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徐老爹手里提着个旧时食盒,身上还系着围裙,直奔了车前来:“闺女闺女!爹知道你们都有事挺忙的,才做好这菜,你带回去吃,啊,都是你爱吃的,下回你再来时候,咱们再一起吃饭!”
  他伸手举着,头顶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神色急切得不行,动作却是最小心翼翼的。
  徐迦宁看着他这般模样,眼底发热,嗯了声。
  真是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老爹见她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别,这才几天没见着爹,该不会是要哭了吧?别哭啊,不用太想爹!”
  他笑得爽朗,硬是生生将她不稳气息平了去,迦宁伸手来接,徐老爹却未放手,只看向顾君行:“不行,你拿不动,重。”
  顾君行连忙伸手,徐老爹递给了他,才退后两步,对他们挥手作别。
  他身上的旧围裙,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拧着,夸张得很。
  车夫转身,徐迦宁没忍住回了头,徐老爹见她回头,更是两手来回挥起,她像鬼迷心窍了似地,也对着他摆了下手。
  能看得出来,他很高兴,挥舞着双手更欢快了。
  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到黄包车出了巷口,再看不见才回身坐好,她闭上眼睛,仔细想着所有的记忆,可还是有太多根本毫无头绪。
  一路无话,甚至还有点尴尬。
  顾君行手里拿着食盒,想起自己那个烟鬼爹,竟觉他连徐老爹都不如了。
  黄包车一直到了顾家大门前才停下,顾君行付了车钱,先拿了食盒下车,他站在车边,徐迦宁从来稳当,她在车上正了正被风吹乱的刘海,也抚平了旗袍上的小褶,才要下车。
  只不过,一抬眼看见了顾家大门前的小可怜。
  林慧如在旅馆睡了一夜,没想到早上等来的是顾君行的两块钱。
  他说家中有事,让她坐车回老家。
  她老家在那小县城,她回去干什么。
  在旅馆思来想去地,还是跑来找他,可到门前人不让进,一边哭一边等,这会儿双眼通红。
  可算盼着人回来了,人成双成对的,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不过,她坚信顾君行无论如何看不上那个不识字的媳妇儿,还是走了过来,哽咽着看着他:“君行……”
  脸色苍白,两眼红肿。
  啧啧啧……
  徐迦宁眼看着她到了顾君行的背后,慢步下车。
  顾君行本来就看着她,高跟鞋刚着地,她嘶的一声,似没站稳歪向旁边,惊得他一把扶住了她。
  她顺势站稳,低头看向自己那只磨脚的鞋,皱眉,也吸着鼻子:“好疼……”
  第8章 贵妃身子娇
  夕阳西下,天边朵朵红云,炫目得很。
  现在大上海随处可见洋房,洋楼,像顾家这样的百年老宅还真的少。
  它历经几代辗转,到了顾君行这一代,因为缺少人打理,其中已经有几个荒园。府内的下人越来越少,维系这园子的开销慢慢成为了一笔巨大支出。
  黄包车一停下,他下了车。
  手中的食盒沉甸甸的,徐家住的巷口,以前他未去过。
  小吃一条街的后身,其实原来是有名的贫民区,一个小院接一个小院的,以前从那边走过,听着那些老大爷们吆五喝六的,婆娘们或大声或小声的哭,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想到这些年变化,那边富裕很多。
  反而是他被人称着顾大少爷,他那个烟鬼爹,还赶不上徐迦宁她爹了。
  他去灶房找她爹,那男人弯着腰,正在添火,听见说要走,用围裙擦着手,一头的汗。出灶房的时候,徐老爹就跟了身后,他说我闺女从小没妈,但他爷俩也娇生惯养养大的,娇气得很,受不得苦,让他好好待她。
  食盒沉甸甸的,分明那样一个男人,真是说着这话柔情几多。
  顾君行叹了口气,看着徐迦宁。
  她伸手轻抚眉间,将被风吹乱的刘海重新定了下型,又正了正旗袍,这才下车。
  动作之间,尽显优雅。
  顾君行诧异地看着她,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背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和女人的啜泣声:“君行……”
  可他无暇顾及,徐迦宁脚下一动,嘶的一声,没有站稳,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将人扶住了。
  徐迦宁站稳了些,似还隐忍着:“好疼……”
  知道她脚疼,为了他今日走路多了,脚都磨红了。顾君行赶紧低头看了眼,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食盒:“怎么样,还能走吗?”
  该矫情的时候矫情,不该矫情的时候不能矫情,可不矫情还有个度呢,迦宁轻点着头,被他轻扶着的这条手臂,反手抓住了他胳膊,走一步,她就用点力。
  如此不说疼,更令人心疼,即便是顾君行这样与她有些嫌隙的,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怜惜来。
  二人错开脚步,一转身就看见了林慧如。
  这姑娘脸色苍白,此时看着发梢凌乱,双眼红肿。
  顾君行实在是没有想到:“你怎么在这儿?”
  林慧如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心中实在不愿相信,顾君行所描述的妻子,竟然和想象当中不一样。
  学校当中,其实先进学生多数有人仰慕,顾君行品学兼优,家世良好,为人清傲。
  下学后,学生们变着花样相伴游玩,到了他面前,他都以家中已有妻子为由,拒绝了,她们两个结识于□□,此次她来帮他离婚,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没想到他现在给了她两块钱,只说家事缠身,多谢她,让她先回去。
  她回哪里去?
