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季鸢坐下得挺爽快的。
  半点儿没犹豫。
  老板给他后脖子那儿围了一小块毛巾,然后在前边儿掐了一块长围巾。
  完事儿了之后季鸢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看着像个大龄的围口水巾的巨婴。
  还是一米八多好几的那种。
  “行了,闭眼。”老板说,“到时候碎会进眼睛。”
  “不用。”季鸢摇摇头,“你剪就行。”
  “小伙子你是真的很不尊重艺术。”老板说,“要是碰上没我那么宽容的艺术家就很吃亏了。”
  “是啊。”季鸢笑了一下,“所以老板您动作稍微弄快点吧,我这会儿赶时间。”
  “干吗去?”老板开始在脑门上拿剃须刀划第一刀。
  “相亲。”季鸢说。
  “哦。”老板的剃刀顿了一下,“挺好。”
  剃得差不多了,江安的信息发了过来,季鸢低头看了眼,笑了一下。
  江安就发了四字。
  不要寸头。
  季鸢乐着发了个好的回去,再看了眼镜子里边儿的自己。
  还行。
  配上这张脸都显得没那么乖顺,但是也不至于会被看一眼就抓进去。
  “差不多。”老板收了剃刀,然后拿着剪刀在头上选择性地跳了两下修毛,“我觉得不错。”
  季鸢没说话,站起来准备扫码。
  “扫门那儿。”老板随手一指,右手已经勾了扫把,“三块,加上店内摄影的价钱,一共五块。”
  老实说,这话挺不要脸的。
  季鸢一点儿都不怀疑,就算他没拍这张照,这人都能开口问他要店里的空气净化费,椅子的使用体验费或者其他什么灯光借用费之类的钱。
  但他也懒得计较。
  这种一分钱都得捏着过的日子,如果不是没办法,谁乐意过。
  小时候不懂事,也向往过自己的老爸可能是某个抛妻弃子的有钱混蛋,人到中年开始想起自己年轻时不要了的儿子。
  但后来季鸢发现这种想法确实只有单纯得不行的孩子才能有。
  有钱混蛋从来不缺儿子,而老爸也的的确确是个负责爱家的废物点心。
  甚至这个废物点心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年轻到来不及证明自己实际上不是个不能给家庭好生活的软蛋。
  老妈说他爸是个运气实在不好的帅哥。
  季鸢觉得,他爸运气是足够好了,所以能在一贫如洗的时候娶到老妈这样的女人,他只是没什么本事——又不能保护好这样的女人,又不能在一开始就学会远离这样的女人。
  付了五块钱准备出门,老板给季鸢倒了一杯水:“路上小心。”
  季鸢看着他笑了下:“行。”
  “稍微收敛点。”老板笑笑,“你这气质不行,看着人堆里就你最显眼,一副要死不活你看什么的样子。”
  “您还真是艺术家。”季鸢笑着说。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说我搞艺术的。”老板说,“艺术都这样,为生活所迫。”
  “哦。”季鸢应了一声,接了水准备往外走。
  “我猜你出门了就会把水倒了。”老板说。
  “您在这儿剪头发真的委屈了。”季鸢用两根手指掐着水杯的边,“去街上算个命不比这有前途。”
  “毕竟我的艺术在这儿,就不方便干别的。”老板把地扫干净了,用脚一勾,把扫把搭在了一边,“再说算个命没什么艺术价值,人在想什么都其实写在脸上,一看就知道。”
  “哦。”季鸢低头看了眼时间,发现还有五分钟可以接着扯,“说说?”
