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为王_112
  刑部灯火通明,游淼一进去,刑部侍郎便马上迎上来。
  “游大人。”
  各人都知道他必定会来,游淼也不啰嗦了,问:“李治锋呢?”
  “在后院厅堂上,正在与尚书大人喝酒。”
  游淼心道你这家伙,老子忙得两眼一抹黑,你在这里和林洛阳喝酒,见了李治锋便想给他一拳。然而转过长廊,真正见到李治锋的那一刻,却鼻子发酸,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奈何都无法出口。
  李治锋一身戎装,仍如初别之时,坐于刑部后院花园的石桌前,一手按膝,一手拿着酒杯,听到脚步声时便说:“他来了,我走了。”
  林洛阳起身相送,游淼两眼发红,也不避人,冲上前去,扑在李治锋怀里。
  月明千里,月光下,游淼与李治锋紧紧抱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那一抱,已说清了彼此心意。
  林洛阳在旁站得甚是尴尬,说句什么罢,也不是,不吭声罢,也不好。
  游淼把头埋在李治锋肩前许久,末了方颤声吸了口气,将手谕扔给林洛阳,说:“人我带走了。”
  林洛阳点头道:“慢待将军了。”
  李治锋点点头,与游淼携手出来,游淼忍不住又将他大手牵起,凑着闻了闻,就是那熟悉的肌肤气息。良人罢远征,一去年余,如今终于回家来了。刚出得刑部大门外,李治锋却又将游淼拥入怀中,死死抱着他,说:“想死你了。”
  游淼发疯地揉他,摘了他的头盔扔到一旁,亲他的脖颈,以脸在他脖畔蹭,李治锋一身汗味,那感觉却令游淼无比的舒心,无比的安全。
  李治锋说:“先去见老三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没什么好问的。”游淼冷冷道:“我对他彻底死心了。”
  李治锋淡淡一笑,说:“你生他的气了?”
  游淼这才想到前因后果,但好不容易等到李治锋回来,别的他都不想说,至少先搁个几天,便道:“不谈国事,先回家住着再说,这烂摊子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给他收拾了……唔……”
  正说话时,李治锋又吻了下来,与游淼火热的唇舌交缠,游淼被吻得恨不得就在大街上扒了李治锋的铠甲,与他来那么一次。但就在急着回去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刑部大门口。
  内里揭开车帘,却是赵超的声音。
  “上车。”赵超说。
  李治锋道:“正有话要问你。”
  赵超不耐烦道:“会给你一个交代,先上来再说。”
  游淼叹了口气,没料赵超竟是追得这么紧,但既然是答应了放李治锋出来,也答应了自己辞官,别的必定不会生出变数,只得与李治锋暂且上车。
  车上,游淼道:“有什么话说?”
  赵超低声道:“让你看个东西,到了你就知道。”
  游淼蓦然警觉,赵超这个时候来找,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该不会是把他们骗进大牢里吧?但应当不会,若是要对自己不利,没必要等到李治锋来了再动手,刚才在御花园里,肯定就先下手把游淼抓了。
  李治锋带着询问的目光看游淼,游淼便不易察觉摇头,让李治锋不要轻举妄动。
  赵超的车将他们带进了皇宫。
  下车后,赵超径自进了灵堂,朝外面吩咐道:“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游淼与李治锋进去,那一刻,游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赵超的语气平静得像个死人,低声朝李治锋道:“二哥帮我个忙,把棺材打开……”
  灵堂内灯光昏暗,纱帘后映着三人的影子。一股诡异的阴风闯过,游淼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个棺材被推开,里面是太上皇赵愗。赵愗在北方呆了许多年,已枯干不似人形,手上布满伤疤,嘴里衔着一枚夜明珠,额上带着玉。赵愗死前似乎是剧烈咳过一次的,应当是哮喘,死前气接不上来的人,脸上都会变成乌青色,容貌恐怖。
  赵超想证明什么?游淼心里咯噔作响,赵超想证明,自己没有下手杀父亲么?看这模样,赵愗确实是病死的。
  第二个棺材盖被推开,太子的尸体上蒙着白布,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脚踝肿胀,留有被蛇啮咬的齿印。游淼看得出那脚踝断过一次,显是被鞑靼人给折磨的。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太子在死前,被蛇咬过。却并不能排除被谋杀的情况。
  “好罢。”游淼退让道:“我相信,不是你安排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赵超沉声道,继而将白布揭开,露出太子的面容。
  游淼刹那呆住了。
  赵超问李治锋:“你接回来的,确定是这个人?”