  进了顾家的门,他家的气派,是她从未想象过的。
  他和她相爱是假,但是她喜欢他却是真的,这种喜欢慢慢变成了求不得,心不甘。
  女人的心思,真是说变就变,来的时候,想帮他离婚,然后与他修好,让她做小做妾,等同于侮辱她这个新时代女性一样。
  但是现在看着高门大宅,想如果徐迦宁不让位,竟生出了别的心思。
  想时刻同顾君行在一起,明着暗着把人挤出去,她手里拿着顾君行给她的那两块钱,好一顿哭。她深信,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眼泪,将这两块钱还给他,到时以退为进,趁着假期留在他身边才好。
  如此作想,她紧紧攥着那两块银元,伸手递了顾君行的面前来:“君行,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想陪着你,你不用特意去给我送钱。”
  顾君行并未多想,只是直言道:“多谢你来上海这一趟,没想到家中突然出事,也顾不上你了,你先回老家吧……”
  徐迦宁的目光在这姑娘身上一扫而过,她依旧是蓝衫黑裙,一双扣带黑布鞋,虽是干干净净但前尖已经磨得泛了些许白边。
  家境好的,都搭皮鞋,看来家境是不大好的。
  这样的姑娘,还真不愿为难。
  徐迦宁一声不吭,只低头看自己的脚,动了动,余光中瞥见顾君行的目光果然顺着自己脚步,抓着他胳膊的手,便又紧了紧。
  林慧如始终举着那两块钱,眼泪汪汪。
  都送出去的钱,怎么能再往回要,而且还是作为路费的钱,顾君行当然不收:“行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吧,别跟着添乱了,我今天实在有事,得走了。”
  他还得去一趟逍遥馆,他爹等不得的,不仅他爹等不得,他急着要把徐迦宁送回去,她每动一下,他都多看一眼,想着她还忍着疼痛,更是多一句话都不想说,扶着人就往里走。
  林慧如见他动作,心中嫉恨,可也知道自己没有闹下去的资本,只能跟着后面走了两步:“那行,等你事情忙完了再说咱们的事,我等你。”
  顾君行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反倒是徐迦宁似犹豫着,试探道:“这林小姐……”
  他只是皱眉:“不用理会。”
  看来,她也不过如此,徐迦宁垂下眼帘,是真不理会了。
  顾君行一路给人扶了她房中去,红玉两只眼睛肿的像大桃子,还在屋里掉眼泪呢,看见人回来了,赶紧给铺了床,让大少奶奶躺下休息。
  顾君行着急走,看着徐迦宁躺下,在旁站了一站:“我这得去趟逍遥馆,跟他们说一声,你哥哥做事向来不能出差,我信他。”
  还是自己的床舒服呀,徐迦宁躺了软枕上面,对他轻摆了手,懒得说话。
  他见她神色疲惫,只当她真是身心俱疲,便又站了一站:“铺子的事暂时先这样,等你哥忙过了再去公证,钱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到事做了,明天就去英租界当翻译,工钱还是不少的,少不了你吃穿。”
  虽然是个摆设相公,但这话说的还算上心,徐迦宁轻点头,嗯了声。
  她这脾气秉性啊,真是在皇帝面前磨出来的,就是皇帝他平时敷衍别人的那套,也学个十足,大概就是个知道了,已阅已知道的意思。
  不过她眼帘微颤,身形窈窕,在那软褥当中侧身一歪,真是个美人美景。
  红玉跪着抓过了薄被,一角到了他面前了,上面好像还有女人淡淡的香味,他扶着她时候就注意到了,徐迦宁身上有一种香味,不似什么名贵香水,但却是让人闻着说不出的舒服,心静神怡。
  结婚那天,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与这种香味,实在是天地之别。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顾君行又瞥见她枕边有书,定睛一看,是连环画,想起之前桌上的报纸和书,他心中疑云顿起,不过看见她闭上眼睛了,还是转身退了出去。
  他当然是去逍遥馆了,徐迦宁心里知道,等他走了以后,才睁开双眼。
  红玉跪了床前,正眨巴着眼睛看她:“大少奶奶,求您别生红玉的气,别撵红玉走,红玉真心喜欢伺候大少奶奶,不是故意惹大少爷不高兴的。”
  一说又哭了。
  进门就看见了,这小姑娘一双眼睛哭得肿了老高,徐迦宁听她哀求,十分无语:“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要撵你走了?”
  红玉愣住:“白天时候,我把大少爷的衣服都淋湿了,大少爷生气了,还来屋里发脾气,大少奶奶不是生我气了吗?”
  这孩子心思单纯,但真是忠心耿耿,白天时候,其实护着她来着。不过太复杂的事对她都解释不清,还得慢慢调1教,以后让她当个什么尚宫掌事的,留身边也有个亲近人。
  就是不知道如今宫里还有没有尚宫了,徐迦宁打起些精神来,叹了口气:“没有的事,你看,回来还给你带了好吃的,是我爹亲自下厨做的菜,你去分了些。”
  没有生她的气,红玉一下又高兴起来,叽叽喳喳说东说西,甚至还有点语无伦次。
  徐迦宁偏头疼,目光便沉了些:“红玉,我要睡会儿。”
  红玉一下反应过来,赶紧走了。
  屋里总算安静下来了,徐迦宁身子娇气,躺着就不想动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脚步声又起,她以为红玉这小丫头回来了没太在意,可来人到了床边,回身坐了下来。
  身边坐了人,她哪里睡得着,一下就睁开了眼,是她那个吃斋念佛的婆母。
  顾大夫人也红着眼,抓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迦宁呀,今天多亏了你,你哥哥已经把钱送来了,这会儿君行在逍遥馆应该能接着他爹了,就是老太太被君行气得不轻,因那个英租界的铺子的事……算了,这事跟你也说不着,你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