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路外祖母也是给这消息惊醒的,任想容不是她亲生外孙女, 更加不曾与她相处多久, 可到底是活生生的小姑娘。她心疼,更害怕阿辞会崩溃。
  但任丰年就这么面色苍白的坐在铜镜前,一声不响。
  路外祖母红了眼, 对小外孙女道:“阿辞, 外祖母去把……想容带回来, 你好生在这儿等着,好么?”
  任丰年在自己惨白的脸庞点上胭脂, 对老太太轻声道:“外祖母,让我去。”
  任丰年穿上家常的衣裳,好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闺女, 但路外祖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阻止道:“阿辞,你面色不对,还是好生休养。这事让家长来做。”
  任丰年淡声道:“想容会怕,她在长安除了我,再没有熟知的人了。我这个姐姐,怎样也要亲自把她领回来。”
  任丰年踩着下人的脊背上了车,直奔镇国公府里去。
  任想容的身子被放在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里,看守的下人见到任丰年,只道:“任姑娘,郡主说了,您要带走里头的……就请先去见她。”
  任丰年没有什么表情地说好。
  嘉和郡主坐在小亭子里吃茶,茶香裹在唇齿间,清新醉人。
  她见任丰年来,还笑着招手:“任姑娘啊,来啦?陪我说会儿话罢。”
  任丰年看她,牙关咬紧止住颤栗道:“郡主,我妹妹……”
  嘉和郡主托腮一笑:“任姑娘,你妹妹冒犯我了。我不过命下人在太阳下教训她一顿,不成想她这般不经打。”
  任丰年盯着她,深吸一口气:“不知郡主手下,失了多少人命?不怕她们半夜来找你么?”
  嘉和郡主哈哈一笑:“我有何怕的?只有无端妄想的人才会怕,因为她们不配,她们从来不够坦然。而我,有身份有地位,那些人也不过是自怨自艾的亡魂,怎配让我心生忧虑?”
  任丰年奇异的笑了笑道:“郡主说的有理呢。”她很想歇斯底里的去争辩,破口大骂,甚至把眼前的女人生生扼死,但仿佛内心深处有一道密实的大网,牢牢锁住了那些冲动。
  嘉和郡主却不打算放过她,她站起身,华服在阳光下泛着雍容的微光。她笑道:“你还没明白么?你若再不自量力下去,我会把你的姐妹,你的母亲,和外祖母,都处置了。她们没有犯错,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冒犯于我,我会折辱她们,就像想象中折辱你这样。”
  嘉和郡主凑近她,看到年轻的姑娘脸上的泛冷的恨意,微微一笑:“但我不会杀你,因为他不喜欢我动你。但他对旁人都无所谓呢,你要知道,他将会是帝王,一个冷静理智的王,不会为了几个升斗小民与镇国公作对的。因为我们是他的筹码,而你的亲戚家人,只是他无聊的负担。”
  任丰年柔和一笑:“是么?我想你说得对。”
  嘉和郡主正想伸手,任丰年却轻柔的拉住她的手,对她用口型说了三个字,近乎温和的看着她。忽然,反手就是一个狠戾的巴掌,皮肉的脆响使人听着就疼。
  嘉和郡主被她扇的斜摔到地上,有些不可置信,抖着嗓音,捂着脸尖叫:“你疯了?你这个贱婢,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来人按住她!”
  任丰年垂着头,并没有反抗便被按住了。嘉和郡主的面色有些扭曲,她拿尖利的丹蔻划过任丰年的脸,流下几道血印子。她内心深处紧紧防护着的尊严,被任丰年一巴掌打的支离破碎。
  从小,她就不受父亲的喜爱,人人都说她样貌平平,文采平平,也瞧不出贤淑有德,比起她的姐姐是那样庸俗的人。可她是嫡女不是么,为什么她要成为衬托别人的附庸?
  她要让所有沾沾自喜的女人,都在她面前俯首,要撕烂她们自以为是的脸。她开始喜欢被人惧怕,这样才能显出她的非凡。可是任丰年这般毫无顾忌,便好像把她的一手铸造的心防扔进最不堪的泥泞里。
  一道冷淡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嘉和,你在做什么?”