  李治锋微微蹙眉,点头。
  游淼彻底傻眼了,太子被掉了包!这不是太子!
  虽然满脸风霜,死前也因中了蛇毒而脸上痉挛扭曲,尸体甚至睁着眼睛,但那眉毛,那脸,肤色,五官,却都不是太子!是谁把太子掉了包?!
  接下来游淼想到另一个更可怕的问题——真正的太子去了哪里?!
  “不会罢。”游淼道:“怎么会这样?”
  李治锋诧道:“有什么问题?”
  赵超将棺盖合上,说:“这人不是我哥。你确定鞑靼人交出来的是他们?仔细想想,你从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李治锋说:“你的手谕上,让我不要过问此事,全是谢权操办的,我在鞑靼军营中时,未曾见过他们的人。”
  “谢权说了,是我父皇带着我哥,乘坐马车过来的。”赵超说:“一路上,他们见过面没有?”
  “怎么没有见过面?”李治锋道:“他们天天在一起,在一个马车里。”
  游淼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忙道:“等等,这也太……”
  三人沉默不语,站在灵堂内。
  短短瞬间,游淼想到了个中内情,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游淼:“这是你父皇安排的。”
  赵超点头道:“我开始也怀疑,鞑靼人扣下我哥,派了个无干紧要的人来冒充太子。但这很容易发现,只要一回来就会被拆穿,贺沫帖儿不至于会做这种无聊事。二哥也说了,既然我父皇和这个冒牌货每天都呆在马车里,那么就必定是他俩商量好的。”
  游淼深吸一口气道:“对,他……什么事情都料到了。”
  赵超黯然道:“我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李治锋没有见过我哥,认不出来。谢权也没见过他。派他们俩去接人,是最大的问题。若是换了你或李延亲自去,就会好办得多。”
  游淼摇头道:“未必,你父皇既然要瞒你,一定作了周密布置,或是让太子装病不见人,这样才能瞒过所有人。”
  赵超道:“回来的路上他们确实在装病,告知全军得了风寒。我也不瞒你了,确实是李延让谢权下的手,谢权现在顶了督护不力的罪,正在牢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游淼问。
  赵超道:“你,我,二哥,李延。”
  游淼明白了,难怪开棺之时,太子的身上蒙着白布,李延显是早已算好群臣会要求验尸,是以先一步作了手脚。
  “也不会是李延掉的包。”游淼道:“时间对不上。”
  “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没有必要。”赵超道:“这件事我连李延都不信,是让谢权去办的。”
  “你让他把毒蛇放进马车里去?”李治锋问道。
  赵超一点头。
  李治锋又道:“你父皇呢。”
  赵超道:“谢权下的手,扼死了他,他临死前很平静,知道难逃一死。”
  李治锋神色复杂,看着赵超。
  “你不是好东西。”李治锋道。
  “是。”赵超点头道:“你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事万一出了差错,最惨的结果会是谁?!”
