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小尾老对彭屿的控制力正在减弱。他拖了这么久才压下反对声,派人攻打云阳就是一个证明。
  小尾老威名赫赫,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了,放在后世可算正当盛年,但对在风浪之中搏命的海盗来说,这个年纪意味着满身伤病、精力下降,意味着衰弱与失败。正常情况下,小尾老会慢慢将权力转移给下一代,但他的独生子只有十一岁,这给整个过渡阶段带来了极大的变数。他自然想把权位留给儿子,但他手下的大小头目决不愿意服从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独生子成年之前,小尾老必须保证自己的地位。他用残暴与冷酷掩藏自己的力不从心,以至于愈发不得人心。在小尾老和他的手下之间绷着一根线,这根线越来越紧,已经快要断了。
  狼王老迈,一些强壮的公狼们跃跃欲试,想要挑战他的地位。小尾老本想借攻打云阳卫所来重振声威,然而蔡九头战败,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从蔡九头的眼神中,林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沉吟片刻,挥手让十一把这个海盗头子给带出去。剩下的事情已经不用她亲自过问了,密卫中有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刑罚,能够从最强硬的犯人口中撬出一切必要的情报。
  所有人都离开了,书房安静下来。
  林可坐在桌后,支着额头,在心里反复盘算着那个从她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计划。
  计划或许可行,但是极为冒险。若有万一,她很有可能会死在彭屿。
  与以往不同,她从前只是被动地应对危险,现在却要主动将自己置于险境。用自己的命去拼,值得吗?按部就班地经营云阳,过个五年左右,她说不定也能弄出一支船队来。而一旦失败,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她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林可慢慢闭上眼睛,右手摊开又握紧,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计划从脑海中赶出去。
  她从孟昶青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林可不再是那个刚刚穿越、无所适从的大学毕业生,她心中的种子已经发芽,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无可避免地左右着她的行为与想法。
  不把孟昶青的影响一点点从云阳卫所抹去,同时建立自己的势力,林可就永远只是一个傀儡,而她已不满足于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走.私对云阳来说是一大财源,但张起是孟昶青的人,林可需要彭屿作为平衡。
  猛地握紧拳头,林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睁开眼睛,淡淡道:“来人。”
  亲兵推门而入。林可说道:“把梁云请来……”顿了顿,她说道:“我去见他,到云港酒楼叫一桌上好的席面送过来。”
  梁云损失了一船货物,肉疼得整个人都颓丧起来,又被那满身是血的传令兵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窝在房里不出门,听说是生了什么重病,不能见人。
  不管这病是真是假,林可都得见他一面,让他给他的东家张起传三句话。第一是她会对广川号的损失做出相应补偿,第二是她想向张起借艘船,送她前往彭屿,第三么,则是想让张起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替她牵线搭桥,居中说合一二,免得她一上岛,就被小尾老二话不说给宰了。
  她见到梁云的时候,这家伙正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哼哼唧唧,一听到她第一句话,立刻就满面红光地坐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追问道:“当真。哎呀,我早就说过林大人是个厚道人,有孟大人做过担保的,能有什么错?走,咱们一块喝酒去,我可要跟林大人好好聊聊。”
  在酒席上谈正事也算是自古以来的一种传统了。林可本就想跟他好好谈一谈,自然应允。
  谈妥了赔偿的事宜,梁云真正是无病无灾一身轻,酒一杯一杯往嘴里倒,连林可都喝不过他。
  “林大人,我知道你的意思。”梁云脸上浮现出你知我知的了然笑意:“你找小尾老,是不是想做南洋的生意?”
  林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轻晃酒杯,垂眸望着杯中澄清的酒液,开口说道:“没办法,我可没张伯那么家大业大、财大气粗,若不找些外快,我恐怕得穷得要饭去。”
  “言重了,言重了。”
  梁云指了指林可,哈哈大笑:“若林大人当真开拓了这个财源,我们福广记说不定还要指望你呢,东家早就想开拓新航路了。不过那小尾老性格古怪,可不好打交道啊!”
  “性格再古怪的人,也不会嫌钱太多的。”林可道:“我能与福广记合作,自然也能与彭屿合作,多个销赃的渠道,对小尾老来说也是好事。”
  “若是平时,他不一定看得上这点小钱。”
  梁云放下酒杯,凑近了道:“不过蔡九头这一败啊,啧啧。他算是小尾老的铁杆亲信,小尾老一直在扶持他,这回叫他打云阳,应该也是为了他铺路。谁知这路没铺好,蔡九头掉坑里了。若你能把蔡九头送回去,在与彭屿化敌为友,值此多事之秋,小尾老说不定真会松口。”
  林可点点头:“我也如此认为,不知梁掌柜可否替我找个够分量的人,替我与小尾老说合一二?”