  那人站在不远处,身后是侍候的宫人,他像往常一样冷着脸,可这次好像浑身都泛着阴冷。
  嘉和郡主有些慌张,明明她想好的,不会动任丰年的,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对!一定是任丰年实在太恶毒,太讨人厌了。
  嘉和郡主对他跪下,抖着嗓音道:“不是这样的,殿下,是任姑娘先打了臣女。”
  任丰年挣脱仆人的手,转身看着那人,好像有些陌生的打量他,站着不行礼。
  太子没有再理睬嘉和郡主,三两步上前握住任丰年的手,再以指腹摩挲她被划伤的脸。
  任丰年棕黑的眼里终于泛出一点泪意,闪了闪,却消失不见了。她说:“殿下,我想把我妹妹带回家安葬。”
  太子沉默的看着她,才缓缓开口:“可。”
  任丰年看着他:“殿下,我要你为我杀了嘉和郡主。”
  一旁的嘉和郡主面色突的发白,像是没预料到任丰年的直白:“殿下……”
  太子只是看着任丰年:“理由。”
  任丰年说:“她杀了我妹妹,我恨她。”
  太子的手抚过她纤细的脊背,只是哄道:“年年,这不合规矩。你乖一些,回去好生歇一会儿觉。”
  任丰年哦一声,好像没什么感觉。
  任想容的脸被打肿了,任丰年能从她的脸上看到浓重的淤青。她露在外头的手,和面颊上皆是青白的,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死不瞑目。
  任丰年跪在地上抱住她,无声抽泣。
  她很讨厌这个妹妹,无礼无知,小时候抢走父亲的宠爱,长大了还让她这样伤心。
  任丰年即便厌恶任想容趋炎附势,惯爱抱贵女的大腿,可也不曾厌恶到想她死的这般凄惨。人生有百态,任想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很庸俗,很普通的姑娘。她想,想容死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
  任丰年伸出手,颤抖着为妹妹合上眼睛,可是想容的眼睛怎样也合不上。她再一点点摩挲任想容的浮肿的面容,抬头深吸一口气,用白布盖上了。
  太子这次不曾离开,他在华贵的马车里远远的跟着任丰年,直到任丰年一行人入了府门。
  路家请了高僧做法超度了四十九日,才把任想容安葬了。任丰年没有再哭过,即便遇上匆匆赶回来的路氏,也不过是轻轻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平静,却每日都睡不着觉,睁着眼看天明的日子连续了很多天。
  终于在一天夜里,李琨来了。
  任丰年坐在床上偏头看他,月光下的少女有些瘦削苍白,无辜的惹人怜。她凝视他,拉着他的手在脸上摩挲,声音娇润而颤抖着,半晌才问道:“哥哥。你愿意为我杀了嘉和郡主,娶我作你的正妻,发誓为了我保护我在意的人么?……或许在你看来这样的问题很可笑,但我仍旧很不甘心。”
  他看着她,声线紧绷而优雅,眼中沉肃:“我允诺你,会为你除去嘉和。可是年年,孤能做到守你一生一世,护着我们的孩子,但绝不可能保全你背后的一切。这是嫁给孤的代价。”
  他不是会信誓旦旦允诺的人。他只允诺做得到的。若她嫁他,她背后的家族和亲人,定然会面对权贵们各式各样的挑拨质疑刁难,乃至于残杀。但即便是深爱的女人,也不会使他丧失理智的头脑,做出有违政统之事。
  她看着眼前尊贵的男人,终于有些疲惫的撑起身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从今往后,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今后嫁娶,各不相干,两不相欠。”
  她曾经很担忧,万一他不喜欢她了,有了别的小姑娘怎么办。现在她才知道,他们之间,需要担忧的事情有很多,而那只是最小的一件事。
  她考虑过很多,她想过要嫁给他,然后为妹妹报仇。可是她很懦弱也很蠢笨,做不到抛弃本心汲汲营营的报复,她还觉得那样真是太没意思了。
  他对她的真心,她明白,所以也不想利用他,更不想看到他为了权势舍弃他们之间留存的真情。所以就这样罢,与其让仇人和不满越攒越多,不如就此放手,从此海阔天空。他们的心里还有彼此,在最好的年华里留存,直至云鬓堆雪,年华不再,也能想着回忆慢慢含笑。
  毕竟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将来发生的一切了,想起任想容惨死的样子,午夜梦回时梦见家人恬淡温馨的笑颜,他们最大的不高兴都止步于一府之内,最大的担忧便是身体不够健壮,儿女不太懂事,家人间有点龃龉。这比起步履艰辛地计较生死存亡的日子,却不啻天渊。若是没有她,或许任想容也能嫁人生子,一辈子安乐下去。
  路氏告诉过她,即便不甘也要及时止损,方为良策。
  作者有话要说:  任想容:杀青饭真好吃。
  任丰年生无可恋葛优瘫:七夕过后就分手,人生就是这样前途叵测。
  太子:孤答应你分手了么?嗯?