  赵超急促喘气,说:“你们所有人,包括游淼,都想护着我,这我知道,可你们都想周全,凡事哪有周全的?你能保证我哥禅了位后,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啪的脆响,游淼毫不留情地甩了赵超一耳光。
  “所以呢?!”游淼道:“凡事既无法周全,你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甚至不惜朝自己的父兄下手?!来日你坐在皇位上,若是怀疑谁对你不利,是不是要先诛其九族,以免有异变?!你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世间万事都无法周全。”游淼冷冷道:“这话不假,可不周全有不周全的应对,聂大哥带兵打仗,哪一次是所料周全的?我为你变法出征,哪一次是周全的?不愿冒险,何来旷世伟业,稳固江山?!凡事要等到周全再去办,你这朝廷,你这国家已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有勇之人自可担负责任,这责任也包括了所有的后果与异变。只有懦夫,才凡事怕头顾尾,战战兢兢,不敢直面危险。当年你带兵出征高丽,勇气尚存。如今当了几年皇帝,成日就生怕有人觊觎你的皇位,连那点胆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游淼气得发抖,看着赵超。
  “是。”赵超点头道:“我确实是懦夫,我怕,我总觉得不踏实,我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怕随时有人来杀我,推翻我……就这样罢。”
  226、卷五八声甘州
  赵超倚着棺材,坐在地上。
  李治锋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沉默良久后道:“游淼说得对。你顾虑的太多了,反而没有当年的勇气。”
  赵超哽咽道:“我看不开,你们都看得开,大哥也看得开,来日该办的事办完,你们就都走了……可我放不下……”
  游淼听到这话,心又渐渐地软了。方才打了赵超那一巴掌,手上兀自火辣辣地痛,心道这家伙的脑袋也真够硬的。自古臣子能掴皇帝耳光,找遍上下五千年,料想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当然把二帝抓去北疆,捆在鞑靼营中千掴万掴的胡狗们不算……
  游淼想了想,与李治锋交换了个眼神。游淼口气平缓了些,又问:“这人应当是个侍卫,手指是习惯握刀的。”
  这么一提醒,赵超倒是马上想起来了。
  游淼又道:“关键是,太子贴身的人里,是不是当场换走的人?也就是说,太子应当在北方归来的侍卫队里,下江南之后,这队人是不是少了?”
  赵超道:“到祁山时,李延已经暗中查过了,这队人都是当年北军的俘虏,也是杂牌兵,和谈后,临时组起的一队,护送他们回南。这些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也认不得我父皇与皇兄。所以我皇兄才能与一个侍卫互换身份,连名册都没有。谢权接手的时候也未曾清点人数……”
  李治锋点头道:“交接过后,我就以征北军护送了。你父皇半路下旨,说想回家的每人二十两银子,可以走了。沿路陆陆续续的就走了不少,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便一路跟在后面,今日也回了京城。”
  游淼道:“中途跑了几个?挨个盘问一次?”
  赵超脸色像个死人,说:“下午开棺验尸之后,平息了朝臣。我便以询问死因为由,挨个盘问过一次剩余的几人这事。路上回南时,有人经过中原,思念故乡,我父皇当场下旨,让他们归乡……毕竟回来了,不想下江南,回家寻妻儿老小,也是情有可原的。”
  游淼道:“也不能怪李治锋,而且你父皇亲自下的旨,谁也没法抗命。”
  赵超点头道:“没有怪他,此事谁也怪不了,只能怪我自己。”
  太子跑了,事情便严重了,游淼仍在推断,太子会去什么地方。赵超这招实在太狠,老皇帝却更狠。
  但朝好处想,弑兄这罪,勉强可以摘掉了,虽然赵超有这心,但太子没有死,也算完了游淼初衷。太子若是拿了二十两银子去逃命,浪迹天涯,自己过日子去倒是还好,只是这么一来,赵超势必无法安心,只怕晚上连睡觉也睡不着了。
  朝坏处想,太子要东山再起,回来与赵超争夺皇位的话呢?
  那便更麻烦了,所有人都可能将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怕就怕太子一直不露面,再次露面时,已做好了详细的布置,给赵超予以决定性的一击。
  这事真是越想越头疼。