  梁云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倒不算难事,我可以找汪海主。他与福广记一向关系不错。”
  “那就多谢梁掌柜了。”林可从桌子底下递了个红包过去:“还望你日后多多帮衬。”
  梁云喜笑颜开:“这是自然。对了,马家倒了之后树倒猢狲散,一个叫小翠的侍女孤苦无依,甚是可怜,听说也被牵连进邪.教的案子里去了,前些日子她托人求到我这里,我看她不过是在马家干活罢了,也没干什么犯禁的事,林大人,你看……”
  林可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老色鬼,脸上却什么都没显出来。
  这世上苦命女子实在太多,她到底没法一个个救过来。梁云虽有些好色,为人却多少还算正派,小翠跟了他,总比落到其他人手里,甚至没入妓籍的要好些。
  心中轻叹了口气,林可替梁云满上一杯酒,笑了笑道:“竟有此事,我一定拜托县尊好好查一查,定要还小翠姑娘一个清白。”
  梁云将酒一饮而尽,两人各怀心思地一笑,之后便尽是风花雪月,再未谈到什么正事。
  双方在席上皆有所得,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梁云酒量不错,等他喝得大醉被扛了下去,林可也已有八分醉意。幸而古代的米酒跟现代的白酒没法比,她看着满桌杯盘狼藉,有些难受地按了按太阳穴,双手撑着桌沿打算站起来,却忽感一阵晕眩,差点站立不住。
  幸而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来,稳稳扶住了她。
  十一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大人,您喝醉了。”
  他出现得突兀。
  林可一怔,随即皱眉看向他:“你一直跟着我?”
  虽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无比肯定。
  “我毕竟是密卫。”
  十一松开手后退几步,垂眼看着地面,面无表情道:“主子的命令就是一切。”
  这个“主子”指的当然不会是林可。
  林可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所以?”
  “我必须保证大人的安全。”
  十一平静地说道:“如果大人坚持要前往彭屿,就请先杀了我,以免我失职,从此无颜去见主子。”
  ☆、第66章 长大
  十一站在林可面前,脸上是一贯的木然神情。
  平时他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爱吃的东西,讨厌的事物,可一旦进入任务状态,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与思想的泥偶,似乎除了命令以外什么都不在意。
  谁都没法跟一块石头吵架。
  林可看着他,怒意竟意外地一点点平息下来。她实在没什么爆粗口的动力,只好微微叹了口气,抿唇问道:“若我不杀你,又坚持要去彭屿呢?”
  十一淡淡回答:“绑人,烧船,总有办法。”
  林可挑了挑眉:“那我若杀了你呢?”
  “那就说明您决心已定。”十一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死了,小十七会把剩下该做的事情做完。”
  “原来如此。”
  林可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把匕首,心平气和地缓声说道:“孟昶青的知遇之恩我记在心里,以他的多疑,派人看着我,我同样可以理解,只是我能在一定程度上听从他的命令,却不愿事事都受到他的摆布,如果跟你一样,一辈子都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没有对十一动手,却毫不犹豫地将刀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一字一句地开口道:“那我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的好。”
  十一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变化。他呼吸一窒,喉结上下动了动:“大人……”
  林可的语气如此平静,却透出一种破釜沉舟、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冰面下奔腾涌动的湍流,那种隐隐透出的疯狂令人心生恐惧。
  皮肤上已经出现一道血线,林可却毫不在意。她后退几步,脊背靠上书房的墙壁,漫不经心地朝周围扫视一圈,笑了笑对十一说道:“我身边大概跟着不止一个密卫,不过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手一抖,说不定就要血溅五步。”
  一片静默。
  十一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林可,像是在权衡判断些什么。良久,他轻声开口:“您在主子眼中,从来不单单只是棋子。”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包括我在内,您前往彭屿时,身边至少带上五个密卫。”
  “可以,都带上也没有什么关系……”
  在林可看来,她与姓孟的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既然意见已经统一,她当然不会对被监视提防之类的事情斤斤计较。只是十一答应得干脆,连半句多余的讨价还价也没有,林可反倒将信将疑起来。
  皱眉打量了十一几眼,她迟疑片刻,狐疑地问道:“只是你妥协得这么容易,不会还有什么阴谋吧?”