  “你今日有血光之灾。”老板看了眼季鸢,“但是红鸾有心动,一招线引,我算你今晚有桃花开满山林。”
  季鸢听完了,点点头,把水倒干净了之后再把纸杯揉成团扔进拐角的垃圾桶。
  “别不信。”老板笑笑,“前者我算不准,后者我敢打包票。”
  “拿什么打?”季鸢问。
  “五块钱。”老板说,“你这桃花要是开了,你带他来,我免费给表演艺术。”
  三分钟。
  又多十八秒。
  季鸢又看了眼时间,再算了一下这边儿到酒厂的路,和路上那些红绿灯的秒数。
  “行。”季鸢抬起头冲老板笑了一下,“赌了。”
  这会儿太阳很好,照着人让周围一圈儿都泛着光。
  季鸢站在太阳底下逆着光,看着像是一捧逆光生长的长生花。
  “我要是输了。”季鸢说,“我给你白看半个月的店。”
  “你输不了。”老板说,“你信不过你自己,也得信我。”
  季鸢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骑了停在门口的摩托,戴了头盔之后冲老板挥了两下手。
  手里攥着手套和溢满的光线。
  老板靠着门看着他骑着车往巷子外边去,转过身把门拉上了,嘴里哼了声调儿。
  过了一会儿还把词儿给填上了。
  “你姥姥的亲子孙。”
  “年轻真他妈的好。”
  拿骑摩托车不要命地乱开来说,小弄堂离长中十五分钟,离酒厂十八分钟。
  出了三里弄,再到金门街,之后过了江滨北街就是学士北路。
  季鸢开车的时候很少想事情。
  这也是老妈教的。
  玩命儿的事儿在做就必须心无杂念,不然这事儿就不是玩命儿,是纯送。
  到了酒厂的时候,大尧跟边上昨天那几个小黄毛都在。
  张哥做事喜欢讲究排面,人越少越好的事儿,他喜欢吹锣打鼓再摆个十里酒席助兴,吹完锣之后最好再能有几个漂亮姑娘给跳个舞。
  季鸢把摩托停在一个四通八达哪儿都能走的路口,下车之后戴了个口罩。
  纯黑的。
  看着特像一个极度需要彰显个性的叛逆少年。
  “鸢儿。”大尧走过来,“张哥说模具半个小时之后到。”
  “有说谁家的模具么?”季鸢问。
  “这他哪儿会告诉我们。”大尧笑了一下,“不过这样也好,咱就赚个跑腿的钱,但出事儿也就担个跑腿的责。”
  季鸢没说话,靠着墙角的广告牌给江安回了条信息。
  ——禾子:没剪寸的,听你的。
  发完了之后把手机放进兜里,走到酒厂的“进来”俩字里面,领着三五成群的黄毛晃悠,扮演一个德高望重的街溜子。
  这会儿太阳大,但天气没回暖,连着太阳都让人觉得潮湿。
  季鸢看了看边上的人,酒厂这会儿□□的人不算多,反正季鸢是没看出来这儿比起化工厂和老酒厂来说优势在哪儿。
  但张哥的安排就这样。
  介于季鸢和大尧的级别都还是光荣的小跑腿儿,暂时还不能左右张哥的安排,所以要拿钱,就得听话,让来就来。
  不过酒厂倒也不是全无优势。
  起码这里没有那种让人民警察一天内要花二十四小时看着的大哥大姐。
  也不至于全天都有辆警车在边上晃。
  而且最好的一点。
  龚华在这里,出了事也能有个拖下水的一起。
  大尧跟那几个黄毛已经从小卖部里拿了一包扑克,接着旁边的石头墩子开始打牌。
  打的牛牛。
  五张五张牌发得很快。
  季鸢不玩儿牌,但他还是挺爱看人玩。
  主要看的是他们玩儿牌的氛围。
  一个两个喊得热热闹闹的,玩儿得莫名其妙的,赌得亲娘老婆不知道的。
  大尧折了片叶子叼在嘴里摸牌。
  他们玩儿的牛牛挺有意思,押注的,就看你敢不敢跟。之前有次,大尧一副牛不出的牌给人家牛九的牌吓得扔掉了,从此在酒厂牛牛界一战成名。
  “第一把我自己来,盲压三块。”大尧咬着叶子,声音有点儿含糊不清,“跟不跟随意,三块起跟,七九翻倍,牛牛三倍。”
  “撇三。”黄毛喊了一句。
  “六。”另一个看着年轻点的黄毛说。
  “我扔了。”昨天晚上那个好潮的黄毛叹了口气,“我每次都牛不出。”
  “再压十二。”大尧说,“兄弟一场,劝一句,要跟随意。”
  “十五。”年轻黄毛看着气焰很嚣张,“尧哥你来!”