  作者:殿下这就是你不对了,满足不了人家姑娘的要求,你还舔着脸赖上了!!?
  太子:孤没说不满足,是她自己脾气急,事情不都要慢慢来么?
  作者:哎哟喂,殿下这次说了22个字看来真的给逼急了,都不装逼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任丰年继续道:“我相信您,愿意为我做很多事。但我忽然发现, 有时候等待和猜测是很煎熬的。”
  “我也没那样的能力, 能站在您身边。我做梦都想和您在一起。我真的太懦弱了……对不起……”
  任丰年微弱的哽咽起来,她一个人团在架子床里。即便是这样难过不舍, 她仍旧没想过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的梦里有他,有他们的孩子、家人。
  唯独没有那些情非得已, 和居心叵测的忍耐, 她真的没法让自己变成那样的姑娘。那不是她。
  “你大概想问我,还要不要给妹妹报仇。我真的想, 但我做不到不是么,我还有爹娘, 还有家人,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好, 多简单。我做什么要打破那些……我怎么能呢。”
  她这么多天来, 想过很多。
  嫁给他,她得到的是不匹配的姻缘和荣耀,带给家人的也许还是像带给妹妹那样的, 虚妄的荣耀和随之而来的不幸。他们都承受不起这些。
  从前她是有多天真, 才能认准一条道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一直没有说话, 挺拔的高大的身影站在夜色里,任丰年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 他在很不悦。
  太子对着面前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薄唇微勾:“年年,你让孤失望。”
  任丰年怂成一团, 忍不住哭着回嘴:“你才让我失望……我们就不该在一起,我不要看见你了。”
  他上前一步,垂眼看这个自己宠了很久的小姑娘:“你说的是气话。”
  她生气的时候很多,总爱颐指气使对他发脾气。到底还是个被娇养大的姑娘,受不得一点委屈,每样事情皆是非黑即白的。他既这般守着她,便不舍得叫她吃一点苦头,故而从来都是娇纵着她,她便是要天边的月亮,他也要想尽法子给她摘下来。她发脾气也好,使出吃奶的劲道掐他手臂也罢,那么小一点的姑娘,跟个小祖宗似的,他便是对当今圣人,都不似对她一般用心忍气。可这小祖宗现在告诉他,她不干了,要一脚踢开他。
  任丰年直起身子,恨他不拿她说的当回事,气的拿帛枕砸他一下,砸完了喘气道:“不是气话。我是认真同你说道。我不和您好了,太累了,我和家里人都受不起。”
  借着月光,她看到这人还是寡淡的表情,不知为何却觉得他在隐忍。
  他始终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只说了一个字:“好。”
  “那么,再见。”
  任丰年觉得他是个混蛋,他真是个大混蛋啊。
  第二日她满脸苍白的去了前院,找路氏和外祖母。
  任丰年的眼睛肿得像兔子,吃粥也是一顿一顿的,瞧着呆呆的。
  路氏给女儿吓坏了。她这次回来,也是知晓了任想容的事体。讲实在的,她对这小闺女的感情比烟还淡,她也不是多情至柔的性子。只任丰年这段日子整个人都在神游,倒像是对想容感情深厚的样子。
  路氏也不由感叹,任丰年是个重情的。这样的姑娘将来可怎么办?
  任丰年又扒了两口饭,忽的觉着眼前一黑,满脸栽进了粥碗里头。
  路氏几乎惊的心跳都止了,忙三步成两步上前抱住昏迷不醒的闺女。路家一大家子都给任丰年惊动了,又是忙着请大夫,又是在床前守着。
  太子下了朝,回到御书房里批阅奏折。
  没批上几本,心腹便来报道:“殿下,任姑娘昏倒了。”
  太子的手一顿,他逆着光,使人瞧不清神情。
  那人只会其意,继续道:“也不是甚么大事,大夫只说是忧思过度,又有些厌食。好在姑娘底子好,开了方子温养几月,便无事了。”
  太子难得有些无奈,之前作天作地说什么不用他管,如今又把自己弄病了。到底是个小祖宗,娇气成这般。
  他语声却浅淡的很:“如此,着人仔细看着。”
  那人礼道:“喏。”
  任丰年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秋冬时候午间最是暖和,她窝在柔暖的被窝里愣神。她告诉自己,再不能这般了。
  说好了再也不会相见,说不定那人回头就抱上了甚么良娣,甚么孺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