  “大人已经探到了我的底线,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您去死。况且再劝也没用……”
  十一木着脸回答:“我口才太差,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一向不苟言笑,然而此时周身的氛围,不知为何看上去却多少有几分愁苦。林可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方才弥漫在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
  “…………”
  收好匕首,林可忽然有点想笑。她干咳几声忍不住安慰道:“其实也还好,你看军旗上的滚……貔貅瘦了不少,这不就是你的功劳么?”
  十一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果断转换话题道:“这些天我得到一些消息,既然您决心前往彭屿,这些情报,您或许应该知道。小尾老张友德五个月前与上寨的刘凡打过一仗,这种摩擦很常见,很多人包括张起都没把这当成大事,连张友德自己也以为是普通的冲突,但这件事背后,隐隐有汪直的手笔。”
  林可一怔:“汪海主?”
  “密卫的重心从来不在海上,所以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十一道:“我们只能从些许小事中推测出这个结论,是否可靠,还要靠您自行判断。”
  “汪直想做什么?”林可皱眉:“这可不像他的性格。”
  汪直一向有“仁厚长者”的名声,他是往扶桑贩卖大楚丝绸起家的,虽说有机会也一样干些无本生意,但总体上偏向海商而非海盗,几年前甚至还娶了个大名的女儿,在扶桑装模作样地弄了个贵族当。与那帮穷凶恶极的同行们不同,他不喜杀人,能和气生财决不谋财害命,做事从来留有一丝余地,很有些以理服人的意思。就是林可听过他的事迹之后,也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会暗中推动小尾老与刘凡之间的矛盾——这对汪直能有什么好处?
  不过密卫有一套完整的情报系统,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林可将这个情报记在心里,对十一说道:“梁云会替我引见汪直,等那边派人来了,立刻带来见我。”
  十一开口应了。林可按了按太阳穴,算算时间,今晚大概又没几个时辰能睡了。她要去彭屿也不能说走就走,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下去。这次云阳保卫战里也涌现了不少战斗英勇的典型,正好趁此机会,把想了很久的军功章系统给鼓捣出来。有两个村子遭难,抚恤工作必须得做好,孤儿院也应该办起来了。另外,若那帮子土豪大户趁着卫所里没有能主事的人闹起来,那也是件麻烦事,临走前她必须得稍做安排…………
  方才与十一对峙时,肾上腺素那么一上涌,就把醉意生生给压了下去。如今放松下来,林可又有些昏昏沉沉起来,她晃了晃脑袋,一边整理心中的各种念头,一边扶着墙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没看清脚下的石子,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十一从后头揽住她,皱眉想了想道:“我带您回去。”
  带回去,怎么带?
  林可的反应比平时要慢些,“公主抱”三个字刚从脑海深处蹦出来,她的身体就是一轻。
  下一刻,十一稍一用力就把她丢到了肩上,身手极其矫健,动作无比麻利,仿佛他每天都要扛十个八个的麻袋。
  林·麻袋·可一脸懵逼。
  十一想了想,略嫌弃的补充了一句:“若您想吐,请务必提前告诉我一声。”
  林可:…………
  好气人啊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她算明白为啥那么多妹子中意她了,都特么是这群不争气的男人衬托得好啊!
  不过说实在的,被扛着还真比自己走路要舒服那么一点。眼皮不住地要合上,糙惯了的林可也懒得再矫情,索性破罐子破摔,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一边有些困倦地说道:“算了,不过你回去时记得避着点人,我大小好歹是个官,叫你这么扛回去,若被李飞他们看到了还挺丢脸的。”
  她倒不介意了,只是经她这么一扑腾,十一的身体却莫名其妙有些僵硬起来。林可本打算抓紧时间眯一会,发觉十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便觉有些奇怪,睁开眼睛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冷不防地被甩在了地上。
  这下摔得极重,林可一下就被跌得清醒无比。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危险地半眯起眼睛看向十一,怒火中烧地斥道:“你干什么,我好歹是你的顶头上司,不是他.娘的麻袋!”
  十一抿唇一言不发,脸上虽还是没什么表情,耳朵尖却有些泛红。与唐七不同,他早就知道林可的性别,但从未有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顾虑,唯独今日,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奇怪反应。
  两人对视一会,林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顿了顿,立刻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但衣服都好好地穿在身上,连锁骨都没露出来。她重新抬起头,皱着眉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十一默默地移开视线,迟疑片刻,终于开口提醒:“大人,您胸口……以后最好用布带缠上。”
  “……”
  林可猛地瞪大眼睛。
  “您十五岁了。”十一眼神闪烁,缓缓说道:“已经……长大了。”
  瞬间听出十一的潜台词,林可一脸懵逼地呛咳了几声,方才缓过神来,很是尴尬地反驳道:“不必你多说,我也早就已经开始缠布条了,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多缠了几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