  “我不来了。”黄毛说,“我这牌也臭,六块算我请饮料。”
  “二十四。”大尧说着看过去,把五张牌按在桌子上,再把最上面的那张折了一个小角,“我先翻一张k给你看。”
  年轻黄毛的表情这会儿慎重了一点,季鸢在边上看着想笑。
  他跟大尧太熟,熟得但凡有点儿什么表情都知道对方内里是个什么东西。
  通常大尧这么嚣张的时候,实际都是虚得不行。
  只有看着像孙子的时候,手里的牌才是大爷。
  最后黄毛还是把牌丢了,牛六,黑桃k大,还不错,起码在场上是压了挺大一片了。
  季鸢笑了笑,弯腰把大尧的牌一张一张翻出来。
  k,j,3,7,4。
  就牛了个四。
  “操。”小黄毛在边上乐了一下,“我现在知道之前那个九哥是怎么回事了,确实面对面看着压力大。”
  “小孩儿。”大尧把叶子吐了,笑着洗牌,“这把不算你钱,还玩儿么。”
  “玩儿。”黄毛说,“你们还玩儿么,不玩儿边儿待着。”
  “看不起谁呢。”潮哥一拍石墩子,“今天你土哥让你知道什么叫爹。”
  季鸢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过去玩儿手机。
  对面来给货的人不跟他们直接联系,有点儿什么都是张哥面对面地跟季鸢说个中心,再跟大尧说个具体,最后再让季鸢跟大尧和其他跑腿的说。
  看着还挺精妙的。
  虽然也不知道这么干有什么必要。
  结果一直等到了下午两点来,对面的人还没来。
  “张哥那边怎么说?”季鸢问了下大尧,“顺便问句,午饭钱给不给报。”
  “张哥没回。”大尧说,“不知道。”
  “没出事儿吗。”季鸢问。
  “应该没。”大尧说,“要是出事儿了,早就应该有消息过来。”
  “张哥现在人在哪儿?”又土又潮的黄毛原地蹦了两下,捂着外套问,“我冷得手都僵了。”
  “他不会又跑到什么深山老林里了吧。”大尧说,“就之前不是也跑到什么新疆雨林还是什么的。”
  季鸢在一边听着觉得有点儿乐,决定把新疆雨林这个地形给江安晚上说一遍。
  还没往下继续想江安的反应,就听见边上大尧喊了句操,跑。
  这像一种本能了。近乎于动物的本能。
  季鸢还没过脑子去想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就从边上大尧的动作里看出一种预告。
  他一把抓过还在发呆的土潮哥,一边喊了句跑,然后避着龚华的店往反方向跑。
  也没有具体的为什么,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虽然是真的挺想把龚华一起扯下水,以免到时候除了老妈以外没人来捞,但真到了下意识来决定事情的时候还是没扯。
  道德高尚得季鸢自己都觉得想笑。
  土潮哥满脸压不住的兴奋,一边喊操一边跟着季鸢狂奔。
  季鸢有时候都不知道这种兴奋是哪儿来的。
  看着跟打了兴奋剂的大公猴似的。
  还是六个耳朵的那种。
  酒厂这边比较好绕,四通八达的小巷也很多,很多外地人来都得靠人带,不然只能用导航往一个方向走出去。
  季鸢跟大尧对这块很熟,其他三个黄毛不知道。
  有两条道很难绕,而且得有□□绕柱的本事,但两条道到停摩托的地方都挺近的,属于那种差不多时间但最能甩人的道。
  季鸢后边儿领着一黄毛,□□的时候皱了下眉头。
  这户人家估计被□□的这些人给惹毛了,在墙沿扎了很多碎玻璃,季鸢骑上摩托车的时候抽空看了眼自己的手。
  血糊得手心的纹路都有点模糊不清。
  后边儿黄毛本来也迈了腿准备上来,但是被季鸢提了一把后领子。
  “坐大尧的。”季鸢说。
  “坐我的快点儿。”大尧从另一边跑过来,“我□□这血糊的……愣着准备招供啊,上车!”
