是早治疗才越是好。
  老太医说:讳疾忌医一旦拖的时间长了,就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时倦在皇陵里往返三年不说,事后更是从未主动唤过大夫。身体就那样一点点从内里腐烂至外部,耗空了所有的底盘。
  也耗空了所有继续活在这世上的机会。
  后来,容许辞问起他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而他回答的是: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没有痛感。
  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通过别人如何比得上自己来的清楚。
  再难受,再痛苦,再不堪其扰的折磨,落到他身上,都如过而无痕的大雁,哪怕在这头顶飞过,也永远不会感觉到。
  又要如何知晓。
  老太医还说:他的顽疾已经深入骨髓,不能医,余下的寿命少则年半载,多则五六年。
  时倦被告知了自己的未来死讯,却没有太多反应,除了出门的次数减少以外,每天该如何依然如何,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基本与从前无二。
  事后那段日子回忆起来,最多的画面便是庭院高高的围墙,和院子里那棵不知何时种下的枇杷树。
  直到某天,他在熹微时来到院子里,却忽然看见蜷缩在树下的人,被冷露沾得衣袂色泽深深浅浅。
  时倦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殿下?
  容许辞低着头,低低地嗯了声:起那么早?
  时倦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对方静了几秒,方才毫无波澜地答:养树。
  时倦:为什么突然做这个?
  容许辞用小铲将旁的土把把填到被他挖出的坑里,抚平痕迹:并非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