  黄毛这会儿没愣了,拔腿翻到大尧的车后边儿坐下。
  那动作很利落。
  季鸢抽空估计了一下,他应该是把自己代入到哪个教父角色里了。
  摩托车其实在城市里很方便。
  特别是长戈这种典型的南方水路小城。
  七拐八拐的弄堂小巷子不适合跑车和suv,它适合自行车和阿公晃晃悠悠的小三轮。
  季鸢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风吹在脸上的刺痛感了。
  他甚至觉得脸上有点儿暖。
  喘息融进了风里,但季鸢知道,自己的骨子里是喜欢这种刺激感的。
  这种被猎人追赶至无处躲藏的感觉让很多动物着迷。
  但他同时又很厌恶这种感觉。
  这是不良的。季鸢从小路里绕过一个红灯,摩托车的引擎没有那么大的音浪,但是在心里鼓鼓作响。
  而且这是不详的。
  等到了老酒厂那边,季鸢才把车停下。
  大尧跟在他后面,也跟着把车子停在路边。
  “操。”黄毛下了车就开始蹦蹦跳跳,但没人觉得可爱,毕竟没哪只兔子是黄成稻草的毛,“什么情况。”
  “被姓张的坑了。”大尧冷了下脸,他长得就挺凶的,拒绝女孩儿都是用面无表情来吓人家,“来的人我知道,市里缉毒队的。”
  季鸢低头看了下地,没说话。
  他很早之前就跟张哥说过,张哥要弄什么,他管不着,想占点便宜走点什么,他也能帮,但毒这种东西他不做,也别想让他做。
  张哥不把他放在眼里倒也合情合理,但季鸢就是觉得有点儿抖。
  他气上头了就会有点儿抖。
  从小就这样,虽然很少,但克制不了。
  大尧从屁兜里摸了包烟出来,抽了一根给季鸢:“冷静一下。”
  “不用。”季鸢说,嗓子有点儿哑,“我哥不乐意我抽。”
  “我等会儿跟我哥他们跑外地跑一趟避避,你俩怎么说。”大尧说着向黄毛,“你我知道,家里厉害的,就你自己不学好——你呢?”
  他问季鸢。
  “不知道。”季鸢踩了踩地上的雪,往后挪了一小步,然后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可能先回趟家,把钱取出来给我妈。”
  “反正就……”大尧咽了下口水,没再说下去,转过头又骂了句娘。
  黄毛在边上也没再演教父,从衣服兜里拿了一踏红的,自己抽了一张,一人给了一半:“我先回家了,有事儿电话,我尽力。”
  “傻逼。”季鸢说了句,把钱接了放兜里,“真要都齐了,你爸得弄死你。”
  “我没爸。”黄毛说。
  季鸢看着他十五六岁的脸,十七岁的年纪就觉得这是真年轻。
  “我也没。”季鸢笑了笑,“这钱回头还你。”
  跟大尧他们分开了之后,季鸢骑着摩托在外边儿开了挺久。
  他挺喜欢风在脸上吹过去的感觉。
  刺骨。
  但是很舒服。
  现在能去哪儿,季鸢不知道。
  按理是应该回去找他妈,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妈说。
  说什么呢。
  说你儿子跟你老公不愧是一家人么。
  而且最主要老妈已经说了别让她操心,再操心不要他了怎么办。
  但是不去找老妈又能去哪儿。
  找他哥肯定不现实。
  季鸢再小的一点的时候做过的很多英雄梦里,没有一个梦是关于快被抓了找你说下最后的话这种孬种行径。
  最后季鸢决定去找龚华。
  龚华他家就在老酒厂靠北边的临江路上。
  到了龚华他家门口,用地毯下边儿的备用钥匙准备开锁。
  开锁之前突然又想起来今天周末,二华在家。
  季鸢没说话,也没动,钥匙在锁里插了快十分钟。
  最后他下了楼,看了看路上往来的人流和更远处的江面。
  “老板。”楼下小店里昏昏欲睡的老板被叫醒,他睁眼看了看模糊不清的窗口外边的人,“一块钱,打个电话。”
  “哦。”老板点点头,“你打。”
  季鸢低头,拿了话筒播了一串数字,拨号码的速度很慢,每按一个数字都在想要不要继续。
  最后电话被接通的时候季鸢松了口气。
  好像一直沉浸的某种梦境被惊醒。
  “哥。”季鸢清了清嗓子,带了点哑的嗓音弥漫在三月底的夜里,“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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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仔,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